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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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李延祚——青城記事 第七章 賞心樂事 第二節 牧神之午後

(2018-09-04 05:52:01) 下一個

                             牧神之午後

       二十二日中午,李延祚再次來到端木昌的家中。事前,在九點多鍾的時候,他通知了端木葳蕤,說要去她家。端木葳蕤說要派車去曼哈頓接他,他說自己從33街賓夕法尼亞車站乘火車去,你派車到車站接就行了。聰明的端木由此已經證實自己的判斷,在告知父母後,她坐在梳妝台前精心地梳理裝扮。

        端木昌和竺恒生在門口迎接了李延祚。在李延祚的眼裏,端木昌雖然含笑,但看得出那笑容是勉強擠出來的,目光中的火焰不再燃燒,剩下的都是彷徨與無奈。李延祚禮節地攙扶端木昌走進屋,見端木葳蕤和她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見他進來,她們都起身站立,以示迎接。此時,李延祚臉上凝聚著愧怍的色態,他不敢正視端木葳蕤,偶爾瞟了一下,馬上就閃過去。

       所有的人都坐下後,傭人為來客沏上茶,李延祚和竺恒生每人的麵前都有一杯。

       端木昌筆直地坐在李延祚的對麵,滿臉的嚴肅與凝重,一如重大戰役決策時的將軍,此時,他的眼睛再次燃燒起來,像一道劍光,逼視著李延祚的靈魂,仿佛要把他物資的外衣和充滿世俗養分的皮肉層層剝落,看看他骨子裏究竟是何等精髓。端木太太一副憂傷的神態,像拉斐爾筆下的西斯廷聖母,慈祥、悲憫而又期待地的掃視這一對簡直是天作之合的年輕人。竺恒生摸不清這個年輕人會做出什麽樣的決斷,一直不安的瞅著李延祚,但直覺告訴他,這個年輕人無論做出什麽樣的抉擇,都不會背離幾千年古老的傳統,這傳統就像他家鄉的雁蕩黑岩一樣的堅硬。倒是端木葳蕤神情坦然,仿佛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仍用那溫情的目光注視著李延祚。

       沉重的氣氛延續了幾十秒鍾後,李延祚從西服的內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恭敬地擺在端木昌的麵前。端木昌稍顯愕然,隨即將信封往自己麵前鉤鉤,然後說:“先不說這個,讓我們把當前的事情處理好。”端木昌說話的時候,心兒隱隱作痛,深深地歎口氣,他看見妻子的眼睛水汪汪的,再看看女兒,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皺皺眉頭,不解於女兒遭受如此之重創之後,仍能有如此超然之神態,又看看李延祚,見李延祚有些發呆,他氣惱油然而生,“現在讓我弄不明白的是:像你這樣舉事嚴謹、行為端正的人,為什麽會在婚姻沒有解除的情況下,貿然又與我的女兒舉行婚禮,能有合理的說法嗎?”

        發呆的李延祚,聽到端木昌這樣問,覺得事情沒有自己原來想象得那麽嚴重。原來他想,這次來見端木昌,無論怎麽說,肯定會被痛斥一番,然後驅趕了事,沒成想端木昌如此大度,反而給了他解釋的機會,隻是用手鉤鉤信封讓他有些失落,畢竟那裏麵是一封辭職信,他應當是知道的,卻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對於端木昌要求的解釋,他做了充分準備,因為要麵對端木葳蕤,情感裏麵摻不得任何水分。在他看來,婚禮上那戲劇性的一幕,未必是對端木葳蕤的傷害,如果現在講了假話,那就傷害至深了。

       李延祚正要開口,端木葳蕤卻突然開口:“爸爸,不要難為他了,我知道這其中的原委。”

         端木昌不滿意地看了女兒一眼,“我們遭受這樣的難堪,難道不應當了解其中的原因嗎?”

         “伯父,現在是談私事,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老。我自認我有雙重性格,在管理和技術上,我的思維是科學、嚴謹、細膩的。但是,在情感方麵,在與人交際方麵,卻有些孟浪,感情到哪裏,語言和行動跟著到哪裏,思之所想,言之必及,行之定為。所以,有人說我是詩人的性格,這評價切中要害,我給自己的這種性格再加上一個定語:遊吟詩人。正是這種性格,使我不在意形式上的東西,我在意形而上,我認為婚姻的基礎,是愛情,是責任,是道德,一句話,更是社會關係的綜合。當我發現,我不能再和鈕美蓮走進婚姻的殿堂時,我就離開了她,根本就沒想過我們在民政局登記過,那個結婚證也不知被我丟在什麽地方,根本找不到了。我這樣的人,絕不會被一紙結婚證禁錮住的。這就是我忽略了鈕美蓮是我法律上的妻子的原因。”

       端木昌適時地反駁了一句:“可是你現在卻是被那張結婚證禁錮了。”

       “伯父,不是那張結婚證禁錮了我。而是我和鈕美蓮之間的障礙自行坍塌了。”

        “能說說是什麽樣的障礙嗎?”

