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死亡漩渦(4)
另一件事發生在1959年10月份。開學不久,我得了感冒,非常想家,非常想莉莉。就和劉校長請假,說生病了想要回家。劉校長答應了,說你早一點回來。哪知道這天下午學校為找我停了課,幾十個學生上山去找。此事驚動了場部,場部領導和辦事人員一起出動了,滿上遍野地尋找,結果也沒找到,急到了何種程度可想而知。第二天,我正在家門口玩耍,隻見通往場部的路上,一匹馬飛奔而來,不一會兒馬兒停在我家門口。騎馬人騎在馬上高聲問:“徐家恕在家嗎?”我說我就是。騎手有些惱怒地說你回家為什麽不請假。我說我請了,向劉校長請的。騎手問真的請了?我又肯定地重複了一遍。騎手沒再追問,掉頭飛馳而去。我在家又呆了一天,第三天的清早,回到了學校。同宿舍的學生見我回來,紛紛說你就等著挨批評吧!,我心兒忐忑不安,誰知道劉校長見了我就像沒那回事的。
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學生失蹤了,能引起全場部的關注,一齊漫山遍野地尋找,這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北大荒社會風貌的一個側麵。值得懷念的好風尚還有很多,比如,你走在森林間的路上,如果後麵來了汽車或者馬車,駕駛員和車老板一般都會停下來問你去哪,如果順路,肯定帶上你。因為原始森林裏野獸多,特別是黑瞎子(黑熊),經常在路上和路邊的向日葵地裏麵轉悠。
學生的生活同樣值得追憶。記得一次課外活動,一個叫鄧樹德的同學央求卜老師帶我們班去一個河穀去玩,卜老師同意了。翻過學校後麵的山坡,走進那個小河穀,我們都被那兒的風景迷住了。小河大約十幾米寬,水流緩慢,不細看還會以為是靜水。河床裏滿是露出水麵半米許的塔頭墩草,這些草墩粗細不等,粗的直徑有三四十厘米,細的也有十幾厘米,一個當地勝利屯的叫張桂蘭的同學告訴我們,說這草有幾百年了。世上竟有生長了幾百年的草?同學們都不信。卜老師仔細看看塔頭墩草,然後說她相信這草墩有幾百年,建議同學們仔細看看,琢磨琢磨,看能不能說出理由來。
小河的兩岸生長了許多參天大樹,遮天蔽日的,也有的樹倒在河床裏,還有一些倒在地上已經腐爛了。大樹間生長著一些樺樹,細高細高的,都是茶杯口粗細,一個同學抓住一棵樺樹嗖嗖地往上爬,等他爬到三四米高,樹幹開始打彎,嚇得卜老師喊他下來。這個同學並沒有下來,而是繼續爬了一米多,等樹幹彎曲到離地麵一米多高,鬆手跳了下來。惹得同學們一陣驚歎。原始森林以它的幽深和千奇百怪的形態,賜予了這些青萌學子以無上的愉快。
學校後麵的山坡上,有成片的柞樹林。林地裏有許多裸露的岩石。一日,我們幾個人結伴上山去玩耍。在林子間,一位同學掀開了一塊岩石,結果看到岩石窩裏有幾條黑蛇盤在一起,嚇得他直往後退。我們圍上去看了片刻,那幾條黑蛇無視我們的存在,依然互相纏繞。我們又翻了幾塊石頭,結果都一樣,每個岩石窩裏都有幾條蛇。回來後,我們和張主任講,張主任說那些蛇怕是第一次見到人,所以它們不知道跑,也不知道攻擊你們。你們下次可別再去翻石頭了,那些蛇都是毒蛇,萬一被咬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件事一直頑固地儲存在腦海裏,因為真的想不明白,那個看似平平常常的山坡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蛇,附近的山坡上有沒有呢?
最刺激的是1960年初寒假的一天,同在七隊的同班學友孟廣陵邀我去遠在15裏外的十二隊,他說他嫂子在那兒做活,他想去看看。十二隊在七隊的西南方向,道路有時穿過森林,有時在山原上。我們走了大約五六裏路,隱約看見遠處的森林邊,有兩個黑點朝我們快速移動,我說莫不是狼?孟廣陵也非常害怕,說這可咋整?我說我們蹲在路邊的溝裏,興許能躲過去。我們倆馬上就貓在溝裏,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不一會兒,就聽到噔噔的聲音,接著兩隻動物從我們的頭頂一閃而過,我們同時都看到了一個動物的頭頂有角。我們馬上站起來,看到原來是兩隻麅子飛速奔去。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心有餘悸,生怕再遇到其他的什麽動物,諸如野豬黑熊什麽的。孟廣陵說十二隊已經出過一次事了,我們還是回家吧!
