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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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專訪(二——五)

(2019-04-17 06:37:00) 下一個

“我非唐州人,和詹老一樣出生在北京。不同的是,七四年我們那個五七幹校撤銷,詹老榮歸故裏,我後來卻被發配到唐州。杜振華是省裏後來從北京挖來的。”

“人,貴在自知自明。我給自己評判一下,四個字,內臭外香。不知道杜振華看重我身上的臭還是香,我揣測,他看重的還應當是香的一麵,電視台是喉舌,不能有口臭。”他撓撓額頭,“不過,這臭與香也是有階級性的,勞苦大眾認為香的,精英階層肯定認為臭。”

“因此,我就和你講我身上的香氣。俗話說梅花香自苦寒來,這話隻說對了一半,有些花不是來自苦寒,牡丹月季荷花,哪一個是來自苦寒,僅梅花而已,要說有,還有冰山上的雪蓮,但那是雪域高原的事物,離內地遙遠,不應是今日的話題。人也是一樣,有的人的香氣來自苦難的曆程,就像我,有的人的香氣則是在溫潤中滋生的,就像杜振華。這都是命運所致,隻能怨天不能尤人。”

“扯遠了,收回來。在幹校的時候,人人都得勞動,也就是說身上一定得有點汗氣,這才能表明你和勞動人民貼近了。這是時代潮流,既然稱之為潮流,說明大多數人都認可這種生存方式。並不像現在某些人說得那樣,上幹校就怨氣衝天,他們這樣說無非是迎合某些人的意誌。說實在的,我們下幹校那會兒,是帶著一顆紅心去的,真的想通過勞動,把自己身上的酸腐氣清除掉,從心理上和大眾融為一體,和現在有些人認可市場經濟一樣,隻要一市場,什麽問題都解決了,那時候流行的是,隻要參加勞動,就能改造世界觀。這也和你們現在喜歡傑克遜、喜歡莎拉·布萊曼一樣,隻要他們的腰和屁股一扭動,台下人的情緒就高漲來了。”

詹海光插話說:“是這樣,雲兄弟說得很對。那時候社會崇尚勞動,崇尚簡樸,反對奢侈,勞動是一件光榮的事。這和當時的國家領導人的生活經曆以及當時國家的處境有關。不能聽任現在所謂的自由知識分子瞎說,抹去時代印記的話,隻能是謊言,先自欺再欺人。”

“在幹校,人人都有一份勞動的差事,我負責衛生,當然也包括廁所的衛生。大概是五七幹校的領導認為我是搞古代建築的,讓我去掃廁所和公共場地是讓我能繼續研究建築的最佳方式。我的工具就是二個掃把,一大一小,大的是竹掃把,掃公共場地用,小的是高粱穗紮的,掃走道以及房間用。”

“我被分派在食堂做饅頭,沒有工具,就是靠雙手,揉麵揣麵。看來他們研究過我們的特點,我是搞社會學研究的,讓我天天和麵,看能不能揉合出一個和諧社會的方法來。”詹海光不失時機詼諧地插上一句。

“沒幹幾天,我們都有了膩煩的感覺。覺得這樣接受改造未免太牽強,如果能每個星期參加一次或者是每年抽一段時間定點參加勞動就好了,即不脫離本行又能得到體力鍛煉和社會實踐。可是五七幹校的學製無期限,誰也不知道要在裏麵呆幾年,幾個月下來,有的人就怨聲載道了。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和詹老都是書呆子,沒有發牢騷的習慣,但長期離開本行心中不免空落落的。我就和詹老商議,不能讓我們的寶貴歲月就這樣白白地流淌了,得想個辦法讓時光度得有意義,無愧於一日三餐。別人不拿光陰當回事,我們不能,我們不能賤賣了自己的年華。”

詹海光說:“雲兄弟對我說出他的想法,我極力讚成。”

“我們合計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我用手中掃把當筆練書法,他用手裏的麵團練泥塑。為什麽呢,這都是我們原本的愛好,書法我一直在練,自己的評價是柔滑有餘剛勁不足,大掃把恰恰把我這個弱點改正了。三年幹校鍛煉,掃把用壞了無數,練出了好腕力,毛筆握在手裏,輕重緩急有了掌控,不像原先,筆尖一旦貼上紙,怎麽轉就由不得自己了。”

“雲兄弟城府很深,在幹校他對自己的書法功力深藏不露,生怕人家索寶。回到京城,幾次會友,名聲不脛而走,幾幅作品傳到海內外,讚譽之辭鋪天蓋地而來,說他的書法是以王羲之為基礎,圓轉流暢,灑脫靜美,兼有顏真卿的雄健寬博,下筆有如疾風驟雨,氣象萬變。在我看來,這些讚譽之詞中肯之至。”詹海光不禁感慨萬分,“我見過雲兄弟練筆,他拿著一個高粱穗紮的掃把在廁所的牆壁上揮舞,輕鬆自如,時而疾如勁風,時而重如鑿石,逆境之中有如此精神,真君子也!”

“不要誇我了,還是說說你在揉麵的案板上戰天鬥地的業績吧。”

“不是戰天鬥地,是應對命運的挑戰。我不自謙,自認孬好算個人物,這個人物之所以能誕生,是因為一種不服輸的精神。這種不服輸表現在珍惜光陰、善待逆境。三年的五七幹校勞動,我悟出了一個道理:成就事業,環境不是問題,關鍵是毅力。與我而言,那可是極為寶貴的三年,沒有應酬,沒有幹擾,專心致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現在哪有這樣的條件?不是自誇,雲兄弟可以證明,我做的大饃,哪個不愛吃?”

趙雲連忙說:“對,對,詹老的大饃可以說是天下第一。這是有原因的,大饃做得好,工作才能穩定,才能在揉麵板上煉泥塑,最後,他的功夫練到了家,捏什麽像什麽,形神兼備,栩栩如生,他把捏好的物件放在籠屜裏蒸,結果和瓷器物件差不多,好看又好吃,真是一絕啊!何人能信?不見過怕你們不會信。”

小程說:“我信,不僅僅是聽詹老講過,見詹老做事,就知道什麽叫認真,用這種精神做事,世上便沒有做不成的事。”他扭過頭來對黃蒂說:“黃蒂,詹老的繪畫也是一絕,眾采百家,自成一格。這次來,就是為了一幅畫,這幅畫是一個海外大亨所定訂,說要送一位名人,指名要詹老的畫和趙老的題詩合在一起,詹老這才風塵仆仆地趕來。”

“嗨,你這個小程,盡瞎說,如果為了題詩,我讓你來一趟不就得了。我是一年多沒見雲兄弟了,想得慌呀。”

幾個人這樣聊著,不覺意間,時間如流水般淌過了,詹老吵嚷著肚子餓了,那勁頭,就像一個三歲孩子跟媽媽要吃得一樣死氣白賴。黃蒂看看手中的筆記,亂糟糟地記了幾張紙,她不禁懊悔起來,為什麽不帶攝影師一起來,如果趙老拒絕再次采訪那可怎麽好?她此時真的渴望趙老能挽留她吃頓午飯,如果能這樣,她就能偷偷地打個電話給總編,讓他派個攝影來。可是,這倆老頭沒有一點挽留的意思,詹老還在不停地叫嚷,趙老像哄小孩一樣讓他再等等,她隻好戀戀不舍地說起略帶酸味的告辭話,“那我隻好告辭了,別把詹老餓壞了。”趙老見她要告辭,目光偷偷地亮了一下,隨即說:“也好,我們這兩個老頭子吃相不雅,說不定會敗壞你的胃口。”她想起了自己具備的女性優勢,仗著膽子問道:“雲爺,你們二老久別重逢被我打擾,抱歉之致。敢問何時還能采訪你?”趙雲的眼睛睜得大大地,好像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我哪有這許多時間陪你閑談啊,剛才詹老說了,你是加楔進來的,占得是詹老的時間。”她索性撒起嬌來,“就憑我雲爺喊得這麽親切,難道不能賞個臉?”趙雲一怔,隨即綻開笑臉,“你這丫頭真會講話,倘若我再不允,顯得我缺少人性。”他果斷地揮了下手臂,像將軍下達作戰命令一樣姿勢,“這樣,讓杜振華約我一下,他還欠我一頓飯呢,如何?”黃蒂一聽,樂了,明擺著的,這老爺子是想擺譜,總編的麵子大不說,還能在高級飯店撮一頓。告別之後,黃蒂剛邁過門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她心思下次見麵詹老不一定在場,下次見麵不知何時,不如要求和詹老留影紀念,她轉回身,向詹老提出了請求,詹老哈哈大笑,趙老在一旁連聲稱讚這主意不錯,詹老是大忙人,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下次來還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小程主動擔任了照相的任務,他不僅給詹老和黃蒂合了影,還讓黃蒂和趙老也合了影,還用相機對著他們鼓搗了一兩分鍾,之後把相機交給了黃蒂,說了一句,“你這相機可價值連城啊!”黃蒂心中有些納悶,不就一個普通的尼康嘛,一萬多塊而已,怎麽突然就價值連城了。

她樂嗬嗬地走出大門,心裏高興,嘴裏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忘記了腳下的路,沒走幾步,隻覺得腳底板滑了一下,低頭一看,一泡狗屎被踩在了腳下,心裏一陣惡心,趕緊走了幾步,想在路傍的土堆上擦鞋,哪知道不知什麽地方飛來一塊西瓜皮,不歪不斜擊在她的眼鏡上,鼻梁子生疼不說,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她惱怒地叫喊了一句:“不長眼啊!”

