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夥伴們是一群目不識丁的農婦。她們用最樸質的語言調侃奉承母親,說她的五個孩子,兩頭兩隻虎,中間三隻鳳。五十年代,領頭的一隻虎走出了園宅集,開始了他八年發跡的曆程,繼而三隻鳳也相繼飛出了這個偏僻的鄉村。這三隻鳳的飛出方式雖各具特色,但有一個共同點:都承借了時代之風。
按飛出的時間順序,先說二姐徐家好。
父親繼承了祖父的性格特點——偏心邪性,擅以個人好惡待人。他似乎忘記了祖父的偏心給他帶來的切膚之痛,他現在又輕易地將這些痛苦強加給了二姐。母親時常對我說,你大爺偏心,自打你二姐出世,從沒拿好眼看你二姐,說你二姐懶散、惡毒、自私、凡事盡替自己打算,簡直就一惡人,可他偏偏就得了你二姐的濟,保住了一條老命;你大姐也厭煩你二姐,動不動就橫鼻子豎眼的,沒有一點好顏色。你三姐和你大姐一溜神氣,盡欺負你二姐。從母親的言語中,可以看出二姐徐家好在家中過得是什麽日子。二姐在園宅集讀完高小,沒考上中學,在家複讀一年仍然沒考上。父親把她送到六安大哥處複讀一年,還是沒考上。這樣一來,二姐在家的處境更加艱難了。父親對她冷若冰霜,大姐嘲笑她是八年級的小學生,她在家難得抬起頭來。平心而論,父親盡管不喜歡二姐,但他深知文化對一個人的影響巨大,因此沒有耽擱她的學業,複讀兩年沒能考上初中,隻能怪她不是讀書的料。
1955年,為豐富群眾文娛生活,政府號召唱地方戲。五河縣也從各區鄉選拔能歌善舞的青年到新成立的泗州戲劇團。泗州戲俗名拉魂腔,是淮海地區的流傳最廣泛的地方劇種。舊社會,拉魂腔戲班子,一直在農村流動演出,深受廣大農民的歡迎,特別是秋冬季演出非常頻繁,演出日期幾個月前就排好了。但也不可否認,有些演員把色情下流的動作帶到舞台上,遭到具有傳統思想人的反對。這情況,和東北的二人轉差不多,估計除京劇外的其他劇種情況大體如此,貼近基層的文化如果過於嚴肅,受眾肯定少,參雜一些葷段子,方能興旺起來。
政府成立泗州戲劇團,是破天荒的事,一些青年踴躍應試。二姐也是其中之一。父親得知二姐報考泗州劇團,大發雷霆,罵二姐不要臉,把老徐家人老幾輩子的臉丟盡了,還指著鼻子罵我母親,看看你生的好丫頭,什麽不能幹,偏偏去丟人現眼。母親忍聲吞氣,卻在暗地裏支持二姐去報考。在她看來,家中已沒有二姐的容身之地,離家出走,找一碗公家的飯吃,再好也沒有了。後來母親又對我說,她之所以支持二姐報考泗州劇團,是想等二姐安定後,她就帶著我隨二姐去過了。母親還說,她和他們過夠了。他們是誰,我當時不理解,後來才從母親的隻言片語中,了解到我們家原來也分成兩派:父親喜歡大姐,三姐跟著大姐跑,他們三個是家中的主流派;母親喜歡二姐,是家中的弱勢群體;至於我,由於我是幼子,父親寵我,每逢吃飯,我和父親兩人坐在小案桌上吃,母親帶著三個姐姐在大方桌上吃,我們的菜飯自然好一點。後來,我才逐漸體會到,父親的心真偏向大姐和三姐,他在內心是把我和母親、二姐劃在一類的。隻是這體會來得太晚,一直到寫這篇回憶錄時才完全厘清。一直以來,我一直認為我最小,最受父母疼愛,現在想想屬於自作多情了。實際上,父親的邪性超出祖父許多,祖父撞了南牆還知道疼(後麵有詳述),可是父親撞了南牆也沒清醒過來,就像嚴冬抱個熱焐子不放手。其實這熱焐子裏的水都冰涼了,隻是他自覺暖和而已。
