第九節 幸福而幽澀的中學時代(2)
父親為什麽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擅自為我辦理了退學手續?這當然有父親武斷的一麵,但這也是我的身體導致的必然。我之所以連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是因為我在安子口公社辦的大學校裏得了遺尿症一直治不好,住校的生活令我痛苦不已。這種痛苦包括兩個方麵,一是夜裏冷,被尿濕了的被褥冰涼如凍,身體隻能蜷縮在沒被尿浸濕的地方,即便如此也焐不熱被窩,不是困極了,根本無法入睡,久而久之,身體被摧殘得弱不禁風;二是臉麵難堪,全校幾百名學生隻有我一人尿炕,成為被同學私下嘲笑的對象,我羞得不敢晾晾被尿濕了的被褥,沒幾天整個被褥臊氣哄哄,沒人願意和我相鄰而居。同宿舍二層鋪上的一個高一同學願意和我做鄰居,可是我夜半的遺尿卻將下鋪的被子淋濕了。管理人員不得已將我一人安置在門衛住。在我搬進門衛房後不久,連續幾次我發現被褥不像過去那樣濕了,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一天,看門的老頭問我是不是有一個姐姐也在學校讀書,我說沒有。他說這就怪了,三五班有一個女孩子有時來幫你晾曬被子,不是你姐姐還能是誰?我明白了,他說的姐姐是。我說那是我們八號農場的鄰居王華。
為解決尿濕了被褥,我每半個月必須將被褥帶回家給母親清洗。家中為我的病犯愁,幾次請醫生治療,可是就沒碰上妙手回春的人,時間長遠也就失去了治愈的信心。所以父親一直為我的學業犯愁,遺尿病不解決,這書沒法再念下去。如果不念了,上哪兒找到工作,總不能長期閑居在家。
哪知道,父親的煩愁被達斡爾族的老場長一句話解決了。原來,父親自隨姐姐一家調到免渡河牧場後,仍然在食堂燒飯。場部食堂很重要,上級來人檢查工作需要招待;下麵生產隊來場部開會、辦事,總得在食堂就餐;另一方麵,場部職工家中臨時招待來客,也希望能在食堂買一些可口的菜肴。可是當時的食堂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廠部領導為此傷透了腦筋,三番五次責成行政科一定得把食堂辦好,可始終解決不了問題。一次,場部為統計一項數據召集職工填表,父親去了,當場填寫自己的情況。恰巧孟元林場長來到行政科辦公室,無意間,他看到父親雋秀的鋼筆字,大吃一驚,馬上問父親是什麽文化程度?父親謙卑地說讀了幾年私塾。孟場長又問會算賬麽?父親說早年在老家做了幾年生意,簡單的賬會做。孟場長來了興致,馬上讓行政科長去財務科取一掛算盤來,當場報了一組數讓父親計算,結果他看到左手打算盤父親的把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速度極快,報出的數據經核對都正確。孟場長高興了,馬上對行政科長說,這樣的人打燈籠難找,我看就讓他當食堂管理員。就這樣,父親成為食堂管理員(相當於司務長)。幾個月下來,場部食堂大有起色,初步發揮了場部食堂應當具備的功能。
有一次孟場長來食堂和父親聊天。談及家庭話題,問及父親有幾個孩子。父親一一回答,當說到我時,父親重重地歎口氣,說我的遺尿症是他的心病,說不定哪一天孩子會被凍死在床上。孟場長聽了,馬上說讓我來農牧場上班,先幹個臨時工,一有機會就轉正,孩子住在家裏你也就放心了。父親喜出望外,第二天就到牙克石中學為我辦了退學手續。盡管父親說是退學,但我接過來看的證書,卻分明寫的是休學證明。我問父親這是怎麽回事?父親說是你們班主任李老師主張這樣寫的,他說這樣寫,會給徐家恕留下一個機會,如果這兩年遺尿病治好了,還是可以回來複讀的。我心裏感謝李老師的善意,但我知道,我一旦去農牧場上班,就再也不會來牙克石中學上學了。
當父親帶著我離開牙克石中學,即將走上十一道街的時候,我心突生一絲悲愴,忍不住回頭看了那排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平房,心中默默地禱告:再見了,牙中,盡管我很喜歡你,但還是不得不離開你,沒辦法呀!其實,我心中還有一事,這就是我退學了,理應通知王華一聲,她是那樣的關心我,現在我退學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見麵,因為她的父親仍在八號農場做會計。但想到她此時正在上課,沒辦法喊她出來的,再說父親在場,我也不好意思喊她。至此,我毅然轉身,看到父親在一旁默默地注視我,仿佛看出了我的憂傷。這是我自退學後,唯一的一次為退學而心生不舍。此後,我再沒為退學而傷感過。當我理解什麽是人生後,方才知道這是上蒼的特意眷顧,如果不是此時退學,我的讀書生涯也無法繼續。為什麽這樣說,因為繼續讀下去,到高中畢業正好是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所有的學校都停課,高考也終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