“說誰呢?走到這個地方怎麽不打聲招呼?我怎麽知道你從這兒過?”

一陣粗糙的聲音刺得黃蒂耳膜發脹頭腦發暈,順著聲音望去,模模糊糊一個茶壺般的身影,她掏出一張紙巾,仔細地把眼睛上的西瓜水擦去,戴上眼鏡再仔細看,原來一三十幾歲的婦女,一手掐腰一手指著黃蒂,虎視眈眈地站在那裏。她知道這樣的人自己惹不起,趕緊走了幾步,隻聽到後麵傳來一陣咯咯地笑聲,“你看那個人多孬呀,眼鏡給砸了,屁也沒放,溜了!”又傳來一個粗啞的聲音,“他們都是那德行,武的不行,專門玩陰的,這兩年他們不講什麽腦體倒掛,什麽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了,上麵聽他們這一忽悠,政策都往他們那兒歪,油水都流到他們的狗肚子裏了,他們個個都成了有錢人,賣茶葉蛋的和工人都成了光蛋。這些個王八犢子,沒一個好東西!”又是一個聲音傳來,“你不能斬盡殺絕,後頭老趙就不是這樣人,他一再為我們奔跑呼籲,想讓我們老百姓頭上也能沾點露水。這個人興許是老趙的客人。”又是丟西瓜皮的人的聲音,“真的,她是從後頭走出來的,要真的是老趙的客人,真委屈了她。”

黃蒂聽到這話,滿腹的怒氣消除了大半,真沒想到趙老在她們心中地位如此之高,但她還是搖搖頭,心思這些人真是可憐,給別人帶來傷害,連一句道歉的話都不會說,也隻能住在這地方了,不過他們倒是愛憎分明,知道什麽人可恨。其實她也不喜歡那些精英分子,他們的言論都是站在既得利益的立場上講話,像狗一樣,聽主子的話,希望得到一根骨頭啃。同時他們也貪得無厭,就那點資源,他們占了還想占,一個人的工資相當於幾十個人的,還覺得誰誰虧待他似的,恨不得別人都不吃,鍋裏的碗裏的都歸他,她們電視台就有這種人,那幾個大牌記者,月薪高出她數倍,還不包括巨額的年終獎。

黃蒂走出巷口,找一個草地用力擦鞋底,擦著擦著,想起來應當打個電話告知總編。電話接通後,她把情況向總編作了簡要的回報。總編還沒等她說完,就大呼上當,說你怎麽就這麽幼稚,他今天能接待你半天,是你運氣好,你還想讓他再見你一次怕比登天還難。黃蒂說趙老說你欠他一頓飯,等你還呢。總編說他那是在敷衍你,你就這麽輕易地相信了,我早想請他出來坐坐,他就是不賞臉,難著呢。

總編的一席話,把黃蒂說得心冰涼,采訪時的興奮一掃而光。她是一個善於自慰的人,心思既然事已至此,懊悔也沒用,還是想辦法再見趙老,不信他就真像總編說得這樣倔。她回到電視台,還沒坐下,內線電話就響了,說總編讓她立馬過去。見到總編,她把情況詳細說了一遍。總編歎口氣,說你真是福人,一下子見了兩個名人,他說那詹老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這樣的好運氣讓你碰上了,可也讓你丟了,為什麽不帶攝影一道去?黃蒂仿佛胸有成竹,說:“那我就再跑一趟,我就不信趙老那麽絕情,那人慈祥著呢。”總編說難得你有這樣的自信,祝你好運吧!在黃蒂聽來,總編那個“運”字拖了很長的音,仿佛其中附帶了許多懷疑與無奈。

回到辦公室,黃蒂第一件事就是上網查詢趙雲這個人。哪知道網上鋪天蓋地的都是三國趙子龍,沒有一個當代人。她又在趙雲前麵加了個書法家幾個字進行限製,呼啦一下,網風變向了,屏幕上出現了一長串有關趙老的介紹,諸如北京人,現任唐州博物館館員,著名書法大師雲雲。黃蒂著實吃了一驚,原來是大師級的人物啊,自己怎麽就這樣孤陋寡聞呢,她又詳細看了幾段介紹,了解到他的書法作品一直是海內外收藏家關注的搶手貨,之所以槍手,不僅是因為收藏價值高,更由於其作品流傳甚少,藏有其作品的人不願輕易出售,都把它藏之深閣,做獨自欣賞或臨摹用。有一則介紹引人注目,在一番流光溢美之辭後,有寥寥數語:據說此公輕物傲世,達官顯貴每每索寶墨,均被拒之門外。有怨恨者,借機將公驅出京城。到唐州後,他仍不改習性,複為唐州達貴所懷恨排斥雲。

她一下子明白了總編讓她采訪趙老的用意。總編行將退休,何恤人言?總編和趙老一定是交情深厚,不然趙老不會輕易讓一個未經預約的年輕人進屋,總編是想在自己退休之前將老友的赫赫大名展現在唐州人麵前,還唐州人民的債(這是傳媒的本職),還傳媒一個清白之身,盡管這樣會杵逆某些大人物的意誌,在權勢和良心必須選擇其一麵前,總編選擇了後者,雖然來得晚了些,畢竟來了,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一個人,猥瑣了一世,到老來威風一次,也沒算白來人世走一遭。

她突然有了猶豫的思緒,以總編的資曆和名氣,尚且把良心擺在退休前夕顯現,說明世俗之路危險多變。自己這麽年輕,早早地顯現了良心,去報道一個被當權者懷恨的人,弄不好會葬送一生前程,怎麽辦呢?猶豫的思緒頓時充滿大腦。在這關鍵的時刻,成名的誘惑及時出現了,她想,這個專題如果做得好,肯定能一炮走紅,說不定能躋身於名主持人的行列,離楊瀾、敬一丹這些大腕級的就不遠了。這誘惑的力量如此之大,瞬間就把畏懼的猶豫擊潰:人世的路,從來都是風險與際遇並存,欲得虎子不入虎穴怎成?況且自己尚有女性優勢,哪個爺們會和一個小女子過不去?再說,報道一個功名成就者的勵誌故事,即便是犯忌諱,也沒有逆龍鱗履虎尾那樣嚴重。說來也怪,如何報道趙老,腹稿也在此時形成,那就是,把趙老的成功作為勵誌故事來寫,先大張旗鼓張楊一番,然後再和風細雨娓娓道來,不愁不吸引觀眾的眼球。關鍵是要再采訪趙老一次,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一定能再爭取到一次采訪機會。

她正在為構思洋洋得意的時候,內線電話響了,是總編的。總編告訴她,他打電話邀請趙老,趙老說他和詹老在上海浦東機場,去東京舉辦個人書法展,然後去紐約和舊金山,行程大約三個月。此消息像一陣驟然而至的強寒流,把她的腦子冰冷得一片雪白。才幾個小時呀,飛到浦東機場了,這一對老頭真詭譎,詹老吵嚷肚子餓,原來是婉轉的逐客令,趙老說自己吃相不好,是給這逐客令披上理性的外衣,為的是早早地從唐州飛向浦東。但她還心存僥幸,不相信這麽一對可愛的老頭兒這樣天真爛漫,對一個小女子耍花招。

她按照名片上的號碼,撥通了小程的電話。小程說他現在正在去北京的路上,小程還說她運氣好,一下子就見了兩個大師,而這兩個大師從來就不願和記者見麵。詹老在北京,央視幾次約他,都被他回絕了。她問為什麽呀!小程說,他們現在對名聲一點也不感興趣,認為那隻是麻煩的根源,如果接受采訪,名氣會更大,那些索墨寶者會踢破門檻,其中不乏狗屄衙門。她問狗屄衙門是什麽意思?小程哧哧地笑,說你就不要問了,他最後告訴她,看看相機裏的資料,興許對你有所幫助。

她無奈地放下電話,知道再次采訪趙老已不可能,即便是能采訪,那也得等三個月以後,名人訪談開張在即,時間不等人,眼下能做的隻是利用手頭的資料編輯組合。聊以自慰的是她心胸寬闊,遇到棘手的事也能靜下心來,此時,冰冷的心情開始逐漸回暖,好賴算是見過了麵,不是憑空想象。她漫不經心地把相機裏的資料輸進電腦,完畢後打開一看,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由衷地佩服小程的攝影技巧,令她感動的是那段僅僅180秒鍾錄像,效果之好,令她心花怒放。她情不自禁又拿起電話撥通了小程,一連說了好幾聲感謝。放下電話,她想起小程在在趙老家說的那句話:“你這相機可價值連城啊!”果不其然,這裏麵的資料於她而言確實價值連城。