最終,二姐在家中的一片罵聲中含淚報考泗州劇團。蒼天有眼,沒有拋棄這個受盡虐待的孩子,她靠洪亮聲音和不怯場的個性,被選進泗州劇團。先是在五河縣唱了一段時間,後來,五河縣和懷遠縣兩個縣的泗州劇團合並,二姐來到了懷遠縣。二姐在劇團唱的是老旦角色。據大哥講,二姐的嗓音非常好,戲唱得動聽。1956年,大概是經費原因,懷遠縣泗州劇團撤銷。領導上愛惜人才,沒將劇團所有的人員都遣散,而是將主力人員留下來,分到其他事業單位。二姐姐有幸被分在專賣公司當營業員。專賣公司是國家專營公司,專門從事糖煙酒的營銷。這樣一來,二姐姐就成為三姐妹中第一個成為國家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母親為此很自豪,她對我說你二姐有福,一人有福,托福滿屋。老人家不知為何這樣說,反正後來的事驗證了老人家“一人有福,托福滿屋。”的話是正確的。二姐姐成為國家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這在園宅集鄉婦女中怕是第一人。因為當時她有的同學在讀初中,等他們工作時,已是七八年後,比如她的同學張道芝,一路讀書順利,大約1965年才從合肥工業大學畢業,被分派在蘭州一家化工廠。比二姐姐晚工作十年。二姐之所以能離開園宅集,是時代成就了她。沒有共產黨的為工農兵服務的文藝路線,挖掘了地方劇種,沒有婦女翻身解放運動,沒有任何家庭背景支持的二姐隻能是當農婦的命。不可否認,二姐的轉機是她努力爭取來的。二姐的事情說明一個現象,碰到機遇不能等,因為機遇瞬間即逝,猶豫片刻都會坐失良機。
大姐的情況比二姐要複雜些。和二姐軟弱、逆來順受的性格相比,大姐截然不同,她風風火火、潑辣膽大,嘴巴像把刀子,具有很強的攻擊性。農村合作化伊始,大姐就被鄉政府和縣工作隊看中,從互助組到初級社,再到高級社,大姐一直是骨幹力量,先後擔任組長、初級社長、高級社的副社長,同時還兼任人民法庭的陪審員,是園宅集鄉叫得響的人物。2007年,我和老伴去貴州凱裏祝賀大姐金婚,閑談中,我說:“我大爺一直喜歡大姐和三姐。”大姐說:“你知道他喜歡我的原因嗎?”我說:“不知道,反正他就是喜歡你。跟我爹爹一樣邪性,挺偏心的。”大姐說:“我那時是社長,我大爺是壞分子。沒有我這把傘罩著,他不知要多受多少罪。”我默然無語。人們都喜歡自誇,大姐也不例外。壞分子的帽子從1950土改就戴在父親的頭上,但絲毫沒有影響父親去蚌埠進貨,沒有影響父親做門市生意,被祖父祖母刮幹榨盡的家庭在1953年便初步恢複生機。而她是在1954年合作化運動開始才開始紅火的,她這把紅傘是如何罩著父親的?天曉得!
1956年,大姐的好運因為一件突然發生的事戛然而止。
這一年,縣上派來一位官員到園宅集鄉蹲點,這人可能是股長級的人物,四十左右的人了,當是離過婚的。他托人向21歲的大姐求婚,被大姐拒絕了。在當時,年齡超過七八歲的婚姻一般都會成為笑料,何況此人大了快二十歲,他可能是把自己當成劉少奇了(先後娶了六任老婆)。此人報複心挺重,很快地,大姐就不再風光。父親見大女兒受冷落,及時地將她送到六安的大哥處,大哥很快地托人將大姐安排在六安南麵的樊通橋糧站。大姐在糧站工作了半年,於1956年底返回園宅集(也許是1957年春節前)。可能是哥哥來信也沒講什麽好話,父親在後來的言談中,對大姐沒能在六安站穩腳跟很失望,說她的脾氣太火爆,受不得丁點委屈。大姐年前匆匆趕回園宅集,肯定有原因,也許認為這個工作靠不住,或者又有人作非分想。
走,俺也跟二姐走 - 人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