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長了翅膀的山鷹,在天空中滑翔出一條優美曲線之後,降落在2007年初秋的一塊瀕臨青城灣的山岩上。
從這塊山岩上往下看,是一個簸箕形狀的山溝,屏障式的山峰大約隻有二百多米高,山溝寬闊但沒有深度,山峰全被綠色覆蓋,色澤深深淺淺,濃鬱蒼茫,一派原始的風貌,顯然是一無人居住的偏僻之地。說是偏僻之地,但它離青甬高速公路僅十幾公裏,離青城也隻有80餘公裏的距離,驅車不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至於這兒為什麽沒有居住,沒人去做研究,當地政府的官員說因為山溝裏土層淺薄貧瘠,種什麽都不長,六七十年代建大寨田的時候,郭鳳蓮式的青年突擊隊幾進幾出,結果都是無功而返,得出此地無為的感慨。同時,進出山溝須翻一座高高的山頭,極不方便。
如今,簸箕狀山溝的中央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工廠,一條公路和一個簡易碼頭把這個工廠和外界聯係起來,公路緊貼海邊,像一條散落在地的飄帶,碼頭由一個深入海中幾十米的棧橋和傳送帶組成。廠區內管道縱橫鐵塔林立,稍有工業知識的人目光一瞟,就知道這是一座化工廠。如果這個觀察者的工業知識深厚一些,會由衷地佩服選址的人獨具慧眼,環保不說,還減少了許多和村民打交道的麻煩。工廠大門的右側有一塊黑色大理石鐫刻的廠名:桃源化工有限公司。這名字有些鄉土也有些古典,和當今動輒歐美化的冠稱相比有些落伍,但它帶有中國傳統的理想氣息。
為這個化工公司冠名和掌管籌建運作的總經理就是在青城城消失了近兩年的李延祚。他現在正在參加一次重要的董事會。主持人是公司董事長端木昌,參與者是李延祚、端木葳蕤、斯蒂夫和竺恒生等四位股東。會議的議題隻有兩項,確定開工日期;確定公司員工的工資標準。
端木昌是端木葳蕤的父親,雖然剛六十出頭,卻已是滿頭銀絲,連眉毛都白了,那長約三分的白眉毛下麵,是一雙燃火的大眼,火焰在眼眶裏忽閃忽閃,給人以時時都要噴發的感覺,隻是因長期被美酒刺激而特別腫大的眼袋非常醒目,像把一枚伊拉克蜜棗包在眼皮底下一樣,這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如炬的目光賦予的生氣,但是,誰也不能否認,初見端木昌,都會被他那特殊的外貌所震懾,會誤認是下凡的神人。斯蒂夫是一白人,小端木昌十來歲,畢業於普林斯頓,有技術專家的嚴謹氣質,他是端木昌合夥人,一個負責管理,一個負責技術,端木昌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當年,端木昌把事業從新西蘭轉移到新澤西的時候,慧眼識珠,大膽啟用了本科畢業不久的斯蒂夫,斯蒂夫不負希望,出色地挑起了技術擔子,開始了他們長期合作的生涯。其他的兩個股東,讀者已經了解,不再贅述。
端木昌說:“開工日期,我找算命大師測算過了,陰曆八月初四,陽曆九月十四是黃道吉日,大師說這天是丁亥年辛亥日,雙豬,開工日日順,月月順,年年順。離現在還有十多天。延祚,環保生產許可證什麽時候拿來?這事已經拖了幾個月了,開工的時候環保局就批了籌建許可證,可生產許可證卻遲遲不發,不知道這裏麵有什麽名堂。”
竺恒生沒等李延祚答話就搶著說:“沒其他原因,延祚不肯花錢。這世道不花錢什麽事都辦不成。我弄不明白,延祚和其他方麵打交道該做什麽就做什麽,辦起事來明白又順當,怎麽和環保局打交道就扭扭捏捏了。”
李延祚含笑不語。端木葳蕤接過話語:“董事長,總經理說了,明天他自己去環保局一趟。肯定能辦成的。”她又對竺恒生說:“放心吧,不會再拖了。”接著她又對斯蒂夫說了一句英語,斯蒂夫滿意地點頭。
端木昌用餘光瞄了女兒一眼,“好,這個問題就這樣。給你們一個星期的時間,務必解決了。否則就作為一次失職記錄在案。現在討論下一個問題。員工的工資標準。這個問題我和延祚私下討論了數次,終未取得共識。這個問題是一件大事,快開工了,應當決定下來了。延祚,你把你的意見和大家說說。然後大家在各抒己見。今天務必定下來,不能再拖了。”
聽到端木昌說“作為一次失職記錄在案”這句話,李延祚的眉心疙皺了一下。他知道端木昌心中不滿意自己的原因是工資標準的分歧,在這個問題上,端木昌和竺恒生看法一致,就是工資標準按當地的水平製定,這樣一來,各方很快就會收回投資,這是商人最願看到的結果。