         “可以。”李延祚幾乎沒有猶豫,“伯父,記得我們第一見麵嗎?我爛醉如泥,那是我落入一個想入非非的女人的陷阱所致。他用迷幻藥迷倒了我,我們上了床。這個女人是鈕美蓮的嫂子。我不願意當亂倫的畜生,就選擇離開那個家庭。現在,那個女人良心發現,立地成佛了。她主動找鈕美蓮懺悔,並發誓永遠在我們眼前消失。因此,我和鈕美蓮之間就不存在障礙了。”

        端木葳蕤笑眯眯地望著他,讚許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來掃去。竺恒生恍然大悟,當時在羅馬之夜大酒店,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心目中的英雄會那樣失魂落魄。端木昌長長地籲了口氣。端木太太的眼淚最終流了出來,斷斷續續地說了句:“我可憐的孩子!……怎麽這般……命苦呢?”

       李延祚覺得言已盡,是離開的時候了。他眼盯著端木昌,用手指指那信封,接著又深情地望了端木葳蕤一眼,準備站起來。

      “把這個拿回去,沒必要這樣,你不能讓我幾千萬的投資變成不能變現的死錢。我聘請你擔任總經理的時候,你和葳蕤還沒有發生戀情。讓我們重新回到原處。你今天的解釋,使我重新認識了你。恕我再多問一句,如果鈕美蓮遲來一個小時,也就是說在婚禮結束後出現,你怎麽辦?”

       “沒有想過,這是天意,沒出現你說的這種情況。如果出現了,我肯定會有一個合理的決斷。”李延祚還是站了起來。

        端木葳蕤也站了起來,她挽起李延祚的胳膊,“走吧,我送你,讓我再以戀人的身份送你一程。今後,我將以董事長的身份出現在你的麵前。”它突然又對端木昌說:“對吧,爸爸!”

         端木昌被女兒突發的奇想弄得不知所措,張著嘴巴望著女兒,隻見女兒的眼裏閃耀著狡黠的光芒,他還沒有反醒過來,又聽到女兒說:“默認就是承認,對吧,爸爸。”他眼睜睜地看見女兒挽著李延祚往外走,邊走邊留下一串聲音:“帶你去一個地方,現在隻剩下幾個小時,讓我們數著分分秒秒打發它,明天你就是人家的了。”他有些發呆,不相信這話是從剛剛遭受重大打擊的女兒的嘴裏說出來,但細想想,這話也必然會從女兒的嘴裏說出來,女兒是唯美主義者,她無時不在追求完美,即便自己麵臨極為糟糕的處境,也不忘卻用完美的方式收拾殘局。愣怔間,端木昌聽到了太太的抽泣聲,這哭聲把他從理性思緒扯到感性思維裏,他不由得傷感起來,為女兒現在心底流血又強顏歡笑而悲傷,更為女兒能否有幸福的前程而悲傷。

 

        端木葳蕤駕駛豪華林肯轎車飛馳東奔,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轎車在一個海灣處停下。在李延祚走出車門的刹那,他被眼前闊大的景象驚呆了:隻見青天白日下一片汪洋,波光粼粼,海麵的左上角水平線上高樓林立,依次向右有一座彩虹般的大橋淩駕於海灣之上,把那片高樓林立的地方同一個島嶼連接起來,又是一個蔚藍色的海灣,舉世聞名的自由女神塑像高高地聳立在碧波之上,這一切像是兒童堆的積木場景。他大體上知道這是什麽位置,但不知道具體的地名。端木葳蕤說:“遊玩曼哈頓,如果僅僅在那個島上遊玩,就會不識廬山真麵目,觀賞曼哈頓最佳位置就是這兒,這兒叫新澤西州立公園,在這裏,曼哈頓的大觀及其周邊景色的一覽無餘。我從左首給你講:近處的一片紅房子叫愛麗絲島,是當年的海關,上世紀初前後的幾十年,幾千萬的移民大都從這個島上流散到全美,它現在已經成為曆史陳跡供人瞻仰,你看那遠處的灰房子,那是大中央車站,是疏散移民的鐵路中樞,現在也成為人們遊玩的遺址,再遠處是曼哈頓,依次是布魯克林高地,總統島,斯塔藤大橋……”端木葳蕤滔滔不絕地講著。

       不知道為什麽,李延祚卻聽不下去了,他傷心至極,情不自禁地將端木葳蕤摟在懷裏。眼前是無與倫比的壯觀美景,懷裏是舉世無雙的美人,此時此刻的一切美好,都將付之寒風,成為凋零破碎不堪回首的記憶。正在起勁介紹的端木葳蕤察覺到了李延祚的異常舉止,扭回頭朝他臉上望去,隻見一行清淚已經流下臉頰,胡茬上濕乎乎地一片。

