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到七隊後,二姐把父親來場的情況向隊長匯報。隊長知道父親從農村來,詢問父親會不會種菜?父親說會種。隊長喜出望外,馬上就安排父親在隊裏種菜,且說正式職工的手續馬上就辦。逃了命,又轉身一變成為農場職工,真是喜從天降。
庚子年的春節,我和父母都是在二姐家度過的。炕桌上擺的什麽菜,我已記不全,隻知道有一碗野豬肉,是狩獵隊忙活了一個冬季的戰果,那味道趕不上家豬肉肥美;煮飯的大米是小佳河生產隊出產的,每人分配半斤,我記得父親說這是好米,跟天津的小站稻差不多。當時我心情是什麽樣,已無記憶,應當是非常高興,因為父親也逃命出來了啊!可是父母在逃出死亡旋渦的欣喜中,肯定夾雜著一縷不安,這就是張喜山對父親不期而至的心態。為活命而逃亡,任何人都會抱有憐憫之心,所以,張喜山即便不快,也無從發作。但人的表情很難完全遮蔽,即便是城府很深的人,也會在臉上和行為上露出蛛絲馬跡,何況張喜山是一個地道的行伍。從後來發生的一係列事情看,張喜山肯定不愉快,父母也觀察出來了。寄人籬下,又能如何?好在生產隊答應給父親辦理農場正式工手續,一旦成為正式工,我們家三口就可以搬出來單住了。我想,父親也是帶著這種希望度過了庚子年的春節。
1960年的3月底的一天上午,我正在上課,二姐匆匆走進教室,和老師說讓我出來一下。我走出教室,二姐和我講老家來了份公函,是縣政府發來的。公函裏說父親是逃亡的四類分子,希望859農場將其遣返回原籍。分場保衛科的幹事魏功寶也是從七隊調到場部的,他對二姐說,我們不遣返,但你父親一定得離開四分場。這消息不啻為晴天霹靂,把我給擊懵了。二姐見我傷心的樣子,安慰說這是不幸中的大幸,魏功寶是熟人,網開一麵,要真的派人遣返回原籍,父親又要遭大罪了。
我見到父親是在校長劉義民家,魏功寶也在,隻是沒看到張喜山。他們安慰二姐,說東北地方大著呢,到哪個地方都能找一碗飯吃,還囑咐說,無論到什麽地方都不要再和老家聯係,以免再節外生枝。
父親把我拉到門外,告訴我可能是李姓鄰居舉報的,這人一向和我們家不和,他的理由是既然大隊已經開了介紹信,就不會出爾反爾,因此就自己寫信上告縣政府。我雖氣憤李姓的人,但更關心父親的去向。父親說兩眼黢黑,走一步看一步,天無絕人之路,好在在這兒吃了幾個月的飽飯,身體也健壯了,興許能找到事情做,但無論如何也不回園宅集了,哪怕抱棍要飯也不回去。父親說完這些,就讓我回去上課,我就回去了。按理說,我是應當送一送父親的,可是我卻聽話,回去上課了。少年心事當純美,因為一直圍繞在父母的膝下,近似於黃連般的苦生活,卻偏偏能從中品出絲絲的甘甜來。在我當時的心中,父母就是一片天,天是不會塌下來的,因此在和父親告別的時候,我似乎沒有太多的傷感。真正的感悟是在許多年以後,當我跪在父親的遺體前,猛然間,我想起了1960年父親被迫離開859農場四分場的時候,那是怎樣的一種憤懣、甚至是絕望心態!我摸著父親僵硬冰涼的手,淚水如梭。
父親像水中的浮萍,就這樣被一陣突然而至的風吹走了。
這年的5月份,張喜山等一批在北大荒勞動鍛煉了兩年的轉業軍官們,接到了命令,又奔赴新的墾區。
被征調的農墾戰士從饒河縣的各個分場全部集中到東安鎮。一大群轉業軍官和他們的家眷被安置在一個大倉庫內,吃住都在兩排幾十米長的大通鋪上。倉庫裏,嬰兒的哭啼,稚童的嬉戲耍鬧,大人們“鬥地主”時的吆喝,以及潑辣娘們的打情罵俏,堪比裏姆斯基·科薩科夫的《天方夜譚》第四樂章的阿拉伯集市的喧囂。大概是和新墾區的銜接出了問題,他們在這個大通鋪上竟然住了近兩個月。