興奮之餘,她又撥通了總編,請他來看意外收獲。總編如約而來,也是喜出望外,說他再把過去和趙老詹老的留影和珍藏的幾副趙老書法作品發過來,讓她一並編輯組合。在總編即將離去的時候,黃蒂突然問了一句:“總編大人,你把這麽重要的采訪交給我,不怕我搞砸了嗎?”總編一怔,臉色瞬間又鬆弛下來,“沒見過虎的牛犢,見了虎不會憂懼,隻有這樣才能觀察到虎的本色。”黃蒂說:“你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總編聽出了弦外之音,“這個主持人可是你爭來的,也就是說,你自己伸著頭鑽到爐子裏的。”他假意沉吟片刻,“不過,如果想打退堂鼓還是可以的,我另選他人。”黃蒂馬上接過話茬:“你把這第一次。”她有意把第一次三個字說得又慢又重,然後停頓了一兩秒,“也可能是最後一次的機會交給我,我可不想讓你失望。”她瞟了總編一眼,見總編說:“趙老呢,越老越光亮,他一個字頂上我一個月的工資不說,滿地球的飛著,走到哪都有人簇擁著,風光無限呀,真讓人羨慕死了!”總編不由得感慨萬分,腦袋輕輕地搖晃。黃蒂卻認真起來,“我看他現在風光的姿勢,都是用掃把蘸著水,在廁所的牆壁上揮舞時練出來的。他善待了命運,命運也賜福於他。”她帶著幾分嬌媚說:“你們這些老頭啊,都挺可愛的。”總編說:“不可愛的,甚至還有些壞。我給了你機會,可機會的路上也有陷阱。”黃蒂笑了,“我要是你女兒呢?”總編卻嚴肅起來,“那我早都讓她做這個專題。你看我,退休了,就沉沒到人海裏了,那天死在屋裏怕都沒人知曉。”總編注視她片刻,點點頭,無言離去。

之後幾天,黃蒂埋頭苦幹,利用網上的資料、手中的照片、180秒錄像和總編的幾副書法作品,巧妙地編輯出一個長達四十五分鍾的名人專訪視屏。

三                       

名人專訪節目首播後,社會反應異常火爆,應觀眾強烈要求,電視台不得不重播一次。之後,每天都有許多人打電話來詢問趙老的情況,諸如過去根本不知道唐州有這麽一個人,經電視台這麽一播,唐州人的視覺這才恍如洞開,原來唐州有這樣一個名譽海內外的書法大師。有人還責問說你們傳媒是不是失職呀?這麽重要的人物不去宣揚,每天盡播那些無聊事,某某人接見某某人,某某人到什麽地方視察,難道唐州電視台就是為宣揚某些人和他們用錢堆起來的政績而建立的?還有精明細心的觀眾,要求電視台再製作一個續集,把趙老的成就作進一步介紹,不妨研究一下趙老的性格,這種牆內開花牆外香的情況必然有它特殊的原因;還建議應當把趙老當成唐州的靈魂來宣傳,他還振振有詞地質問,紹興因王羲之而揚名,我們唐州為什麽不能把屬於唐州的靈魂堂堂正正地宣傳出去?

麵對這些熱切的詢問者,黃蒂寥寥數語就打發了,她說電視台會考慮這些,一切都在研究中。但她心裏明白,有關趙老的采訪僅此一次也隻能是一次,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判斷,就憑一個簡單的道理:在網上,對趙老的評價之高,出人意料,按理說,唐州有這樣一個的當當響的人物,地方官員應當用雙手捧著,當成唐州的驕傲,怎麽宣傳也不過分,他們不是整日滿天地搞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把戲嗎,擺著個現成的佛陀不去上香,偏偏要在古籍堆裏翻出個詞條,然後花大價錢包裝上市,市郊聳立的姑爺山,沉寂了千百年沒人理會,現在卻非和把莊子逍遙遊裏麵的姑射山拉扯在一起,弄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誕故事來。這隻能說明當權者不能說對趙老恨之入骨,起碼也有深深的厭惡之情。

事情的發展果然證實了她的推測,節目播出不久,總編就退休了。

新上任的總編在巡視工作的時候,特意關照她,名人專訪節目要和市委保持一致,不要出現異音或者雜音。新主編還說電視台是市委和市政府的喉舌,播什麽不播什麽完全要根據市委中心工作需要,政協委員中有許多名人,為什麽不去采訪,卻要去采訪一個又臭又硬的人,還把他捧上了天,這是立場問題。黃蒂見新主編越說越嚴重,心中不由得有些氣惱,但她還是帶著笑臉把這氣惱送了出去,“總編,我可是聽吆喝的,領導指哪我去哪我就去哪,領導讓我見誰我就見誰,隻有你們才知道市委的中心工作是什麽,所以,下一步采訪誰,還得由你總編定,請你現在就給我個明示,下一個采訪誰?那些政協委員我可是一個也不認識。”新總編似乎沒聽出黃蒂帶有明顯譏諷的話語,他拍了一下黃蒂的肩膀,溫情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掃了掃,停留在敏感部位大約有一秒鍾的時間,然後不緊不慢地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性格,這說明今後我們一定能很好的配——合。”那配合兩個字被他說得怪聲怪氣,大有林彪在天安門城樓上喊萬歲時的怪味。可在黃蒂聽來,這兩個字肯定是新總編精心選擇的,由此她斷定,新總編要麽是進化變異要麽是心懷叵測,或者尚未脫離動物的思維方式。以至於總編走後,她把被總編拍過的衣服脫下來,用毛刷子使勁地刷。以至引起一個同事的善意提醒,“黃蒂,你瘋了?在這樣用力刷,你那衣服就被刷破啦!”

眼看著半個月一期的名人訪談節目就要來臨,新總編卻沒有明確的采訪指示,甭說她心中有多麽的焦急,原以為嘈台鑼鼓敲得震天動地,接下來應是演員出場,哪知道大幕卻遲遲拉不開。她詢問執行主編張耳,張耳苦笑,說你就耐心等待吧,什麽時候總編發話,你就什麽時候采訪製作,不急的。

這日,黃蒂閑著沒事,百無聊賴之際,想出去走走。信馬由韁間,來到了一個巷口,又是那個滿臉花斑的老奶奶的蒼老麵容映入眼簾。她不由得一愣,心思怎麽又走到這個地方,莫名其妙啊,她想繼續走下去,看看那個讓她有些留念的宅子,但又害怕重蹈上次踩狗屎的不快,更害怕遇見街頭少年的無禮取鬧,那可是一幫什麽事都做得出無知混混。躊躇間,隻見一輛麵包車嘎然停在巷口,從裏麵下來二三個人,有的穿著滿是口袋的背心,有的扛著個攝影機。經驗和直覺告訴她,這是她的同行,是到這兒來采訪的,她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見車後麵的牌照有京字,京城來的?她有些吃驚,什麽人有本事把他們搬來?

那幾個人在巷口就拉開了架勢,隨著攝影機的轉動,采訪記者拿起了話筒,聲情並茂地解說起來:唐州是我國的曆史名城,城外的姑射山公園和處子湖都是莊子《逍遙遊》裏麵敘述過的地方,風光秀麗文化深遠,凡到過唐州的人,都會被那融自然與人文於一體的美景所折服。可是,眼前的這片棚戶區卻令人目不忍睹,這個巷子叫等駕場巷,等駕,等駕,見字萌意,說明在唐州人曾在此等待過皇帝的大駕,想是這兒曾經風光過,美麗過,怎麽會如此敗落呢……

突然間,又一輛麵包車急促地停在巷口,從裏麵匆匆竄出七八個人。他們不由分說,奪下了攝影機,把攝影師推到了一邊,接著又搶走解說員的話筒,一個人大聲喝道:“誰讓你們來此地采訪的?想出我們唐州的洋相不成?”京城來的人中間的一個上前與他們論理,“采訪什麽是我們的自由,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他話聲未落,臉上隨即遭到重重的一拳,一個撒野的聲音驟然響起,“媽的,違法了又怎樣?難道怕你把我捉了去不成?這兒是唐州,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地方。”這人說著又向其他人吩咐道:“還不把他們的攝影機砸了!”其他人正要動手,隻聽到先來的那輛麵包裏發出了一聲怒吼:“住手,沒王法了!”黃蒂展眼望去,隻見那可愛的老頭兒敏捷地從車中走出來。

“原來是你這個內奸引來的。好啊,終於暴露了。”

“把這些缺少關愛的人的悲慘生活暴露給全國人看看有什麽不好嗎。他們下崗了,失去了收入,生活難以為繼,難道不值得同情嗎?你們看看這個地方,適合人類居住嗎?……”

“他媽的,少來教訓我。我看你是吃飽了撐得,管這些閑事做什麽?老東西,我給你留些麵子,帶著他們趕快滾蛋,要不然我連你一塊兒收拾。”

“既然來了,不采訪完畢我們是不會離開的。”老頭兒倔強地說。

“好,夠種!我數一二三,數到三,你們要是再不滾蛋,別怪我不客氣。”

“一……”

驀然間,黃蒂的背後響起了一陣急促響亮的聲音,像是京劇中過場的鑼聲,她扭頭望去,原來是那個擺攤子的老奶奶敲起了小鑼,接著她又看到從巷子裏唰唰地飛出了一群青少年,團團將幾個打手圍住,其中又有幾個人,走到麵包車旁,把司機也揪了下來。黃蒂看到,原先氣勢洶洶的幾個人現在麵如土色,那個數數的人嘴巴張得老大,眼裏露出了恐懼的光,他下意思地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了手機。就在他正要按下手機號碼的瞬間,隻聽到啪的一聲脆響,不知何物卷起了手機並把它摔落在十幾米遠的地方,一個略帶稚嫩的聲音說道:“再不老實,我將你的眉毛連皮一起撕下來!不信,我先揪你一綹頭發來。”隻見他雙手握緊鞭杆輕輕一揚,又是一個脆響,隨著十數根頭發在空中飄散,那數數的人像抽筋一樣,雙手趕緊抱住了頭。

