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戰亂中的幼苗(2)
張道山是一個開明地主,他請父親代替他做生意可能是為了給父親鍛煉的機會。當然他自己也從中獲利。畢竟帶船四處闖蕩,還是有風險的,特別是在長江兩邊的大運河上,匪盜雖不猖獗,但始終存在。偶爾也有凶險的事情發生。所以,富有的張道山不會自己去做長途販運的生意,必須要可靠的人替他去做。他的開明還在於,一旦他獲得一定的利益後,馬上收手,全部放手讓父親單獨去做。他的大善與大德成就了我們家十餘年的富裕生活。
父親在抗日戰爭時期,一直在臨淮關做生意。臨淮關是鳳陽縣淮河邊上的一個小鎮,離鳳陽大約三十華裏。在交通不發到的年代,沿河的集市一般都比較發達,因為船運便宜且相對安全,更何況津浦鐵路線也從臨淮關穿過,這樣一個水路碼頭在那個年代可以說是得天獨厚,因此,臨淮關是淮南淮北廣大農村的貨物集散地,父親的貨物西麵發到渦陽蒙城,東麵發到寶應興化高郵,而貨源大都是無錫鎮江等地,因為這些地方離大運河近,用船方便。據父親說他主要做糧食、食鹽、布匹的生意,以長途販運為主。由於生意場上的朋友比較多,信息相對靈通,什麽地方缺什麽貨,他得以在第一時間把東西運過去,賣個好價錢。所以生意做得較為紅火,甚至連新四軍也和父親做生意。聽父親說過,彭雪楓做過他的船從蒙城到蘇北,張震還勸說他參加新四軍。隻是父親的思想並不認同新四軍,大概是認為他們是造反的綠林,也可能是嫌新四軍太艱苦,參加了無法養家活口。總之,由於生意做得紅火,家境在那個時期也變得殷實,母親曾說那時候我們家這一支都住在臨淮關,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
農曆庚辰年,即民國29年。老徐家遇到了兩件喜事,一是買了園宅集南麵一個叫小塘堰的地方的五畝良田,從此自種和租種同步進行。據母親講,按當時的條件,買十畝二十畝不成問題,可奶奶隻準買五畝,下輩無法推測出原因,在孝道為大的社會,子女即便有異議,多數都不敢發聲。奶奶這一舉措,意外地救了我們一家,土改時因為租種地主的地,被劃為佃中農,成為共產黨堅定依靠的階層,要不然被劃為地主富農,那可就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二是當年徐家有兩個孕婦待產,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我大嬸,按中國人的傳統,龍年生子,吉莫大焉!全家人急吼吼地等待龍子出生喜訊。可是,天不遂願,結果添了兩個丫頭,可謂掃興。盼念的沒盼來,意外的福分卻在日後顯現了。後來的實踐證明,就是這兩個丫頭,分別給我們家這一支和大叔家那一支帶來了非常大的福運,這是後話,在後文中自有表訴。
父親在外經商,不僅養活了一個14個人的大家庭,還供養大叔、三叔和大哥三個學生讀書,其中大叔是五河縣農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農家子弟,三叔和大哥也讀到了高中。這當是父親一生最感自豪的時期,因為他在這個時期所做的培養子弟的事情,富有遠見,為老徐家在建國初期的興旺奠定了厚實的基礎。
在我成年後,經常聽到母親說:“你徐家恕的命是最不好的。從你出世,我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原指望你和你大哥一頭一尾兩隻虎,能給我們帶來好日子,哪知道全被你攪空了。”母親的話,雖說得是實情,但對我的精神打擊是是巨大的。這是我自卑心理的基礎,無論在什麽人麵前,我都覺得自己太卑微了,沒法和人和他人相比。因為我命不好,而且是母親說的,而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因為自打我記事後,印象裏就沒過過什麽好日子,沒穿過新衣服,沒吃過一頓像樣的菜飯,沒蓋過軟和的棉被,所以我對任何事情都不抱有希望,仿佛任何好事都和我無緣。我的自卑病,是在1988年以後才從根本上消除,那時我下海了,靠自己的努力掙回了令他人眼羨成果。