東安鎮是一個風景優美的邊境小鎮,清澈的烏蘇裏江從她的身旁流過,隔江而望,能清晰地看到富有異國情調的木頭垜,以及來往的行人。當時,中蘇之間關係尚未公開破裂,平民百姓不了解上層的勾心鬥角,仍然一心一意地把蘇聯人當老大哥看待。每逢蘇聯的船隻從江邊駛過,兩國人都互相作揖,以示友情。
我閑暇無事,每每去江邊遊逛,印象裏,兩邊的風情大不相同。蘇聯那一邊,房屋稀少,森林茂密,江邊的碼頭經常停泊一些遊艇之類的船隻,它和臨江而立的尖頂且有色彩的木頭垜構成一副油畫般的風景,受看也耐看。而我們這一邊,已經看不到原始森林,居民房也矮小簡易。先進與落後顯而易見。
走累了之後,我便去新華書店看小人書。書店裏的營業員很熱情,我要看哪一本,她就拿出來給我看。幾天下來,她變得不耐煩,臉也耷拉下來,還說不給看了,弄髒了怎麽賣?也是啊!頑皮兒童的手從來都是髒兮兮的,我蔫蔫地走出來。那位營業員見狀,高聲告訴我,說離這不遠處有一家小人書店,看一本一分錢。我高興地按照她指引的方向跑過去,果然看見一家小人書店,書架上的小人書種類很多,有三國演義係列、水滸係列、以及東周列國誌係列等連環畫。進去問問,真的是一分錢看一本。可惜的是我口袋裏空空如也,沒有一分錢,又是蔫蔫地走出來。
回到倉庫,遠遠看到倉庫前麵的空地上圍了一群人,走過去鑽進人群一看,是張喜山在打徐雲。二姐的臉青一塊紫一塊,慘不忍睹。我默然而立,呆呆地看著披頭散發的二姐,心中刀絞一般的疼痛。又看看張喜山,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指著二姐,滿口都是髒話。我想衝上去咬他一口,可卻沒有膽量,知道不是他的對手,隻能忍了。張喜山的髒話中夾帶著打架的緣由:原來,二姐上次寄70元錢給父親,已花光了家中的積蓄,不夠的部分,是用公債找人兌換補充的,這次父親被驅逐,又花去了一些錢。家中的經濟捉襟見肘,惹毛了張喜山,由此大打出手。
聽明白了緣由,我沮喪地回走,到了倉庫大鋪前,我哭著對母親說:“我媽,我們回家吧!”母親抱著睡覺的國際,沒有任何表情。這時,旁邊的一位五十歲出頭的轉業軍官說,小嘎子,你有家可回嗎?回去挨餓,還不如在這兒忍忍。他們打他們的,隻要不趕你走,你就在這兒,活命要緊!我感激地看看那直言相告的長者,隻見他從鼻孔輕輕地出了口氣,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點燃了,細細的煙霧,一縷一縷地漂浮在空中,久久沒散開,一如那糾結的心緒。母親一直沒吱聲,之後,她沉默了好幾天,眉心緊鎖,像禁閉的黑色大門。國際是個聰明的孩子,見姥姥不愉快,屢屢做幼童的稚態動作,想以此逗姥姥開心,但始終未能成功。成年以後,我才體會到母親當時的心態是多麽的得體,寄人籬下,形同保姆,又能如何抗拒無禮且粗俗的女婿,再說那是他們小夫妻吵架,況且是因為我們家造成他們的經濟緊張,如果勸架,也隻能說女兒的不是。所以,隻能以沉默來表達內心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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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雲就是你二姐吧,這句有些讓人不明白。其他都寫得非常好。
那時候很多人都逃到東北了,黑土地是養育人的。
那麽好的一片國土,好似被一群土匪給霸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