這時,青少年中的一個人走到數數的人身邊問道:“那個記者是不是你打的?”數數的人戰戰兢兢,牙床都開始嗑動。那人喝了一聲,“把頭抬起來!”數數的人乖乖地揚起頭,那人把被打的記者拽過來,“他怎麽打你,你就怎麽打他。十倍的報複,不算為過。現在你打我數。”被打的記者揚起了拳頭,遲疑一下又放下了,坦然地說:“我不能惡惡相報,否則我和他也成了同類。”那人見狀,對數數的人說:“見到了吧,人家對你寬大為懷,還不說聲謝謝!”見數數的人有些遲疑,那人飛起一腳,踢在數數人的屁股上,“爺的話也不聽,找死啊!”也許是數數的人在顫栗的原因,也許是那人的腳力了得,隻見數數的人頓時趴在地上,嘴裏不停地喊:“大爺饒命,大爺饒命!”看來是腳力起效了,那人嚴厲地喝道:“爬起來,照我的話去做,現在加碼了,致謝是不行了,得磕頭!”數數的人再也不敢違拗,爬過去在被打的記者麵前頭磕得像小雞啄米。黃蒂見狀,快意無限,也感慨世事無常,剛才不是耀武揚威嗎?瞬間變成此等殘敗相,隻說是現事現報,哪成想報得這等快當,轉萬花筒也不過如此。

她正在遐想,隻聽見趙老說:“快起來吧,下次不要再做這等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如果沒猜錯,你也應當是窮苦出身,家境肯定也貧寒,要不怎麽做打手。想過嗎,這些記者是來幫助窮苦人的,這裏條件這樣差,又沒有錢去買房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我請他們來,無非是想通過他們觸動一下某些人的神經,少搜刮些,為貧苦百姓做些好事,由政府出資把這一片棚戶區改造了。你怎能好壞不分呢?當然,你也許有你的理由,要吃飯啊!要吃飯也不至於要去當打手,找個什麽活兒幹幹,都能糊口。起來吧,下次別幹這種事了。”數數的人想起來,但又害怕那人不許,眼睛朝那人瞟瞟。那人說:“趙爺讓你起來了,你就起來吧!下次再見你幹這種沒屁眼子的事,絕不饒你!”黃蒂見數數的人剛站起來,又是一聲鞭響,數數人的頭發又被鞭梢卷去一撮,隻聽到出腳的人說:“他沒卷你的眉毛,也算你幸運。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們去喝杯水,等采訪的人走了,再放你們走。”

一群人各自散開了,原來熱鬧的場地隻剩下黃蒂和趙雲兩人。黃蒂正要問好,趙雲卻搶先問道:“失業了吧?”黃蒂苦笑,“新總編沒吩咐做什麽,先閑著。”趙雲又問:“怎麽跑到這地方來?”黃蒂說:“我也弄不清怎麽就跑到這兒來了,原本出來散心,哪知道看了一場精彩的戲,導演原來是趙老呀!”趙雲爽朗地笑了,“瞧,我又多了個職務,成了導演啦!哈哈!”黃蒂說:“你不是和杜總編說你去國外了嗎?”趙雲說:“兵不厭詐。我說去國外三個月,是想讓他別再煩我。”黃蒂說:“看來你在這一片挺有人緣的,老百姓都向著你。”趙雲說:“我也是老百姓呀,當然和他們情投氣合。”他指指眼前一大片低矮的棚戶房,“這哪像人住的地方,每逢陰雨天,爛泥都沒腳脖子。這兒和照片上的孟買、達卡的貧民窟沒什麽區別,是我們唐州臉上的疤。他們能用高價房來掏百姓的錢,為什麽不能吐出來一點,關心關心窮苦百姓?既然共產黨的名字沒改,就得來點群眾觀念,名副其實嘛,百分之一也行,哪怕是用來裝潢門麵也是應該的。總不能是狗屄衙門,隻進不出。”聽趙老也說狗屄衙門,她這次多了個心眼,沒再問這話是什麽意思,知道反正不是什麽好詞,既然不是好詞,為什麽他們這些文質彬彬的人也掛在口上呢?她正在走神,趙雲又說:“我堅守信用,兌現我說過的話。老杜下台了,不讓他請客。我來坐東,今天晚上到我家來。我請你們吃小黛的拿手好菜,怎樣?”黃蒂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答應了。趙雲說:“那就麻煩你約一下老杜,晚上六點鍾準時到。”他說著就走了,邊走邊說:“我得去陪陪他們,還得把他們安全地送走。”

黃蒂拿出手機,杜振華的電話還沒接通,隻聽見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幾輛警車疾駛而來,在等駕場巷口停下後,從車裏麵跳出一幫警察,詢問她見沒見到幾個記者。她指指自己的手機,接著扭過身把屁股對著他們,那意思是別耽誤我打電話。杜振華的電話接通後,她告之趙老要請客的消息,杜振華聽了很高興,說他消息靈通,知道我退休了,開始和我來往了。黃蒂又告訴杜振華剛才這兒發生的事。杜振華說趙老又在管閑事,他不知道為這些閑事得罪了多少人,我勸過他不少次,他就是不聽,還拿“苟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福禍避趨之”來教訓我。黃蒂問剛才警察來了,趙老有危險嗎,會不會被抓去?杜振華哈哈大笑,說放心吧,沒人敢抓他的,這就是外麵香的好處,記得有一次,警察帶他去詢問,還沒到派出所,國內外的媒體就報道了,隻好趕快放人了事,在唐州,他身邊有一群熱心的支持者。

他們正聊著,隻聽見旁邊吵起來,擺攤子的老奶奶和一個警察在論理,“我七老八十還在掙錢糊口,哪裏有心思管什麽記者不記者的,他們到哪裏去了,那是你們的事,我不知道。”警察威風凜凜地說:“老婆子,跟政府撒謊沒你好果子吃。”老奶奶馬上舉起雙手,“哎呀呀!你把我銬去得了,有人管飯,省得我在這兒喝風吃雨的。”見那警察沒言語,老奶奶來勁了,“銬呀,你怎麽不銬呀,你不把我銬去,算不了英雄的。”旁邊一位年紀稍大的警察伸手一把把正要發作的警察推到一邊去,“你腦子進水了怎的?”被推倒一邊的警察雖然仍氣勢洶洶地望著那個滿臉花斑的老奶奶,但卻沒有繼續造次。見了這一幕,黃蒂的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態。她又聽到一個顯然是頭兒的人說:“真是一群笨蛋,到哪去去了?連個音訊都不留。看我回去怎麽尅他們。”她知道他是在埋怨那幾個被街頭少年控製起來的聯防隊員。另一個警察對那人說:“頭兒,我看還是回去吧,這裏麵彎彎曲曲的,迷宮一樣,還屎尿遍地。進去了都難鑽出來。回去吧!”頭兒撓撓額頭,自言自語地說:“這地方早都該改造了。哪個地方省一點都能省出這筆錢來。”他說著手一揮,果斷地說:“回去!”

隨著警笛短促尖利的鳴叫,幾輛警車開走了。黃蒂搖搖頭,感慨自己涉世太淺,對老百姓的事簡直一無所知,見什麽樣的事都覺得新奇。她為那個蠢警察悲哀,也為那個警察頭兒的所為感到欣慰,由衷地希望這類人能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

 

下班的時間一到,黃蒂急匆匆地走出電視台大樓。她掏出手機,想和杜振華再次約好時間,一道兒去赴宴。手指觸鍵的刹那,鈴聲響了,新總編打來的,讓她馬上到總編室來一趟。她眉毛一皺,心思下班了,早做什麽呢。雖然如此,她還是折回頭,乘電梯上了十樓。

她是第一次到總編辦公室。因為中間有張耳這一層隔著,總編對她這個小小的角色很少有直接的交道,那次杜總編讓她去采訪趙雲,是電話通知的。當她邁進總編辦公室的刹那,她被辦公室的闊大氣勢和豪華的裝修震撼震懾了,覺得這不是奢侈二個字所能形容的,至少漢語詞典裏還找不出這個詞,有待於哪位才子靈魂出竅創造出來。她由此想起來,建造這個電視大樓的當年的台長兼總編調到市委當秘書長去了,據說新市委大樓正在籌建,唐州伯樂有眼,一下子就看中了這個思想新潮的人,說不定他會請一個比庫哈斯更能調侃的人,用百姓的血汗和淚水狠狠地羞辱一下那些兒賣爺田不心疼的人。庫哈斯能晃過許多人的眼睛,用鋼筋水泥在都城豎起裸體女人的陰部和男人的陽具,說不定唐州的市委大樓會超出庫哈斯的設計,再一次戳出驚天的笑話來。買辦們的嗅覺單一,凡是洋人的東西,都是香的,當然包括屁。所以,在洋人的價目表上,屁也是有價錢的,而且很多人願意出高價去買。

黃蒂的腳剛邁進總編室,總編立刻就走過來,像嗬護小孩一樣,扶著黃蒂的腰把她安置在雙人沙發上坐下,然後靠著她坐下來。黃蒂的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不知是被總編身上散發的法國香水刺激的還是被總編過度的熱情惡心的,她向總編投去一束迂回的目光,看到的是被染得烏亮的毛式後背頭和眼角深深的魚尾紋。

“嗬嗬,還是年輕好啊,處處都遭人喜愛。”總編邊說邊把手放在黃蒂的大腿上。黃蒂遲疑了一下,把手包放在了茶幾上。總編見自己的非分之舉沒被拒絕,膽子又大了一步,把手伸向黃蒂的胸部。黃蒂輕輕地推開了他的手,“良家女子,不可調戲的。”總編嘻嘻笑了,“說得好,一個良字用得好,女中良者,娘也,嬌娘人人愛,我就喊你一聲娘吧!”他一下子撲了過來。黃蒂心裏有所準備,就在總編撲過來的瞬間,她閃過去,總編撲了個空,狗啃食一般頭顱碰在沙發扶手上,雖不說火冒金星,但內心已憋了一股怒火。

被玫瑰刺紮了手,總編正襟危坐,聲音也嚴肅起來,“好,我們現在來談談工作吧。你先匯報一下你最近準備了什麽?”