        “不要這樣。以你的處境,你無法解脫痛苦。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往好處上去想,你可以天天和孩子在一起,你是愛鈕美蓮的,現在這種愛又加上了憐憫的情愫,她是你恩人的女兒,愛她也是一種報答,這足夠了。”

         見端木心裏隻裝著別人,唯獨沒有為自己著想,李延祚更加傷心,越發抑製不住情感。他認為端木葳蕤是血吞被人打掉的牙齒,還裝出一副笑臉。她這樣做一是性格使然,也是想安慰自己,使自己不至於在過分傷痛中淒然而別。

         端木葳蕤見李延祚淚人一般,就拉他在路邊的草坪上坐下。她依靠在李延祚的肩膀上,一往情深地說:“延祚,我們的相見相知相娛是天意,你就是我幾年前夢中見到的那個人,我為尋夢而來。你是楚莊王,我就是巫山女。除卻巫山不是雲,與我而言,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心醉的戀情了。你不猥瑣,不自卑,有理想,有見地,有浪漫情懷,有見大人則藐之的氣概,這都是我喜歡的,這是男人的最高境界,我享受到了,夫複何求?我們的相見相知相娛都是處在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這足夠了。終日廝守在一起又有什麽好?那樣會出現審美疲勞,把花樣年華慢慢地腐蝕掉。讓這一切都成為美好的回憶吧!裝在我們的胸間,想的時候,掏出來品嚐一下,讓青春和美好都凝固於這此時此刻……”她突然收住了口。

        李延祚被她的浪漫所感染,覺得她的話是唯美主義的最高境界,憂傷的心緒消失半大半,思想漸漸地融入到她所描繪的天地中,一片幻海,一片癡情,一片歌鼓聲樂,憧憬與現實混沌一起,他和端木葳蕤帶著懶洋洋的倦慵徜徉其中……

       旁白突然終止了,他又跌回現實。瞥眼望見,端木葳蕤一起一伏的胸脯像血一樣的鮮紅。他毛骨悚然,伸手摸摸,柔和滑膩的觸覺,緊接著,他的手又被端木的手緊緊地握住,心兒才落實下來。繼而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成為單純的紅色盲,便使勁眨了幾下。當他再度睜開眼睛,隻見如火的夕陽,點燃了天空,蒼穹燃燒起來了,上紐約灣燃燒起來,曼哈頓和布魯克林高地燃燒起來,身邊的草地燃燒起來,整個世界就是一個紅彤彤的仙境。

        醉迷間,他又聽到了那銀鈴般的聲音:“我懷疑我們離開家的時候的突發奇想是否錯了?當時,我希望爸爸能把董事長的位子讓給我,這樣我就能有理由去大陸,就還能看見你。這樣是不是庸俗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可是我錯了。”

         “沒有錯。”

         “是我錯了!”她用一種無需置疑的口吻說,接著又問道:“讀過馬拉美的詩篇、聽過德彪西的曲子嗎?如果沒有,那就請你回去讀一下、聽幾次,那裏麵……”

“那首詩我讀過。那首曲子我聽過,是你經常用的CD聽的。”他淒然地朗誦:

“莫非我愛的是個夢?
我的疑問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
終結於無數細枝,而仍是真的樹林,
證明孤獨的我獻給了我自身——
唉!一束祝捷玫瑰的理想的假象。
讓咱們想想……”

 

       李延祚之所以在瀚海般的文學作品和多如牛毛的古典旋律中發現馬拉美的詩篇和德彪西的曲子,是因為有一天他在端木葳蕤的案頭發現了一本馬拉美的詩集,書簽就夾在牧神之午後那首詩中間。之後,他細細地研讀了這首詩,從詩中描述的迷離恍惚、半夢幻半現實的氣氛中,揣摩出端木葳蕤的某些心跡和生理欲望。接著,他又聆聽了德彪西的優美旋律,音樂大師通過木管和豎琴,把牧神潘帶有感官倦意的冥想與欲望表現得淋漓至盡,這種冥想和欲望是每個健康的男女都經曆過的,無需細說,是一種潮濕而又火燎的感覺。從此,他喜愛上了這首曲子,覺得這是旋律化的詩篇,比詩的本身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效能。更有甚者,每當他聽完大師的這一傑作,仿佛仍然流連於令人陶醉的仙境,此時,無論眼前是絕代佳色抑或是睿智賢達,他們的言談說笑都變得索然無味。這清高超然的感覺會在腦子裏盤旋很久,直到塵世的事務糾纏於身,才能從中浪漫的仙境中慢慢地解脫出來。

       如今,在這形同生死離別的時刻,端木葳蕤把這首詩和曲子再次推薦給他,已經附加了新的涵義。它不再是一首詩一首曲子,而是兩年以來生命曆程的回照,視之所見聽之所感已經和血肉緊緊地黏在一起。更重要的是,逝去的現實即將變成九重天的夢幻,恒久地鐫刻在他的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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