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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有常(21)

(2024-01-28 17:29:04) 下一個

六 再見何德南

       五天以後,我在陸經理的陪同下去醫院看望了何德南。何庭廣見我來了,連忙起身相迎,說了許多感謝的話。我擺擺手,讓他不要再客氣,一再說這也是我們的緣分。我見何德南比我第一次見麵時消瘦些,麵色白得可怕,他見我來了,一臉的苦笑。我說:“你這幾個小娃子年紀輕輕的,幹嗎要尋死?”何德南說:“活夠了,不想活。”我說:“錢不夠花,可以和我講一聲,多了沒有,少的總會有吧,叔叔沒那麽摳門。”何德南說:“何總,不是錢的問題。是日子沒盼頭。看不到一點希望。不如早早地死了。”我問:“你們三個人都是這樣想的?”何德南說:“豈但是我們三個,許多像我們這樣的農二代都有這樣的想法,隻不過他們沒有我們這樣的膽量和勇氣。”我說:“你們想死,就沒有考慮過上人的心情嗎?我上次去何家莊,你爺爺非常想念你。你這樣輕飄飄地說死就死了,你爺爺和你爸怎麽活下去?況且你媽才死不久,總得替他們想想。”何德南說:“我就是為他們著想才死的。何總,你看我這樣的人、這樣的日子有頭嗎?沒頭的日子過下去有什麽意思?還不是讓他們操心,死了死了,我死了什麽都了了,他們想念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像我現在這樣死不了,他們會為我揪心一輩子。”

       我無言以對。陸經理問:“聽說那個黃磊是個講義氣的人,怎麽也想不開?”

       “黃磊之所以尋死,是因為他的女朋友堅決要和他分手。他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的女朋友是他初中同學,二人相約來梁城打拚,本指望找一份適合的職業,買一套住房,在這兒紮根一輩子。他們奔波了三年,一無所獲。黃磊一直在給來梁城演出的劇團伴舞,你想想,那能掙多少錢?加上他手敞,哥們有困難他都慷慨解囊,三年來一文沒剩。他女友先是在服裝廠做工,給沒日沒夜地加班弄急了,就到超市當收銀員。誰知道超市的采購部主管看上了她,那主管靠克扣卡壓供貨商發財,肥得流油,她被主管的財富吸引了,高低不再和黃磊好。”

“黃磊去找她說理,她說你有一千條理,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現在是光蛋,將來仍然是光蛋,光蛋是不配娶老婆生孩子的,所以我嫁給你、為你生孩子那是造孽,就像你爹媽生下你是造孽一樣。他朋友這番話把他的心徹底說涼了。他對我說,‘德南,菊子說得對,我現在是光蛋,將來仍然是光蛋,我能買起房?像我們這伴舞行當是青春飯,還能吃幾年?’他搖搖頭說‘讓我當建築苦力我不行,讓我回老家種地更不成,那麽我還能做什麽?這日怎麽看也沒有頭啊!還不如死了好。”

       “另一個尋死的叫王學友,他爸托人給他在一物業找了一份保安工作,幹了三個月他離開了那裏。他說那地方單調了,有的業主不拿他們當人,屙屎喚狗一樣地使喚他們,連扔垃圾都讓他們上門去取,一次一個業主喊他,他爬到五樓,原來那業主讓他扔一個香蕉皮,他嘟囔了一句,卻被那業主罵得狗血淋頭,說他就是一條看家狗,主人讓你幹啥你就得幹啥。他氣得跺腳,和業主吵了一架,最後被開除了。他去了洗頭房,本想學個手藝當個造型師受用一輩子,哪知道窮人的路到哪兒都是絕路,洗頭房的情況和想象的有天淵之別。老板規定店裏要洗四百個頭,一共三個洗頭工,他天天洗頭,洗到麻木,一個星期以後,手開始爛,爛得稀呼呼的,沾水就像刀箾一樣疼。養傷期間,他尋思沒錢交學費,當造型師的願望十有八九要落空,因此心灰意冷的。正好趕上黃磊被女友澆涼了心,他們有了共同語言,都想到了死,我回來,黃磊問我願不願意一道去死?我馬上就答應了。”

       “我們一起去超市,買了二瓶威猛洗滌液。在收款處,黃磊把口袋裏的錢全掏出來,一共有一百多塊,放在女友的麵前,說了句祝你幸福就大踏步地離開。之後,我們來到市中心廣場,打開洗滌液,一人一口喝起來,哪知道我胃不好,喝了不久就嘔吐,這才拈回一條命。”

       陸經理問:“你們為什麽選擇在中心廣場?”