“對不起,我走了。”她拿起手包,在總編眼前揚了揚,“你還是清靜一下心情再談工作吧。不要忘了,我和你女兒是同年級,你可千萬別在你女兒麵前喊娘。”她露出狐媚一笑,玉臂做了一下風擺柳的姿勢,操著銀鈴般的聲音說了句:“拜拜!”

黃蒂正要出門,後麵傳來一句惡狠狠的聲音,“看我怎麽收拾你!”黃蒂扭回頭,又是媚人地一笑,“當心啊,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是有的啊!魚尾紋都那麽深了,還是想想怎麽全身而退,晚節不保的名聲可不是太好聽。”說罷,她有意地扭動著細腰,邁著貓步離去了。

腳步剛邁出大門,淚水唰唰地流下來,為屈辱,也為前程。她知道自己在電視台已經無法容身,得考慮退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即便是金飯碗,也有被融化或者丟失的時候,惱人的是肩膀和玉腿被那個臭男人玷汙了,還說了哪些殺氣騰騰的話,她咬了咬嘴唇,心中暗暗發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晶瑩的淚眼,見前麵過道上有模糊的身影,她趕緊掏出紙巾擦拭,接著快速走進衛生間,去趙雲家的時間快到了,她沒時間回家化妝,因此對著明鏡,用紙巾仔細地修整容顏,凡淚水流經的地方,她都細細地揉了片刻,以求臉色整體均勻。

黃蒂來到趙雲家,見杜振華已經來了,忙說:“看我多沒禮貌,趙老請客,竟然來遲,願受處罰。”杜振華說:“既然甘願受處罰。那就讓你為我們沏茶斟酒。如何?”黃蒂說:“願意效勞。”她看著趙雲說:“趙老,有什麽好茶?拿來讓我沏。”趙雲說:“老杜喜歡龍井,我這兒正好有梅家塢的特級龍井。”他起身走到食品櫃前,取出一精致的竹筒遞給黃蒂。杜振華說:“好啊!如果真的是梅家塢特級,那可是超級享受了。”趙雲瞪了杜振華一眼,“你懷疑我的茶是假貨?告訴你,沒人會給我假貨。我和朋友都是禮尚往來,拿假貨送我,犯得著嗎?”杜振華笑道:“鄙人失言,海涵!海涵!”他轉向黃蒂,“小黃,快沏了,讓我們來超級享受一把!”黃蒂拿起電水壺,到灶間灌了水,放到坐盤上,然後打開竹筒看了看,對杜振華說:“真的好茶呢!你看這顏色,青蓁蓁的。”她轉向趙雲,“趙老,我該用什麽杯子?”趙雲被問得一愣,“這個問題,哎!你沒沏過茶?”黃蒂說:“和那些小姐妹品茶去的一個茶莊,都用玻璃杯沏茶。可在家見家父沏茶,都用蓋杯,所以無所適從。”趙雲看著杜振華笑道:“那我們就依從小黃吧!”見杜振華點頭,他就對黃蒂說:“隨你怎麽沏,隻要好喝就成。”

黃蒂從櫃櫥內取來三隻玻璃高杯,往裏麵放入適量的茶葉,那邊的電水壺裏的水已經燒開,她把水壺拿來放在茶幾上,打開了蓋子,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杜振華不解地問:“你怎麽不沏呀?”黃蒂說:“如果將這滾開的水倒下去,再好的茶也被燙熟了,你還怎麽區分這獅峰特級龍井的真假?”趙雲說:“他是當官的,從來都是人家給沏好了。哪知道沏茶的技巧。實話說,用玻璃杯沏這麽好的茶,我也是第一次見。”黃蒂說:“那我就獻醜了,反正是受罰,大不了再受罰一次。”趙雲笑而不語。杜振華說:“糟蹋了極品龍井,你還有第二次啊?”黃蒂說:“那我就認真地向你們學怎樣沏茶。”

大約過了五分鍾,黃蒂拿起水壺,依次將落滾的水注入玻璃杯中,分別注到七分滿為止。她先將一隻杯子遞給趙雲,又將一隻杯子遞給杜振華,然後拿起自己的杯子,輕輕地漾了漾、嗅了嗅,失口說道:“果然好茶,還沒嚐過這樣的美味呢!西湖的藕香、飛來峰的桂芳都融匯於此,你們端起來聞聞,茶的香味此時最濃。”兩個老人跟著黃蒂學,端起杯子嗅了嗅。杜振華說:“絕了!這樣的好味道,我還是第一次聞到。此茶隻應天上有。”趙雲說:“這樣喝茶,我是第一次,以前都是蓋杯,悶了半天,打開蓋子,也能聞到香味,但沒有這樣的清雅襲人。老杜,這是不是梅家塢特級龍井呀?”杜振華說:“比正宗的還要正宗。喝了幾十年的茶,自認是品茶行家。哪知道卻敗在這個黃毛丫頭的手下。慚愧!慚愧!”黃蒂咯咯地笑了,“杜老就是謙虛。這是喝茶新方法,先聞後品。”她指著玻璃杯說:“你們看,這杯子裏裝滿蔥綠,春意盎然。聞著香氣,看著春色,品著絕好味道,蓋杯哪有這效果?”趙雲感歎道:“你們青年人勤奮好學,是我等榜樣。”黃蒂說:“趙老自謙,我要是有你老萬分之一的本領,也不會在編輯部看領導臉色啦!”杜振華說:“誣陷!我何曾給過你臉色看?”黃蒂笑了,“這是實話,絕非誣陷,我和你老隔著幾層呐,難道他們都像你老這樣的彌勒?再說,女人膽小是天生的,見了領導總是像見老虎似的。”杜振華說:“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啦!看不看人臉色,這關乎底氣,不關我這糟老頭子的臉色怎樣。我們都是從基層做起來的,困境於人而言,並非壞事,趙老若是提前回城,哪會有今天。”

黃蒂見杯裏的茶葉已全部展開且大部沉落,整個杯子都成嫩綠色,鮮嫩得可愛,就說:“可以喝了。”她端起杯子稍微抿了一口,連聲說:“好茶!好茶!”趙雲和杜振華也端起杯子品嚐了一口,杜振華說:“喝了你這茶,這才知道幾十年喝的茶都是二流貨。”趙雲說:“這茶不多,朋友隻送我一斤,等臨走了,你看著拿,全拿我也沒意見。我接著你剛才的話說,困境於人而言,非但不是壞事,恰恰是好事,困境之中,覺得更應當堅持,絕不能自暴自棄。當時,五七幹校裏的大部分人都返城了,隻剩下我們幾個倔強的人,其中包括詹海光,人人都是怒氣衝天,殺人、自殺的心都有。理性一番,我和詹海光都認為人生之路貴在攀登,貴在達到他人無法達到的境界,想達到這個境界,隻有選準方向,奮力攀登,登成功,瀟灑一生,登不成也不遺憾,起碼是自己努力過。因此就以馬路為紙,大掃帚為筆,時時練,日日練,練到最後,幾斤重的大掃帚也能揮灑自如,輕重、緩急、揚舉、撇奈,也就是手腕輕輕地一抖,但它卻重有千鈞之力,輕若鴻毛飛揚,時間在這個時候被延長了,瞬間被延長至需要的長度,所以,筆尖下字的骨架形態都能按照意願來,所謂下筆猶如神,這個神就是把時間拉長了,別人看到的是一揮而就,可在我卻有一秒兩秒的長度,足夠我思考如何下筆。”黃蒂聽了,心思:哦呀,時間可以拉長,太神乎了吧?莫名的目光盯著趙雲不放。趙雲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於是就一本正經地說:“你不要不信,等你瞄準了一件事,認真地做上幾年,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看看時間會不會拉長。”他站起來,走向那巨大的寫字台,拿起筆在硯台上蘸了蘸墨汁。杜振華見狀,招呼黃蒂說:“快看趙老寫字!”等他們還沒靠近,隻見趙雲下筆神速,如猛虎撲食飛鷹擒雞,十幾秒時間,草就了二行字。杜振華拍手叫絕。黃蒂望去“思不如行,行不如登”八個字如遊蛇走龍呈現在小幅的宣紙上,這八個字疏密有度、各自成體,雅致瀟灑,遒勁流暢,她心思,這老頭古怪得可愛,剛才還說著話,現在卻在揮手間成就了一副珍品。她正在閑想,卻聽見杜振華妒忌地喊叫:“你這個小丫頭片子真的有福,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來一副神品。”黃蒂反問:“杜老,我如果沒推斷錯,馬上也就要離開電視台,福從何來?”杜振華拉拉黃蒂的胳膊,“你看這落款寫得是什麽?”黃蒂看去,鮮紅的印章上麵寫著黃蒂女士大雅一行行書。黃蒂高興地奔過去,在趙雲的額頭上著實親了一口。趙雲喜悅地說:“受福匪淺。”