孟廣陵所說的十二隊已經出過一次事了,指的是1959年春雪融化之際,十二隊的留守指導員帶著幾個女同事上山采野韭菜時,被黑熊吃了的慘劇。據說在這之前,開荒隊的小夥子在清理一大片平緩的山原中間的一小片林地時,發現了一隻黑熊仔,他們把它抱回來,想飼養它。結果黑熊仔野性猶存,拒絕人的哺乳。無奈之餘,他們隻好將黑熊仔放歸山林。黑熊仔是死是活不得而知,據說那幾天山上經常能聽到熊的吼叫。也就是在這時刻,十二隊的留守指導員(凡男勞力都組織起來去饒河伐木了,每個隊隻留下一到兩個男人在家主事)帶著幾個女同誌上山采野韭菜。為什麽要上山采野韭菜?因為初到北大荒的農墾戰士不知道秋季要儲藏蔬菜,弄得五六個月吃不到一點蔬菜,很多人都得了維生素缺乏症,最常見的就是牙齦出血。當在前探路的指導員走進一個荊棘叢時,突然發出喊叫:“小李子。快回去……”此後再沒有聲音。被呼喊的人嚇得就往家跑。隊裏的另一個男人立刻帶人帶槍上山,結果他們看到荊棘叢一片狼藉,指導員已被撕成碎片,黑熊不知所終。
此事的直接後果是:震怒的廠部領導受夏季不能打獵的限製,把怒火整整壓製了9個月,於1959年冬季組織了一個人數眾多的狩獵隊,把十二隊和七隊附近的山林犁地似的犁了一遍,打死了許多野獸。春節前,狩獵隊準備將捕獲的獵物裝上馬車運走,無奈那拉車的馬見了那些已經凍幹的野獸就驚駭騷動,車老板拉下刹車把,勒緊轅馬的嚼子也製止不住。隻好找來幾塊布,把所有的馬的眼睛都蒙上了,這才將獵物裝上車並蓋好。獵物一共裝了三車,有黑熊、野豬、狼、麅子等,最多的當屬野豬,大大小小一車都沒裝下。這一過程恰好被我們幾個小孩看見了,都驚歎山上怎能有這麽多的野獸,也羨慕和崇敬那些參與狩獵的人。這年春節,場部給每人發了半斤野豬肉和一斤小佳河產的大米。少時的驚歎,經過時間的發酵和知識的積累,驚歎變成了哀歎,方才認識到人是破壞自然環境的禍首。一個人被傷害,殃及了方圓幾十裏範圍內的野獸,是非如何評說!研讀曆史的時候,我們譴責揚州十日和嘉定三日的殘酷,其實,揚州十日和嘉定三日的慘劇,和1959——1960年交匯之際,發生在859農場四分場十二隊的黑熊吃人事件引起的連鎖反應是相同的。區別僅僅是包括黑熊在內的野獸們不會講話,冤屈無由申述。
說起黑熊,我不得不提及一件讓人害怕的事。這年秋季,一隻黑熊跑到二姐家門口,在門口徜徉。當時我母親在屋裏忙活,根本沒察覺外麵發生了什麽。可前棟房子裏的人透過玻璃窗看見了那隻黑熊,她們替我母親擔心,生怕她開門出來,可又沒法通知我母親,隻能幹著急。幸好那隻黑熊在門口東張西望沒找到任何食品,之後慢騰騰地回老林子了。
在那如歌的歲月裏,我有兩次印象深刻的記憶。
一次是1959年十一月份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放學後沿著林間大道回七隊,路程過半後,我看見了路邊的林地燃燒起來,就迅速折斷一個樹枝,奮不顧身地撲向著火的林地,用力揮動樹枝滅火。經過十幾分鍾,這一片燃燒的林地被我撲滅了。可是,遠處還有一大片燃燒的林地。我估計自己決無力量將其撲滅,就懷著遺憾的心情離開了。畢竟做了一件有益的事,而且是在沒人督促的情況下的自覺行動,我深感自豪。至今,我每每看到右翼精英攻擊人民群眾的自覺行動的言辭,心中就會產生厭惡之情,我自覺滅火的行為,絕非被洗腦的結果,而是受共產主義風格教育的影響。回到家裏,母親問我為什麽搞得灰頭土臉?我說了實情。母親說火勢大要當心的,弄不好會被燒死,她還說隊上已經組織人去滅火了,男勞力全部上場。
另一次值得回憶的事仍然和山火有關。在七隊發生山火的同時,小佳河生產隊也發生了山火。那裏的山火由於沒及時撲滅,火勢迅速蔓延開來,整整燒了十來天。一直燒到小佳河和烏蘇裏江交匯處,火勢才被寬闊冰封的江麵阻止。在這十幾天裏,我們這些寄宿在學校的學生都搬個板凳坐在門口,觀看東北方向明亮的山火。由於距離火場僅六七千米,森林燃燒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隻見飄忽不定的火苗時高時低,燃燒熾烈的地方明亮耀眼,把大山的輪廓照映得清晰可見,那情況非常壯觀、非常難得一見。如果說我這一生有目睹值得一說的自然景觀,這次山火肯定算一個。觀看山火的發起人叫張桂蘭,是勝利屯人,她是我的同班學友。另一個學友叫鄧樹德,他和張桂蘭要好,他們的年齡比我都大上兩三歲。觀看山火的時候,他們時而對歌,唱得很迷人。我最愛聽他們唱《對麵山上的姑娘》,歌詞是這樣的:
對麵山上的姑娘,你為什麽這樣悲傷,寒風浸透了你的衣裳,你為什麽還不回村莊村莊;
對麵山上的小夥子,你為什麽這樣悲傷,寒風浸透了你的衣裳,你為什麽還不回村莊村莊。
他們對唱這首歌時,我屏氣凝聽,那淒迷的歌聲至今仍能在我腦際回蕩。磨不去的青蔥歲月中的點點滴滴,就這樣被鐫刻在記憶裏。而那首《對麵山上的姑娘》也成為我喜愛歌唱的歌曲。每唱這首歌時,映紅半邊天的山火和張桂蘭鄧樹德的音容就會浮現在我記憶的流水中,引發我恬適的心緒和對童趣的向往之情。我想他們唱這首歌時的心情一定很純美,純得像高山的冰雪,美得像日出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