       “黃磊說既然生得窩窩囊囊,那我們就死得轟轟烈烈,讓人都知道世界上曾有個黃磊這個人。我可不是他那樣想,我想死在繁華地段,也許能引起領導注意,關心一下我們這樣的人。”他歎了一口氣,“你們沒見過我們住的那地方,跟狗窩一樣,那麽一大片地方,全都住滿了外地來打工的人,汙水橫流、髒氣衝天。”他抿抿嘴唇,又自言自語地說下去,“他們不該救我,何家莊我是回不去了,城裏又容不下我,哪兒是我的家呢?”我說:“身體養好了到宏大公司去上班。我們找了你許多天都沒找到,偏偏出了這事。”何庭廣聽我這樣說,馬上說:“還不快謝謝何總。”見兒子一直沒有開口,何庭廣氣急敗壞,“我幾世作孽,生了你這麽個連感謝話都不會說的兒子。”何德南嗚嗚地哭了,哭得好傷心。我知道這孩子哭什麽?我也知道我沒有勸解的能力,就對何庭廣說:“孩子心裏委屈,你就別責怪他了,趕快把尤用找來,興許他能讓他了去尋死的念頭。”

       陸經理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他不明白我為什麽這樣看重尤用。我拉起陸經理說:“我們還是走吧,這兒已經沒我們的事了。”剛走出病房,陸經理就問:“何總,你和尤用有過節呀,怎麽卻吹捧他了?”我說:“那人是草莽英雄,跟梁山軍師吳用是一類人。隻是現在沒人提攜他,可惜了。”陸經理說:“我越聽越不明白了,他怎麽能和吳用比,哪對哪呀!”我說:“你跟我幹,是為了什麽?”陸經理說:“你何總人好,跟你幹值了。”我哈哈大笑,“你這話言不由衷。你跟我幹百分之九十九是為了錢。可是跟尤用幹的那幫人,百分之九十九是信任他,毫無保留的信任他,餓著肚子也願跟他幹。就像當年那些老紅軍百分之百地信任毛澤東是一樣的。”陸經理說:“何總你越說越邪乎了,他怎麽能和毛主席比?”我說:“時代造英雄,他沒趕上那時代,趕上了是一樣的。起碼也是占山為王的綠林好漢。”陸經理說:“也許你說得對。可我還得想你表明,我跟你幹絕不是完全為了錢。這裏麵有信任,也有你何總的為人。”我說:“我向你道歉,剛才我說的話偏激了點。你、韓福根、岑小雅都是我宏大公司的台柱子。你們能信任我。這足夠了。你們放心,我會把你們的後顧之憂都解除掉。”陸經理說:“我們沒什麽後顧之憂,就這樣幹下去挺好的。”我不再言語。

       陸經理見我不吱聲,又挑開了另一話題,“何總,你怎知道何德南還要去尋死?”我說:“他是抱著必死之心去死的,現在僥幸活下來,他能心安麽?他知道這樣做愧對爺爺和父親,但他又不願這樣看不到希望地活下去,所以他哭。”陸經理問:“尤用能勸好他麽?”我說:“差不多吧,你看著吧,如果在宏大和尤用之間選擇,我想何德南會跟著尤用。”陸經理聽我這麽說,頭兒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他說:“他不就一大混混嗎,三十幾歲的人還不務正業,跟他哪有跟你何總爽快?”我說:“ 看怎麽認為吧,有些時候義氣比金錢還重要。還有,有的人自卑心特重,環境待遇好很了,心裏反倒不踏實。比如說何德南,你讓他在玻璃幕牆大樓上班、打領帶、坐高背沙發,他不會覺得舒坦,反會覺得拘束。他自己早把自己定位在草根這個層次上。進入白領那個檔次他不習慣,覺得那不屬於他。”陸經理嘖嘖嘴,沒有接話。