小黛進來詢問是否可以上菜。趙雲說可以。不一會兒,小黛取來一個電爐盤,接著又在爐盤上放置了一個熱氣騰騰的鐵鍋,黃蒂看去,隻見鍋裏是一大堆肉,還有幾隻鮮紅的辣椒以及綠嫩的蔥蒜。接下來,小黛又在三個人麵前放上碗筷以及一隻玻璃杯,又從灶間端來兩盤臘味和兩盤生蔬菜。趙雲見菜上齊了,就走到食品櫃旁邊,從地上拎起一個塑料桶,往三個人的玻璃杯子裏倒了大半杯酒。杜振華不滿意地說:“人越有錢越是摳門。原以為能喝上茅台五糧液呢,哪知道卻是連商標都沒有的散裝貨!你不拿我當客人不要緊,可這黃蒂卻是第一次來,不該這樣怠慢的。”趙雲撇撇嘴,“不是我說你,你是在官場上浸淫久了,樸實的精神被你丟得一幹二淨,不僅以貌取人,還以商標取人。長得漂亮、官位高、能說會道,都能入你法眼。長得不漂亮、平民、樸訥的人,你連瞟不瞟一下。”他指著玻璃杯說:“你嚐一口,如果不好,我把我珍藏的所謂頂級酒拿出來。”杜振華說:“洋的還是土的?”趙雲指著他對黃蒂說:“你看看他,變質變成什麽樣?喝酒也分洋和土。”他轉而對杜振華說:“以你的觀點,這屋子裏麵全部是土人,土得掉渣!”杜振華說:“說你摳門,踢到你疼孤拐了。好!你別氣了,給你麵子,我們就喝這散裝酒。”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喝完了,他眼睛發直,瞅著杯子,百思不解地問:“你做什麽怪?這樣的好酒,你怎麽能用塑料桶裝,不是瞎糟蹋嗎?”趙雲嘿嘿一聲,“本質尚未丟光,還能分出好壞。問你,這酒比茅台如何?比五糧液如何?”杜振華說:“實話實說,勝出很多。哪來的這酒?”趙雲說:“這就是唐州酒廠原先的土發酵池釀出的酒,是土發釀造,且沒勾兌過,大概有七十度吧。”他指著熱氣騰騰的火鍋說:“來嚐嚐這道土菜。嚐了再評價。”他說著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裏,連連嗬了幾口熱氣,才嚼起來,陶醉之色立馬掛在臉上。黃蒂看看鍋裏的幾隻鮮紅辣椒,心中打怵,她向來怕辣,有一次誤食了辣椒醬,被辣得跳起來。她正在躊躇,卻聽到杜振華叫喊起來,“乖乖!什麽肉?這麽好吃,莫不是龍肉?”他指著火鍋對黃蒂說:“小黃,快嚐嚐,這仙酒配上這仙肉,他趙雲過得是神仙的日子!”黃蒂正想伸箸,卻覺得紅辣椒異常刺眼,因此又縮回來。趙雲說:“害怕辣?”黃蒂點頭。趙雲說:“嚐一嚐,真的不能進嘴,我讓小黛在為你做一鍋不辣的。”在一旁看著他們的小黛說:“這羊肉沒辣味就不好吃了。它的特點是,越是辣你越停不下筷子。”黃蒂小心翼翼地撿一塊小一點的肉夾起來放進嘴裏,入口的刹那,辣味夾帶濃鬱的芬芳,如同強大的氣流,衝向喉嚨,衝向味蕾,衝撞出轟擊般效果。這芬芳的味道,無法用語言闡釋,因為她沒嚐過這味道,也沒見過哪位善食的饞人做過類似的描述,因為它帶有臘味,卻非常鮮美,有草原的膻,也有森林的膩,隻是這臘、膻、膩經過烹調,脫胎換骨成為一種一經嚐過便永世不忘的美味。她把這小塊肉細細地咀嚼,越嚼越香,當她又把一大塊肉放進嘴裏時,鼓著腮幫問道:“這羊肉怎麽這麽好吃呀!”趙雲說:“小黛,來解釋一下。”小黛稍顯忸怩,含羞說道:“這是俺家鄉菜,每年冬季,家鄉的父老鄉親都圍著火鍋,個個都吃得滿頭大汗,男人無一不喝得醉醺醺的。”趙雲說:“她介紹得不全麵,我來補充一下。這羊肉什麽作料都沒添加,屠宰後的羊,掛起來陰幹,就形成這味道。我想,這是吸收了天地之精華。這樣的羊肉味道,可以說是全國一絕,怎樣評價都不為過。”杜振華說:“你老家在哪兒?”小黛說:“西州葉家集。”杜振華說:“噢,那是大別山和淮河平原交匯之處,鍾靈毓秀。無此山水,養育不出這味道。”黃蒂向趙雲望去,見趙老的目光中透出微微的愛憐光彩,她似明非明,靈機一動,起身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趙老的身旁,對小黛說:“來,坐下和我們一起享受美味。”說話間,她盯著小黛的眼睛不放,果然看到一束瞥向趙老的深情目光,哈哈!一個尚滿天,一個紅勝火,絕妙的搭配,想到此,一股欣悅之情,從她胸間直竄喉嚨,化為兩處笑靨。趙雲嗬嗬笑道:“既然黃蒂邀你,不妨坐在一起小酌。”小黛轉身到食品廚取來一大一小兩隻玻璃杯子,放在桌子上。黃蒂見狀,趕緊去廚房取來一付碗筷,放在小黛麵前,見小黛先在小玻璃杯裏到了七分酒,又將大玻璃杯種子倒滿,然後又象征性地從大玻璃杯裏往其他人的杯子裏到了些許酒。幾個人吃著喝著,話題離不開羊肉,離不開酒,離不開葉家集那神奇的土地。趙雲說:“雖是佳肴美味,但總覺得差了些什麽?黃蒂,說說看,差了些什麽?”黃蒂略微想了想,“美女把盞?”趙雲擺手。杜振華說:“有小黛把酒,夫複何求?”黃蒂又說:“嬌娘伴舞?”趙雲搖頭。黃蒂對小黛說:“我猜不著了。你回答吧!”

小黛莞爾一笑,隨口說道:“我想趙老的意思是差了紅紅的炭火和漫天飛舞的白雪。”杜振華喝道:“大妙!圍爐夜話,炭火和雪景是必不可少的。別看小黛是廚娘,窺見趙老心境的,唯有小黛。”幾個人同時笑起來。黃蒂向小黛望去,隻見她臉頰早已飛起一片紅暈。趙雲說:“現在已是深秋,再過個把月,說不定真是玉龍飛舞呢,屆時我再請你們來此小酌。”黃蒂連聲感謝。杜振華卻說:“吃上嘴再感激也不遲。”

杜振華又夾起一塊羊肉放進嘴裏,邊嚼邊說:“你老趙啊,沒事惹事,要帶京城的記者來唐州做什麽?普天之下,受難的眾生何其多,憐憫得過來嗎?”趙雲說:“受難人就在眼前,卻無一點同情之心,那我豈不成了冷酷之人。看不見的我管不了,看得見的,我若不管,愧對了人生,也虧對了這杯酒和這鍋菜。”杜振華說:“你是真想幫助他們,還是嘴上說說?”趙雲生氣了,“我沒那麽虛偽!”杜振華說:“真想幫他們,對有些人是需要投其所好的。”趙雲說:“此話怎講?”杜振華說:“你這粒銅碗豆,又那麽清孤,人家哪能接觸到你,據我所知,想要你書法條幅的人許許多多,可你就是……”趙雲說:“又來了不是,無非是說我狗屄衙門。”黃蒂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趙雲對黃蒂說:“你不知道,他今天算是說了實話,問我要條幅的人許許多多。依我說多如過江之鯽。我哪能應付的過來?索性一並拒絕了。”杜振華說:“該拒絕的,應當拒絕,不該拒絕的,不應當拒絕。如果你對那些有決定權的人網開一麵,說不定這貧民窟早都變成經濟適用房或者廉租房了。”趙雲說:“他們為什麽不把這塊地開發了?”杜振華說:“開發商講究效益,這一片遠離市中心,且交通不便,房子蓋了,哪個來買?所以這一片必須有政府行為,先解決交通,再給開發商一定的補貼。”黃蒂說:“我弄不明白,趙老怎麽會住在這兒?”趙雲說:“哪是我願意住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裏,這是因時而變。這本是舊社會一個官宦的別墅,多年失修,我買到它時已經破爛不堪,我看重的是這塊地勢,姑射山麓,處子河畔,前麵有一塊開闊地。哪知道後來陸續有許多人在這兒蓋簡易棚,越蓋越多,成了今天模樣。想搬走又舍不得這些民眾,因此就和他們一起申述。自視甚高啊!覺得我的話可能有分量,結果呢,人微言輕,什麽事也沒辦成,卻惹了一肚子氣。”黃蒂說:“這窮街陋巷,怎麽有等駕場這麽響亮的名字?”趙雲說:“等駕,等駕,等的是皇帝的大駕,老百姓想撥雲見天,這名字寄托了許許多多的希望。黃蒂,地名和人名是一樣的,寄托著許多希望。”杜振華說:“我說的話你考慮一下。說不定效果顯著。”趙雲說:“怎麽考慮呢,總不能找那些有權力的人說,我送你字幅,你把這片貧民窟改造了。”杜振華說:“我就想得你這句話。你能這樣想,是這一片老百姓的福分,一切都交給我去辦。掛職來我市的副市長聽說肚裏有些文墨,我就從這人身上做文章。就這一個人,他不會用車裝的,你放心吧!”黃蒂說:“你說的是不是司徒旻?”杜振華驚奇地問:“神通廣大啊!他沒來幾天你就認識?”黃蒂說:“我這樣一個小編,哪裏能認識副市長,聽說而已。聽說此人有怪脾氣。在國家社科院以敢說敢為著稱,喜歡他的人說他是才,反對他的人說他是怪胎。”趙雲說:“怪從才出,才自怪來。這怪是優點也是缺點,讓他掛職唐州,是看重也是考驗,接下來就看他的才氣,也看他的運氣了。”他看著杜振華說:“隻要能把這片棚戶區改造成經濟適用房,要什麽、要多少,我都給。”杜振華哈哈大笑,“這就對了。這叫與時俱進。”趙雲笑道:“與時俱進?你官話不離嘴,說了一輩子,還想繼續說下去?想沒想過退休後怎樣打發時光?”杜振華長歎一聲,“我還能怎樣打發?買菜燒飯帶孫子唄!”趙雲說:“沒想做點有意義的?”杜振華說:“想過,都說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想向你和海光學習,你當年練書法練了幾年方成正果?”趙雲說:“學無止境。至今我也不能說練成正果。可是認為能讓自己的字能被別人看上眼,能往牆上掛,大約需要五六年時間。”杜振華說:“好,那我就埋頭苦練五年,看能不能補償心中的遺憾。”趙雲說:“你頭腦靈活,五年時間肯定大有建樹。”他雙手抱拳,“老弟我提前祝賀了!”杜振華說:“光憑一張嘴不行,得來點實在的。我每月來一次,向你求教,你得開門。”趙雲說:“我不在家,你把習作交給小黛就是了。”趙雲指指小黛和黃蒂,“你們都看見了。這樣的萬金油牌幹部。到老了沒有資源可賣,可憐啊!所以,你們非得撿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做起來,凡事,做到極致皆為狀元。所謂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此所謂也。切莫荒廢了時光。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從趙雲家出來,已是九點半。出了巷口,她便和杜老分手,獨自一人奔赴她的力量補給站。那是一個神秘的地方,之所以被她稱為力量補給站,自有它神奇之處。今天的晚宴吃得暢快,美酒和美味,加上趙老和小黛的瀑布深潭般的落差戀以及杜老的收之桑榆這兩樁賞心事,在她胸間漾起陣陣漣漪。隻是,這令她微醉的波動,在擴展的距離中逐漸趨於平靜,剩下的隻有趙老的花開堪折直須折的諄諄教誨。電視台已無她的立錐之地,何去何從?必須早作決斷。但人是要吃飯穿衣的,不為稻粱謀,難道餓死不成?若為稻粱謀,必須花費時間付出汗水,哪還有折花的閑情?想到這,她有些悲觀,再想想,這境況和五年前有些相似。