我們家是1946年從臨淮關搬回園宅集的。當時內戰已經打響,戰場就在蘇中和蘇北。臨淮關的生意是沒辦法做下去了,隻好關門走人。回到故鄉後,由於三個年輕人的學業,很快地耗盡了父親的積蓄。在我出生後,家中基本已經山窮水盡。可是,祖父卻不依不饒地逼迫父母拿錢出來繼續供養大叔讀大學。我記得很清楚,在一天晚上,祖父拿著菜刀砍我們家的大門,像一個凶神,罵盡了世界上最難聽的話,我母親被逼投河,被鄰人救了上來。多年後,我問母親當時是怎麽回事?母親驚愕,說:“你怎能知道這件事?你太小了呀!還不會走路呢。”母親接著就說:“是你爹爹(爺爺)逼我們拿錢出來供小繞子(大叔)讀書。”實際上,大叔讀書的所有費用都是父親提供的,大叔在讀大學期間曾得過重病傷寒,也是父親掏腰包幫他治好的。祖父,作為一個無所事事的老頭,靠下卡子抓魚,怕連自己的肚子都吃不飽,哪來的錢供孩子讀大學?一切都指望父親。可是在父親不能做生意的情況下,父親哪裏還有錢呢?可能是祖父認為父親有積蓄,而且應當把積蓄拿出來供他的二兒子讀書。這種推測可能有道理,問題是祖父想沒想過,父親和大叔是親兄弟,父親很看重這手足之情,在大叔上學期間從未吝嗇過,甚至讓大嬸帶著孩子去陪大叔讀書,隻要有錢,他肯定會拿出來。我和父親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從未聽見父親說過他兩個弟弟任何不好的話,在這一點上,我是非常敬重父親的。為家庭、為弟弟出了大力,反倒落了一身不是,卻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父親值得敬重。
至於大叔的學費是怎麽解決的,父母都沒說過此事,我隻能從母親的隻言片語中窺視端倪。母親曾說過,“為了你大哥讀書,我的金鎦子(金戒子)都賣了。”大哥在蚌埠讀高中,他和三叔南逃台灣,當是1948年淮海戰役結束前,否則,他們過不了長江。母親賣金鎦子給大哥讀書,當是1948年的上半年。爺爺逼父母拿錢出來當是1948年下半年。依照父親的孝順,他肯定是解決了大叔的學費問題,唯一的途徑就是向張道山舉債。因為張道山相信父親有償還的能力,隻不過隻因為戰亂蝸居在園宅集罷了。我這樣推測應當是正確的,因為如果解決不了大叔的學費,大叔隻有輟學一條路,父親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數年努力付之東流。實際上,大叔的學業如期完成了。
1948年,大叔在蕪湖的安徽師範大學畢業了,被分配到蚌埠市政府工作。1949年底,祖父卻提出了分家,要把我們家這一支踢出去,他說:“我二兒子大學畢業了,有薪金了,不能讓他們把我們拖窮了。”據母親說:“分家,我們一無所得,分得的糧食沒幾天就吃光了,這年(庚寅年)的年飯(我們家鄉的年飯是年三十午飯)一點葷腥都沒有。你大爺對著那一碗白菜蘿卜湯,哭得稀溜溜,跟劉備似的,說今後如果有錢,也不會再養活我叔(父親管爺爺叫叔)。”可見爺爺的絕情對父親產生了多大的傷害。至於大叔當時是什態度,我不得而知。父親也從未提及過。隻是大姐徐家榮後來憤憤地對我們說:“小繞子(大叔)對他的孩子說他讀大學是靠勤工儉學,他是在撒謊,他所謂勤工儉學買的織襪機也是我大爺買的,結果都鏽成了一塊廢鐵,也沒看織出一雙襪子來。那時候要不是我大爺在臨淮關做生意掙錢養家,供他們叔侄三人上學,怕他早都餓死在金寨縣,骨頭也該上黃鏽了。”
我特別喜歡和我父母聊解放前的事。他們說,那時候,土匪太多,人人朝不保夕。新中國至少給普通老百姓一個安全的社會環境。當然地主的家庭,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