 

       回到公司後,我向陸經理和岑小雅布置了新工作,重點是拿出利潤的百分之六漲工資和降價百分之十。陸經理和岑小雅聽了目瞪口呆,陸經理連忙問:“為什麽,前些日子不是已經提高了工資了嗎?惹來一片罵聲。現在再提高,豈不使自己更加孤立。”我說:“有罵的也有叫好的,降價也一樣,有罵也有叫好的。隨它去,你看工人們幹的那重活,原來給那點工資真沒良心。再看看這房價,有幾個人能承受得起?往往是一家子一輩子都為一套房屋忙活了。”岑小雅眯起眼睛細細地打量我,之後慢條斯理地說:“何總是不是打算去熟就生、另辟蹊徑,不再搞房地產了?”我說:“我僅僅想讓工人多拿一點錢,老百姓買房不再那麽辛苦而已。我掙那麽多的錢做什麽?修點德吧!”岑小雅冷笑一聲,說出的話像新發於硎的鋒刃,“何總的想法不錯,有救世之心,可以當菩薩了。可你這漲工資,降價格的做法等於犯天條,齊天大聖犯天條被壓在五行山,天蓬元帥犯天條被罰下天界變成一頭豬。何總真的這樣做,不知會有什麽樣的懲罰等待你呢?”

我倒吸一口冷氣,卻極力掩飾內心恐懼,裝著一本正經地反問:“有那麽嚴重嗎?”岑小雅說:“比想象的還要嚴重。”我說:“即便這樣,我們的利潤還在15%左右,房地產行業的情況大體如此,為什麽要那麽黑心呢?”岑小雅說:“黑色的染缸裏有一匹紅布染不上色,染匠會怎麽辦?隻能把它挑出來另外歸類。一群馬裏麵有一匹馬脾氣特燥,擾得馬群不安,牧人隻能將其宰殺。這不是黑心不黑心的事,並非所有的人都想這樣暴利,但也不得不隨大流走,因為他們害怕遭人嫉恨,俗話說不怕賊入門,就怕賊惦記,他惦記你,你就說不準會出什麽事兒。何總為什麽要鋌而走險,我知道你是為百姓,可百姓會領你的情嗎?萬一你遭受懲罰,他們還會說你是傻帽。望何總三思而行。我們還想靠宏大吃碗安生飯,不想再去找新工作。如果我們倆工作那兒做得不好,何總盡管批評。批評不管用,可以把我們炒了,總不至於讓宏大垮台、讓大家樹倒猢猻散吧?”陸經理迎合說:“對,我同意小雅的意見,隨大流。這樣安全。於何總你、宏大以及所有員工都好。”

       我為難了,錢掙多了獨吞肯定不好,一邊掙錢一邊做慈善也不是好方法。在中國,把錢交給慈善機構等於養蛀蟲,他們得了錢,先把自己養尊處優好,然後再選對眼的資助兩個子兒應付門麵。下屬這樣激烈反對,怎麽辦呢,我很難做出抉擇,但我總覺得我掙的錢已經很多了,再掙多少也隻是數字變化,沒必要繼續這麽黑心地掙下去,否則也會遭難,因為天理和人心最終會契合。蘭彩芳說得好,上天給你機遇,也在考驗你,標準就是為公還是為私。增工資、降房價是為公,為什麽不能做?這女巫嘴有毒,說話百分之百靈驗。我想起老媽買陰德的話,想起趙伯那一番言語,想起老張師傅家和何庭廣家的悲慘。心裏又有了底氣,我實在想不出他們會怎樣來報複我,退一萬步講,開盤的錢一入賬,我已經走了,他們想打架也找不到對手,再說我也不是高山、餘振東、賴昌星一類的貪官惡頭,我掙的錢都是合法,都是幹淨錢,隻不過有點暴利而已,這是時代大潮,趕上了,堤壩也擋不住的,我說:“謝謝你們的提醒,但我決心已下,請你們遵照執行。”岑小雅搖搖頭,“何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日子走到頭了。”

