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饑饉前奏(2)
午飯是一個人挑來的,米飯加紅燒毛刀魚。一個我忘記了姓名的嬸嬸,給我盛了一大碗飯,上麵夾了滿滿的毛刀魚。毛刀魚的味道很特別,碗底下被湯水浸泡的米飯味道妙不可言。至今,故鄉有三種味道我忘不掉,這是其一。另外兩次分別是,大約五歲時父親給了我二分錢,我跑到北頭的一個貨郎挑子那兒,買了一枚板栗子,那個香甜呀!難以形容;還有一種味道就是香澗湖裏的雜草味道,1959年的春季,青黃不接時,母親按照別人所說,從湖裏撈了一些雜草,切碎後慘了一些麥麩麵,貼了一鍋粑粑,雜草本來就不是人吃的,味道可想而知,現在想起來都還想嘔吐。這三種味道之所以跟隨終生,因為它代表了當時的生存狀態,嚐板栗的味道是在幼年,故鄉不出產板栗是原因之一,那個時候家境在父母的努力下逐步改善,小店鋪可以經常供給我幾分零花錢,我經常可以買到一些諸如棒棒糖,造型各異的糯米糖等令很多小朋友垂涎的零食,其美滋滋的心境值得追憶;本很平常的毛刀魚味道變得異常鮮美,說明家庭已經時常處於斷炊的境地,飯都吃不上了,哪還有肉魚可嚐,那時母親時常念叨:真的要餓死人了!吃水裏的雜草說明離大饑饉已經不遠了,此時的人們已經把能吃的都吃了,像胡蘿卜纓、山芋秧早都吃光了。吃雜草是什麽人發明的,不得而知,可能是因為有時候拿來喂豬,豬沒中毒的原因吧!後來,當我的生活得到根本改善時,我嚐到過許多有點名氣的食品,而且也都是第一次,諸如鹿肉、麅子肉、犢牛肉、南太平洋深海牡蠣,北美銀鱈魚,淡水鰻魚,江陰時鮮刀魚等,但都沒有像這三種味道留下的記憶深刻,甚至吃了隨之就忘了。
1959年春季,園宅集出現了第一例餓死人現象。死者叫小健子,似乎沒人知道的他的大號,因此一直稱呼其乳名。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懶漢,永遠是一副髒兮兮的樣子。現在想想,他還真是個高大英俊的漢子,體態豐滿,至少有180的個頭,長方臉,隻是眼睛沒神。他究竟有沒有兄弟姊妹,我不得而知,我向母親問過他的出身,母親說他之所以這樣,是他父母把他慣得遊手好閑,父母死了,就變成這樣。在我的印象裏,他無家可歸,大部分時間露宿街頭,大冬天蜷縮在稻草堆裏。他連要飯碗都沒有,別人接濟他,他都是用手捧著吃。他還有個特點,這就是從未開口向人家要飯吃,至多站在人家門口片刻,人家不給馬上就走,且沒有任何表情。1957年以前,園宅集的街市正常,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每逢街市,小健子就在長街溜達,那些趕集的農人,每見他來,都會給他一些東西,他就把這些東西儲藏起來,以備陰雨天食用。自1958年開始,街市沒有了,他得到的食品越來越少,又因為此時大家都食不果腹,即便他站在某一家門口,也沒人再願接濟。他逐漸消瘦,時常能見他無力地靠在牆邊,即便站起來扶著牆,也走不了幾步。無論他靠在哪家的牆邊,從沒有人趕他走,究竟是他靠的人家是他的本家,還是園宅集人心古樸?我也弄不清楚。一天早晨,人們發現小健子死在張道奇家的門口。我記得很清楚,小健子的屍體在張道奇家門口停了一天一夜。最後是村上派人用一張蘆席卷了,放在板車上拉到牛嶠的亂葬崗埋了。小健子個頭大,膝蓋下幾乎都露在外麵,挺淒慘的。
過去,園宅集街上,不管是南頭還是北頭,隻要有人死了,小孩們都嚇得天黑就不敢出門。可是小健子死在大街上,我卻一點也不覺恐懼,甚至還跑到屍體前細看。大人們從小健子屍體旁邊經過,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現在想想,遠在1958年的春季,人心就開始麻木了,今後的日子什麽樣?沒人能想出頭緒,也就不想了,隨它去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嚐到了水中雜草的味道。還是這個時候,村裏有人得一種烏嘴病,嘴唇烏黑,如果不及時治療,人可能很快就抽搐而死。治療這病很簡單,一碗紅糖水就解決了。上級為此發給村裏一些紅糖,隻要有人發病,就給一小包紅糖。後來我和妻子聊到這事,妻子說她們那兒發現烏嘴病,醫生就讓病人喝一口紫藥水,病就好了。妻子的老家是壽縣,離園宅集有一百多公裏,這說明安徽省的饑餓是一種普遍現象。
小健子的死,吃雜草,烏嘴病,這一連串的事給全村人的心裏抹上一層陰影。原本富有活力的園宅集,逐漸蕭條。特別是到夜晚,寂靜得像野外的墳場,死氣沉沉的。這是非常危險的前奏。