 

       那時候,她從唐州大學中文係畢業後,父母四處托人,將她安排在唐州中學教書。那是一所古老的中學,創建於百日維新時期,差不多和京師大學堂同齡,為當時的一個著名的封疆大吏所創辦。百餘年後,這所學校重煥青春,為唐省第一重點中學,享譽全國。當然,師資隊伍也非常雄厚,他們大都是全國各名牌大學畢業,就語文教師而言,北大複旦北師大華師大的畢業生竟占了半壁江山。在唐州中學教了一年書,教得她滿心煩躁,課程多,待遇低,按資排隊,以出身論人等陋習,像一層結成厚殼的板土,新苗想破土而出,不知有多難,十之八九都被憋死在板土下麵。此時,她想打退堂鼓,卻遭到父親的嚴厲嗬斥,說她不知天高地厚,盡想吃現成飯,他引經據典,闡述過時的傳統觀念,什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事業好似登山,不磨破幾雙鞋,哪登得了頂?這些不容置辯的歪道理,損得她不敢抬頭,最後還有一句“你想讓我走後門花的三萬塊錢打水漂呀?”話,像一根竹簽子刺入她的手指尖,從此她再也不敢在父母麵前抱怨當教書匠的辛苦。她非常苦悶,總想找個地方或者方式宣泄,她曾經跑到姑射山頂大吼;把自己關在屋裏讓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發出震天聲響;買一瓶唐州大曲喝得酩酊大醉;去舞廳跳狂舞,濕透衣衫。這一切努力像發高燒往太陽穴抹萬金油,效果可想而知。鬱悶好像在胸間紮了根,十二級的台風也無法將其連根拔起。

       機會現於偶然。和她同命相連的同事小鷺,說她找到了一個能夠發泄不滿情緒的地方,問她願不願去?走投無路的她像看見了曙光似的,忙不迭地跟著這同事來到鵝兒巷的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每人交了100塊錢,方才得入其中,她四處瞅瞅,見是一個寬大的四合院,正房加廂房有十來個房間,各個房間的門都緊閉,窗子都有厚厚的窗簾。她對小鷺說:“這兒閉燈瞎火的,有什麽好玩的?”小鷺說:“我馬上就要進入角色了。你聽聽管事的介紹一切都會明白。願你喜歡!拜拜!”說著她忙不迭地鑽進了一間房屋。

    她有些氣惱,愣愣地像隻棍杵在那兒,心思你小鷺怎麽就這樣薄情,把我帶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甩手就走了。一個衣裝整潔得體的人走過來,和藹地說:“黃蒂女士,歡迎你光顧伊尼菲特休閑中心。我叫黃特,願意為你提供高質量的服務。”她驚訝地問:“怎麽知道我的名字?”黃特說:“小鷺介紹的呀!她說你是才女,暫時遇到困頓。沒關係,到這兒來的人大都和你一樣,都是要把沉積的苦悶宣泄掉。”黃蒂指指關門閉戶的房間說:“這院落到處都冷唧唧的,怎麽宣泄呀?”黃特說:“黃女士……”黃蒂打斷了他的話頭,“叫我黃蒂。別什麽女士不女士的,既然是休閑中心,禮儀就顯得累贅。”黃特笑了,“爽氣!SM聽說過嗎?”黃蒂盯著黃特,驚訝地問:“虐戀?”黃特點頭說:“你知道的呀,對,就是虐戀。”黃蒂警惕地問:“是不是都離不開性?”黃特說:“不說假話,有性,但隻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也是雙方關係成熟後去外麵做。在這兒是不行的,要不公安局肯定把這兒當黃窩給端了。”黃蒂放心了,“那你就給我安排一個施虐的角色。”她怕黃特不了解她的心情,又跟了一句,“對象一定得有檔次。我是第一次來,切莫讓我掃興。”黃特說:“盡管放心,檔次低的,進不了這兒。我會按照你的要求給你安排一個奴隸。”黃蒂聽了,心情頓爽,心想:一百塊錢買個奴隸,值!可又有點擔心這個奴隸是個什麽樣的,君子還是小人?哎!隨他去,順眼呢,我就輕輕地打,不順眼我就狠狠地抽!抽得他皮開肉綻。黃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補上一句,“和你說,這兒進門費一百塊,超過一小時再加一百,以此類推。”黃蒂翻了他一個白眼,“休閑,休閑,錢掛在嘴上,還怎麽休閑?”

       黃特將黃蒂領到右手的第一個房間,他推開門讓黃蒂進去,然後對裏麵吼道:“黑奴!你的主人來了,好好地伺候!小心她抽爛你的皮。”說罷,他把門關上離去。黃蒂低眼望去,隻見一個上身裸體的黑人匍匐而來,邊匍匐邊說:“主子,歡迎您到來!”黃蒂威嚴地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問道:“你從什麽地方來?”黑奴說:“報告主人,我是昆侖奴,被回回販賣到這兒。”黃蒂聽這人自稱昆侖奴,心想這個人檔次不低,竟然知道昆侖奴。

     昆侖奴這個名字在史書上出現過,唐代有“昆侖奴,新羅婢”流行話,還有篇名《昆侖奴》的傳奇故事,張籍更有《昆侖兒》的詩篇,其中有“金環欲落曾穿耳,螺髻長卷不裹頭。”簡直就是現代版的黑人外貌的描寫,但是現在知道古代的中國也有黑奴的人卻不多,隻有為數極少的知識分子知曉。黃蒂正在想如何做好這場遊戲,卻聽到昆侖奴說:“主子,有什麽想法,您盡管吩咐。”黃蒂把腳伸得高高,“先把我的皮鞋擦了再說其它的。”昆侖奴跪拜過來,把黃蒂的鞋脫下,“主子的腳氣真好聞呢!”黃蒂大樂,把腳指頭伸到了昆侖奴的鼻尖,“既然好聞,索性讓你聞個夠!”昆侖奴抱起黃蒂的腳又是聞又是吻,黃蒂的心樂開了花,心想當主人的滋味太妙了,看著這個健壯的昆侖奴抱住自己的腳不停的親吻,她的心驟然熱起來,神經隨之騷動,她不想讓剛開始的享受毀於本性的衝動,猛地把腳收回,“別吻了,別讓你的口臭弄髒了我的腳。趕快給我擦鞋去!”