我聽她說好日子到頭了,心裏不由得惱火,高聲說:“沒你說得那麽嚴重,我掏自家的腰包做善事,管他們屁事。你們說說,我是增工資、降房價好呢,還是把錢捐給慈善機構讓他們發放好?”岑小雅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想了想又說:“何總,聽我一言,你想行善,漲漲工資還可以,頂多同行罵你,倘若真的降房價,那會出亂子的,三思吧!”我擺擺手,意思讓他們出去。岑小雅不願走,還是被陸經理拉走。在他們即將出門的時刻,我說:“馬上按我說的辦,不得有誤!”陸經理回頭答應,岑小雅頭都沒回徑直走了,這娘們真的動了火。我見不得下屬這樣不尊重我,大喊了一聲,“你們給我回來!”他們隻好回來,但都沒坐下,直愣愣地杵在那兒。我說:“你們聽好了,加工資要大張旗鼓,其他人嫉恨或者跟著學隨他的便。但降房價的事誰也不能透露。一直到開盤那天才能公開。聽明白了嗎?”陸經理說聽明白了,岑小雅卻說:“何總還知道害怕啊!為百姓為什麽不大張旗鼓?”我見她仍堅持自己觀點,反倒不氣了,心生一股敬佩之情。

       他們離去不久,柳湄進來了,我向她瞟去,隻見這娘們風姿綽綽、水靈靈的鮮嫩,形之下不禁熱動。柳湄莞爾一笑,操著百靈鳥般的聲音說:“何總昨夜肯定睡得很好,精神都在眉梢間晃動呢。”我神經一陣騷動,想起蘭彩芳的囑咐,不得不強忍下來,隻聽到柳湄說:“何總一大早就把陸經理和岑小雅喊來,肯定有重要的措施吧?”我不想和這娘們談論業務上的事,蘭彩芳曾警告我當心她,我說:“開公司就是辦事的,天天都要辦事。沒什麽重要不重要。”柳湄見我不願深談,就轉變了話題,“聽說新嫂子足智全謀,何總如虎添翼呀!”她說著向我貼過來,走到我身後,乳房在我肩上擦來擦去,弄得我魂不守舍,我抓住她的玉臂,輕輕地玩弄一會兒,覺得有些控製不住情緒了,隨即推開,果斷地說:“你走吧,我要辦事了。”她露出驚詫,隨即在我臉上重重地吻了一口,然後邁著半貓步一扭一扭地離去。看著她離去的妖豔忸怩身影,我做了一次深呼吸,這是我第一次在女色麵前控製情緒,我在嚐試實踐諾言,在出走之前絕不和其他女人上床。

 

      我走出辦公室,想去工地上巡視,路過陸經理辦公室的時候,我看見他正和岑小雅交談,態度都挺嚴肅的。陸經理看見我馬上走出來,“何總去哪兒,要不要我陪?”我擺擺手說:“不用了,我去工地看看。”陸經理說:“那我還是陪陪你吧。你去哪個工地?”我說:“當然是新工地嘍!”陸經理說:“我取一樣東西就來,你在下麵等我一下。”我知道他是和岑小雅打招呼,就先下樓了。

       我們到了工地,下了汽車,隻見裏麵熱火朝天,打夯機砰砰響、挖掘機長臂不停揮舞,隨著鏟鬥落下泥土,30頓大卡車冒著黑煙啟程。我朝一些紮鋼筋的人走去,還沒走到他們麵前,就被人認了出來,有人說:“何總來看我們了。”十來個人幾乎同時站起來,張開的笑臉像朵朵向日葵,可見他們心情是愉快的,也是我原先沒有見到過的情景。一個人大聲向我問好,我也做了回應,並向他們說:“我請大家把活兒趕緊點,地基露出地麵才能開盤。”其中一個人回答說:“放心吧,何總,韓經理一再和我們說了,要加快工期。我們現在都連天加夜地幹,保證不誤事。你何總給了我們最好的工錢,我們沒有理由躲奸。”又有幾個人幾乎是同時說:“這樣的好工資,哪兒去找,再不好好幹,我們就不是人了。”我向他們招招手,“你們忙吧,我到別的地方看看。”