1958年的春季之所以如此蕭條,究其原因是1957年的農業歉收。是什麽原因造成的歉收,我不了解原因,因此無法述說。如果要推測的話,也許是成立高級農業社造成的。成立高級社,農民極不情願。雖然從理論上說,高級社有許多優點,比如可以互助,可以興修農田水利,可以得到國家扶植,可以加速實現農業機械化等等,但是,如果群眾不樂意,采取消極怠工的方法軟抗,這些優點一點都不會顯現出來。雖然如此,但1957年僅僅是歉收,餓死的也僅僅是諸如小健子之類的極少數懶人。可是,1958年出現的三個新生事物,卻是生生地將人逼到絕路上。這是三個什麽樣的新生事物,後文詳述。
1958年,全國勃然興起成立人民公社的浪潮。在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內,人民公社這個黨政企合一的組織,在全國普遍成立。我的故鄉也不例外,園宅集行政鄉被撤銷,取而代之的是安子口人民公社,園宅集村變成了安子口人民公社下的一個大隊。撤鄉變社的過程,由於我年齡太小,根本不了解。但是,有一件事我卻是知道得清清楚楚,這就是園宅集高級小學也撤銷了,全公社的學生一律到新成立的安子口公社小學讀書。為解決課桌問題,除去將原小學的課桌全部運走外,還動員高年級學生每個人帶一張桌子去。我把家中唯一的一張方桌帶去了。
安子口小學設立在離安子口一華裏的朱莊,課堂也設在農家,采光非常差,陰天看書都困難。晚上住宿也是在農家,我住的地方恰好是我大姨娘家。幾十個孩子全部睡在鋪滿稻草的地上,晚上有的孩子根本不敢出去大小便,屋內的衛生可想而知。吃飯是在食堂,每到開飯時間,因擠兌而打架,因吃不到飯而哭嚎,亂成了一鍋粥。由於教室少,無法開全課,隻好半天勞動半天上課。這些年齡層次不齊孩子怎麽安排勞動?哪有那麽多的農活?我唯一幹過的農活就是拉犁子,拉雙輪雙鏵犁耕地,老師一聲令下,二十多個孩子一起奮力,甚至還跑起來,場麵挺壯觀。不知道當時的報紙有沒有安子口人民公社實現了生物動力化的報道。
這種近似於造孽的並校,不到兩個月就解散了,學生們還回原來的學校讀書。如今,我看過許多有關大躍進狂潮的紀實文章,大都是集中在虛報、大煉鋼鐵、公共食堂等方麵,像這樣把成百上千個孩子集中在一個沒有教室、宿舍、食堂的村莊裏辦學,還真的沒有。這是不是安子口公社的創舉不得而知。這次並校於我而言,除去得了很長時間都治不好的遺尿症以外,其他一無所獲。現在想想,之所以患遺尿症,是因得不到營養補給,身體極度虛弱,加之晚上不敢出去解手形成的慣性而造成的。就是這個遺尿症,折磨我四年,帶給我無法述說的羞澀與痛苦,甚至連學業都荒廢了。母親也因為我的遺尿症丟了臉麵,因為此前街上也有個孩子遺尿,母親說這事要放到我身上,一頓就打好了。可是當我也遺尿時,母親卻無從下手,隻好說:能做過頭事,不可說過頭話,徐家恕讓我丟臉了。
記得學校散夥的那一天,我從朱莊往回走。微微的西北風送來薄寒,舉目四顧,天上無飛鳥,地上無走獸,不聞雞鳴狗吠,大地灰蒼蒼一片毫無生機。如今回想,仍然抑製不住沮喪心緒,世界上沒有比那樣的場景更令人悲傷和絕望的了。
毛是列寧費很大勁批判的‘左派幼稚病’的典型代表,而中國廣大農民小資產階級是左派幼稚病的深厚土壤。小資產階級的狂熱和過激大家都領教過吧?大躍進就是最明顯的小資產階級的狂熱和過激。從出身和經曆來看,毛壓根不是什麽無產階級,也不是什麽工人階級,而是農民意識的代表。
光用這個階級分析,還不足以解釋毛的一係列惡行:他其實是托洛茨基主義在中國的實踐家:托派的主張是‘把小資產階級變成無產,然後強迫他們革命。’毛完全是這麽幹的:土改---把土地擁有者搶光,變成無產。然後很快,把農民才分到的土地、農具、雞鴨豬羊也統統沒收,公社化,變成無產,強迫農民革自己的命!所謂‘公私合營’,違反自己寫的憲法,沒收大小私營業主和小攤販的財產,強迫他們革自己的命!都落實了托派的理論,有過之而無不及!然後把他認為也屬於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們也打成右派,強迫知識青年們到農村勞動改造,革自己的命。。。這一切證實了:不論在思想上、政策路線上,毛太祖是最徹底的托派!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馬列主義者。他沒看過和引用過幾部列寧著作,一心隻學帝王之術、資治通鑒。應該和他的接班人一樣,永遠開除出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