     稍顯愕然的昆侖奴馬上站起來,走到牆角的櫃子裏,取出布和刷子,轉身走到黃蒂的跟前,彎腰拿起皮鞋,然後側過身體盤腿而坐,認真地擦起來。在昆侖奴站起來走動的過程裏,黃蒂看到這是一個英俊的人,頭臉的邊緣線拒絕平庸,眉額、顴骨以及鼻梁棱角分明;健美的身體上,胸肌臂肌凸顯,腹部與肩成倒梯形,左右橫肌如三個橫貫的丘陵;粗而不密的體毛,恰到好處地生長在腿部和胸窩。看著這文明而又具有野性的體態,黃蒂的本能欲火猛地燃燒起來,欲望在幻覺中演化為一個個具體的令人瘋狂的性行為。突然間,一個成熟的認知浮現於腦際,幻覺陡然消失了,啊!這肯定是一個精英,毅力通過健美的體態毫無保留地顯示出來,她知道,要想保持這樣一個健美的身體,每日鍛煉的時間必須保持在兩小時以上,每周不低於十小時,而且還得有教練指導。這毅力必須有成功的欲望以及相應的經濟條件和社會地位支撐,成功的欲望是動力,經濟條件是基礎,社會地位則是時間的保證。設想一下,藍領本身就是出賣勞力的人,無需鍛煉;小白領被繁重的工作壓得氣都透不過來,既無時間也無精力去鍛煉,況且光顧健身房也是一筆不菲的費用;隻有那些遊走於上層社會的和演藝界的精英,才具備保持優美體型的動力和條件。他們想通過優美的體型,向人們展示自己的毅力、性格和社會地位。想到這,黃蒂不禁怒火中燒,原先的想入非非也雲消霧散,這種人就是壓在自己頭上的大山,和學校的高級教師以及教務主任校長們是同類,必須讓他嚐嚐苦頭,她大喝一聲:“擦好了嗎?拿來我看看!”

       仿佛聽出了吼叫中的變態,昆侖奴恐懼地彎下腰,戰戰兢兢地雙手呈上擦好皮鞋。黃蒂接過皮鞋,稍微看了一眼,隨即仍在地上,厲聲說道:“你擦得太不象話!你就是這樣敷衍主子的?看我不收拾你!快給我趴下!”昆侖奴顫巍巍地掉轉身,趴在黃蒂的麵前,操著近似哭喪的腔調說:“奴才錯了,再也不敢敷衍工作了,求主子饒恕。”黃蒂學著曾經訓斥過自己的教務主任的口吻說:“哼!你現在嘴上知錯了,實際上心中卻不服氣,就像被抓住的老鼠,手一鬆、爪子一落地,一切就都忘了。非得讓你吃吃苦頭不可。”她拿起掛在牆上的皮鞭,狠狠地向昆侖奴抽去,隻聽見“嗷嘮”一聲慘叫,那健美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那慘叫在黃蒂聽來,如同是帕瓦羅蒂唱《我的太陽》時的高音,聽得她酣暢痛快,心思原來你們這些精英也是不禁打的,索性讓你嚐個夠,看看你究竟會出什麽樣的醜態,她又高高地揚起皮鞭,狠狠地抽下去。哪知道她沒聽到的慘叫或者乞求的呼喊,隻聽到撲哧一聲,像棍子打在豬皮上,之後一切歸於寂靜。她死死地盯著匍匐在地上昆侖奴,隻見兩道交叉凸鼓的鞭痕上,滲出殘紅的血跡,而傷者卻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她膽怯了,心想莫不是下手太狠毒,把他給打死了?恐懼攫住了她的心境,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先用手指戳戳他的屁股,他還是沒動,她有些慌亂,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翻,看的是一張淚臉。她傷心了,同情了,憐憫了,失聲說:“原諒我,原諒我,我把你當成是教務主任了。我不該這樣……我”昆侖奴坐起來,聲音有些蒼涼,“主子打奴隸是應該的。”黃蒂說:“不,我們的遊戲到此結束。我還是要請求你原諒。”昆侖奴說:“既然結束了,我正式向您表示感謝,感謝您帶給我另一種感知。”黃蒂默默地蹲到昆侖奴的背後,用手輕輕地撫摸那滲血的傷痕,摸著摸著,她潸然淚下,不禁用嘴去舔舐滲出的血流。昆侖奴一下轉過身來,雙手握住黃蒂的雙肩,激動地說:“不可以舔的,上麵有黑油膏。”黃蒂再也抑製不住羞愧和青春的萌動,猛地撲在昆侖奴的懷中。

 

       黃蒂隨昆侖奴從伊尼菲特休閑中心出來,坐上了奧迪Q5,來到昆侖奴在姑射山鹿苑高檔小區的住家。這是一幢單棟別墅,超過300平米的上下兩層樓。黃蒂心想這麽大的房子,定是轟轟烈烈的一家人,哪知道進門後室內冷清清的,看來還是單身呢。昆侖奴進屋後指著茶幾上茶具對黃蒂說:“你先自己沏茶吧,我得去洗澡。失禮了。”說完他就去衛生間了。黃蒂有話到了嗓門,但還是噎了回去,她本想為他洗傷痕,但又怕被視為輕浮而作罷,盡管在SM中心曾撲入他的懷中,但那是初見傷痕時愧疚引發的情感衝動,不能算做水性,如果現在隨他去浴間,即便心底純正,也會被誤解。昆侖奴很快就從浴間出來了,見雪白的肌膚上二道鮮紅奪目的傷痕,她內心不由得一陣愧疚與傷感,所幸出血點不多,雖不會出現大麵積感染,但必定疼痛難忍。她再次為自己的變態道歉,並報出自家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也希望知道昆侖奴的姓名。昆侖奴說:“把我當成你的教務主任而狠狠地抽打,說明你恨那些欺壓你的人;進入SM中心就想當施虐者,說明你的境況不太好,想找個對象殺氣;出手凶狠,說明你集聚在胸間的怒氣很大;是不是這樣?”黃蒂說:“你沒回答我的問題,我也拒絕回答你的問題。”昆侖奴笑了,“善於維護尊嚴,這很好。我姓魏,叫魏中原,中石油唐州分公司的總經理。”黃蒂聽他這麽說,眼睛睜得滴溜溜圓,心兒咯噔一下,哎呀!唐州中石油,唐州的頭牌大公司,據有幾塊大油田以及星羅棋布的采油點,僅總部就占據一幢寫字樓,手下員工起碼有四五千,可他卻心甘情願地當奴隸,這是為什麽?她脫口問道:“這麽大的權力人物,為什麽要去當奴隸?為什麽!”

魏中原說:“看你,還沒回答,卻又追問了。好,女士優先。”他輕輕地歎口氣,“為什麽,管理公司要嚴肅守信,不能參雜任何情感。而人是千姿百態的人,有懶惰,有投機,有僥幸,有貪贓,等等不一而足。任何違反公司章程的事和人,都得按章辦事,來不得半點虛假,否則公司就會衰敗。因此我經常扮演法官的角色,懲罰人、處置人成為一種常態。可是,當我看見有的被懲罰的人的沮喪和失魂落魄,心中就會出現不忍和憐憫。在我的麵前,他們是弱者,可我卻不能對他們施以慈悲之心,這是一件令我非常痛苦的事。我知道唐州有這麽一家SM中心,因此就來這兒扮演受虐者,想用這樣的辦法來體驗那些被懲罰的人的心情,也借用這個辦法來緩釋屢屢懲罰他人而自責的心態。老實說,在SM中心,遭受如此嚴厲的鞭笞這是第一次。前幾次的施虐者都很仁慈,鞭子落在身上,就像《在那遙遠的地方》裏的情調,細細的羊鞭輕輕地打在我的身上,感覺上不是被虐,而是在調情,在演話劇;還有的讓我裝狗在地上爬,像童年過家家的遊戲,自責的心態得不到根本的改變。你那兩鞭不一樣,像觸電,像霹靂,打疼了我的皮膚,更打疼了我的心,想一想那些受我懲罰的人,麵對會影響前程甚至是終身生活的處罰,那心靈的疼痛不亞於我此時的感受,甚至是十倍百倍地超過。因此,我哭了,是為那些受我懲處的人而哭,為他們的不良處境而哭。明天,我會把今天受鞭笞的感受如實地向我的下屬坦白,希望他們能夠約束自己的行為,免得受鞭笞,也使我不再去SM中心去嚐試遭受痛苦的感受。並不是我冷酷,不願輕置手中的權力,而是製度和律例是一堵牆,圈內的人隻能規避,碰撞它隻能受傷。”

黃蒂認真地聆聽魏中原的心靈吐露,深為他的寬博胸懷所感動,她油然地想起教務主任找她談話的情景:教務主任說“你的業績糟糕,班級大考成績已經兩次名列末位,再出現一次,你就得卷鋪蓋走人,好自為之吧!”這話如同法官的緩刑判決,再過二個月,如果期末考試她帶班的成績依然墊底,她隻能被驅逐,灰溜溜地離開唐中。之後,她廢寢忘食地奮鬥了二個月,僥幸地逃過劫數。現在想想,那教務主任是否也如魏中原此時的心境,倘若如此,自己則有愧了,因為權勢者並非全部冷酷,而弱勢者也並非一律值得同情。當然,她也把自己的心情如實地向魏中原坦露。

兩顆受傷的心靈曼妙地融合在一起,最終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之後,魏中原讓分管人力資源的主管對黃蒂進行速成培訓,使之通過唐州電視台的麵試,成為一名節目主持人。

幸福美滿的好日子延續了不到二年,魏中原在一次搶險中死於意外。當時,魏中原在外地搶險,她和他正在通話,隻聽到轟的一聲巨響,一切歸於寂靜。後來得知,是他腳下的地下輸油管發生爆炸,奪去了34歲的他以及十五個下屬的生命。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把兒子帶好,不要牽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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