我轉身沒有幾步,隻見韓福根氣喘籲籲地走來,“不知何總來,有失迎接。”我說:“我就是來看看,工地幹得挺歡的。”韓福根說:“這樣的工資,能幹得不歡嗎?”我說:“告訴大家,馬上還要加工資。讓大家把進度幹得再快一點。”韓福根說:“媽呀,還要加呀!”聽話音他認為不需要加工資了,我說:“加工資有什麽不好嗎?”韓福根說:“於工人而言好,於何總而言不好,現在同行說風涼話的很多,再加工資,豈不是種仇於眾人?”我說:“我加工資管他們屌事,吃飽飯撐的。”韓福根並不在意我的不滿,“何總還得慎重。與多數為敵總不是好事。”我說:“說錯了,工人才是大多數,把梁城的地產商集合起來,也沒我們這兒一個鋼筋班的人多。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說,這是百分之九十五和百分之五的關係,我看他老人家說大了,應當是百分之九十九和百分之一的關係。”韓福根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還是請何總三思,暫緩加工資。”我睥睨他一眼,“如果你是工地上的一名工人,你會說這樣的話嗎?”韓福根笑了,“當然不會,總是希望越高越好。可我現在是項目經理,要站在公司的利益上講話。我不能看著公司受損或者何總受損。”陸經理插話說:“韓經理說得實在,我們也希望何總三思。”

我指著陸經理的腦門說:“你,岑小雅,還有他韓福根,三個人一條心對付我。”陸經理說:“言重了,我們是一條心為你好。忠言逆耳呀!”我擺擺手,“好了,好興致被你們敗壞了,我回去了。”其實我心裏挺樂,工人們的笑臉、高級助手的忠誠都值得我樂。他們見我這樣說,也不講話了,默默地跟在我後麵走路,走了一會兒,我突然發問,“韓經理,你說房價降多少,老百姓才能買得起?”韓福根嗬嗬笑道:“實話實說,有的人二萬一平也買得起,有人二千一平也買不起。按照老一輩人的說法,平民縱其一生也隻能置一處房,好壞別當論說。這樣看來,我們這梁城二千一平算是合理,現在的五千確實高得離譜。”我聽了哈哈大笑,“二千一平做不到,連地皮都買不來。你老韓可真黑心啊!”韓福根不明白我說什麽,馬上問道:“何總,我又不買房,黑什麽心呐?”我說:“你不是在為老張師傅他們這類人討價還價嗎?”韓福根嘿嘿笑了,“原來是這樣,我生活在基層,隻能說出這樣的話。再說像老張師傅那樣的人,一千五一平他都買不起,他們隻能住廉租房,每個月百把塊錢那種。”我說:“說實話,我一分不賺,這房價也不能低於三千五。否則就得虧本。”韓福根問:“那都給誰賺去了?”我撇撇嘴,露出一絲怪笑樣,“都讓我老爸賺去了。”我見韓福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不知我為什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也難怪,他出入建築行業,又僅僅分管工地,對土地的交易內幕知之甚少,哪裏知道土地費用占整個房價的比例,說不定他還以為我真的說錢都給老爸賺去了呢,老實人都是這樣不懂幽默。

我精神爽快,眼中憂鬱的綠色被衝淡了許多,積陰德的感覺不錯,原來行善是可以爽心的,為什麽早沒察覺出來?我設想那些工人如果明天知道他們的工資又增加了百分之二十會高興到什麽樣?有人會喝得酩酊大醉,有人會高舉酒杯唱著那蒼涼的《春天裏》,在我看來,唱《春天裏》並不一定都帶有淒涼心緒,那是他們的生活的真實寫照,是能燃燒神經的激情火種。想著想著,我突然放聲唱起來:

 

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那時光裏

 

我隻會這幾兩句歌詞,還是在摟著KTV包廂裏的小姐時跟小姐學會的,當時,那個文弱的小女孩突然吼起來,特令我感動,它令我回憶起貧寒時光的生活,當我操著粗啞的嗓音跟她一起吼叫時的心情是複雜的,有得意,更多的是惆悵。現在,當我唱起這首歌的時候,思想裏有了悲愴的情愫,仿佛黃磊王學友何德南的悲慘溶解在裏麵,老張師傅的憤懣也注入其中。我老公鴨的嗓音剛剛嚎出我僅會的兩句歌詞來,從我剛離開的工地上傳來一組粗啞鏗鏘的聲音: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裏。

……

這歌聲唱得比我要粗壯得多,深沉得多,它和遠處打夯機的砰砰聲交融在一起,成為一種特質的交響,震撼著人們的心靈。我轉過身向他們招手,大聲向他們說:“你們會有希望!會有希望!”

 

       當我帶著工地之行的快樂餘緒回到家裏,更多的樂事在等著我。我推開房門,隻見姐姐在給亮亮和姍姍拍照,鏡頭哢嚓哢嚓響個不停。姐姐用意顯然,她想先用照片來軟化老爸;老媽則在和蘭彩芳談心,那專注和親切勁兒,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我站在門口陣陣心熱,實在不願打擾他們,可偏偏亮亮發現了我,張開雙臂向我撲來,姍姍見了,也偎上來,我右手抱起亮亮左手拉著姍姍來到客廳,對姐姐說:“你們來了也不給我打個招呼。”姐姐說:“又不是來看你,打什麽招呼?”我有意問:“到我家來不看我看誰?”老媽插嘴了,“我來看我兒媳婦和孫子還不行嗎?”我瞟了蘭彩芳一眼,見她露出微笑,她說:“姐姐和我講了,要不我怎能做準備。”我問:“晚飯在哪吃?”蘭彩芳說:“盡問一些沒用的話,老媽和姐姐來家,總不能上飯店吧,我通知錢姐了,錢姐說她等我電話通知,一會兒菜飯就到。”

       姐姐放下相機,坐到蘭彩芳的對麵,“你們準備什麽時候把婚禮辦了?”蘭彩芳說:“我們不準備辦了,那場派對就算告之眾人我們已是夫妻。以我們目前的情況,舉辦婚禮有害無利。”姐姐說:“婚禮是一個女人的大事,怎能繞過去呢?”蘭彩芳說:“沒繞呀,上次的派對規模雖小,規格卻很高,市委副書記、副市長都參加了,我和屯子也就一平民,隻不過口袋裏有幾個錢而已。能有這樣的規格,滿意了。”姐姐說:“看你對姍姍和亮亮的熱心,親生的也不過如此。我可醜話說在前頭,你可得有始有終。將來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要慢待他們。”蘭彩芳歎口氣,“我沒有生育能力,因此不存在你說的情況。即便我們將來用試管方法借腹生育,也不存在你說的情況,我天生喜歡孩子。這是女人的本性。”姐姐“啊”了一聲,沉吟片刻,疑惑地問道:“你怎麽會不生呢?”蘭彩芳苦笑了一下,“這對我是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知道我不生,人們第一印象肯定是淫亂所致。其實我沒有人們傳說的那樣壞。信不信由你,我恪守婦人之道,認為性行為第一宗旨是繁衍,第二是歡愉,偷情是錯誤,淫亂是犯罪。我一直在偷情和歡愉之間徘徊。早先和屯子好屬偷情,因他是有婦之夫。我的性行為始終沒邁出錯誤的範圍,淫亂那是雷區,要遭雷劈的。”她說到這兒停了下來,端起茶幾上的茶杯。

       我趁她喝茶的當口,輕聲讓老媽把孩子帶到樓上去玩,老媽會意,帶著倆孩子上樓去了,說是要姍姍帶路去看看他們住的地方。我又聽到蘭彩芳繼續說:

       “我不生是我早年的生活不衛生所致。我老家是貧瘠的山區,不要說衛生紙,就連草紙都難得見。我經常看見母親的腿上流血,後來才得知是經期所致。等我成年也是這樣,第一次來月經驚恐得不得了。母親見怪不怪,讓我在褲襠裏塞把稻草了事。所以我從小就得了婦科病。等到我有了條件全麵檢查身體,醫生就懷疑我已經沒了生育能力。我聽了這消息,像置身於落地雷旁一樣的震撼,一個女人失去了生育能力,意味著什麽?等於母雞不能下蛋,隻有長油的份了。”她指指自己豐腴的身軀,無奈地苦笑。

       姐姐一直含笑靜聽,直到蘭彩芳再次端起茶杯低頭喝茶才開口說:“每個人都有自己隱私,謝謝你對我這樣坦誠。早先的痛苦是你命運的一部分,與生俱來的。我現在要說的是,這些不堪回首的經曆已經不會再出現。作為姐姐,我想告訴你的是:不要沉湎於痛苦之中,你已經功成名就。更不要在意別人議論什麽,凡做事上對起天、下對起地、中間對得起親人和朋友,做到於心無愧,這不是天地間堂堂正正的君子嗎?”我看見蘭彩芳抬起頭來,眼睛裏含著感激,又聽到姐姐說:“至於老爸那邊,請給我時間去做工作。相信老爸會理解一切。”蘭彩芳說:“謝過姐姐。”她拿起手機播弄幾下,“錢姐,把我定的菜飯送過來吧。”

       老媽和姐姐晚飯吃得很開心,老媽問這菜飯是哪來的,我告訴了。老媽說:“沒想到還能吃到和過去一樣口味的東西。”我說:“兒子不好,光顧自己吃,今後我會經常讓錢姐給你送過去。”老媽說:“費那事做什麽?我也吃不了許多。”我說:“你就別說了。”姐姐問:“這飯店在什麽地方?”蘭彩芳說:“在南門外,怎麽姐夫沒帶你去過?”姐姐輕微地吐口氣,“男人都是這德行。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我說:“知道這德行,還不趕快生個男孩。”姐姐說:“他老子當縣長那會兒,我能生嗎?現在他又在工商聯掛職,公私兼顧還得顧臉麵。”我說:“管不了那許多,萬一他背你在外麵包養一個,怎麽辦?決心得自己下,顧他們的臉麵,耽誤自己的事劃不來。還有,你得在他公司裏掛個職,你不是財會出身嗎?搞個財務總監當當,別那麽實心實意的,留點意隻有好處。”姐姐不耐煩地說:“知道了,別羅嗦了。彩芳,來,把這杯幹了!”老媽說:“不高興就少喝酒,省得醉了難受。”蘭彩芳說:“媽,我陪姐姐喝幾盅,沒事的。”她說著又在老媽的杯子裏倒上些許,“媽,這酒不醉人,你把這些都喝了也沒事。”老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這酒真的很香。”她見我沒喝酒就問為什麽?我說:“姐喝酒了,他就不能開車回家。因此我就不能喝酒。”蘭彩芳說:“沒必要,你陪老媽喝吧,到時候喊輛出租車來不就得了。”

       吃完了飯,姐姐和老媽要告辭,蘭彩芳說:“趁媽媽和姐姐在,我想請屯子簽署一份文件。”她取來幾張紙,擺在茶幾上,“這是一份姍姍和亮亮監護權的文件,我雖是繼母,但同樣應當有監護權。現在請屯子簽了,也請媽媽和姐姐作證。”我聽了,心中盡管認為這是多此一舉,既然我們婚姻是事實,她就理應有監護權,憑我對她的信任和了解,她這樣做必定有她的道理,就二話沒說拿起筆在文件上簽了字。姐姐見我簽得順當,也拿起筆簽了字,老媽也把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寫在紙上。至於那裏麵寫的什麽,我們都沒細看。

       我喊了輛出租車,送走了老媽和姐姐,我們回轉身的時候,我問:“為什麽要簽署那個文件,有必要嗎?”蘭彩芳:“我原本不想這樣做,但認真想想覺得還是必要的。相信我,我絕無壞意。”我說:“對於你的決定,我無條件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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