昨天晚上,李延祚和端木昌父女在羅馬之夜大飯店端木葳蕤的房間裏就這個問題磋商到深夜,誰也沒能說服誰,端木昌非常不滿意,經過刻意掩飾的臉也沒能遮住失望的表情,眼中那團時時燃燒的希望之火由此黯淡了許多,眼袋也時時增大,像個氣泡。端木昌回房休息後,李延祚本欲即時告辭,無奈端木葳蕤執意要留他再聊一會兒,喝一點酒解解乏,還說了一句:“莫負良宵。”說這話時,她瞟了李延祚一眼,目光明媚情意深深。李延祚怦然心動,但很快就抑製住即將噴發的感情,“可以聊一會兒,但不能喝酒,因為我還要趕回化工廠,雖是深夜路上沒有交警檢查,但酒後駕駛究竟是一件危險的事。我的性命已不完全屬於我,各方投資一點八個億,像押寶一樣壓在我身上。我得事事小心,不能出意外。”說完此言,他一聲歎息,“我已經沒有良宵。再香的美酒,我喝起來都是苦澀的。”端木葳蕤見他如此堅決,也就不再勉強,淡淡地說了句:“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李延祚隻覺得心中翻騰了一下,接著淡然一笑,把本應有的尷尬掩飾過去,“現在肚子真有些餓了。”端木葳蕤拿出從美國帶來的巧克力擺在李延祚的麵前,說沒有夜宵就用這個代替吧!李延祚拿起就吃,小圓桌上很快地就堆了一堆包裝紙,吃完了,他說:“董事長不愧為成功的商人。”端木葳蕤說:“你不會再說他心狠吧,我看出來,這話就掛在你嘴邊。”李延祚撓撓頭,“哪能呢?君麵佛麵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不看也得看。我隻是擔心,這件事處理不好會影響我們的合作。”端木葳蕤說:“實在解決不了,就拿到董事會上表決。凡表決了的事情,爸爸都會支持。”李延祚略微想了想,“如果那樣就更糟了,人數肯定是四比一,比例肯定是七十五比二十五。”端木葳蕤開口大笑,“火力偵查也不是你這樣的直白無誤,笨了點,你就差沒問我是什麽態度了?告訴你,我的態度不到最後一刻你是不會知道的。既然不喝酒,也不想享受這良宵,你就回去吧,估計還能睡二個小時。”
李延祚駕駛著奔馳320SL返回桃源化工公司,已是深夜三點鍾,沐浴之後,天已蒙蒙亮。躺在床上又輾轉不已,迷蒙間,他看見端木葳蕤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佇立,如出水芙蓉,四周碧波微漾。他心迷情醉,在芳草地上跳躍逐去,而端木葳蕤始終在他前麵不遠的地方飄忽,他大聲呼叫,端木葳蕤這才止住淩波。就在他猛虎般撲將過去,即將雲雨的刹那,他突然醒了,心中餘甜陣陣,芬芳沁入肺腑,情感不能自製,下身濕漉漉一片。
李延祚環顧四周,見其他的人都在注視著他,在他的目光和端木葳蕤的目光碰撞的時候,他想起黎明時夢中的濫情,心中不禁有些騷動。他拿起純淨水瓶,喝了幾口,以此平靜羞澀不安的心情,然後慢慢地說:“關於工資標準,誠如董事長所言,我和他已經磋商了四次,未達成共識。我想,這大概就是男子漢的執著吧!”
李延祚的對麵,端木葳蕤小聲地把李延祚的話翻譯給斯蒂夫聽。
“我們分歧的焦點,就是一個希望參照當地的工資水平製定本企業的工資標準,一個希望在當地的工資水平和國外的工資水平之間找出一個平衡點。先說當地工資水平,實際上當地工資是很複雜的,有中小企業,這幾乎都是私營的;有大型國企,還有少數外資企業。私營企業的工資水平一般都在800——1500之間;大型國企好的在5000左右,差的也在3000左右,更好的8000左右,當然,這都是壟斷企業。少數的外資企業工資水平相差很大,少的三四千,多的五六千,也還有比這更高的,但那大都是研發機構,沒有可比性。如果我們把工資定在1500,按照初期產值三個億算,900個工人外加100個管理人員公室共計1000人拿工資,每月150萬,占月產值2500萬的百分之六,加上管理人員的工資高一些,也不會超過百分之十。按照這種算法,平均月薪5000,也隻占百分之二十。而國外發達國家的工資水平是占產值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之間。這個差距太大了。因此,我的意見是按平均月薪8000作為標準,工人的工資在5000的水平上,管理人月的工資在一萬到三萬之間。這樣也隻占產值的百分之三十二。這還隻是初期的水平,相信投產後不久我們的產值應當在四到五個億之間。工資的比例會進一步下降。這就是大致情況。”他逐個看了其他人,表示話已說完。
竺恒生馬上接過話說:“我不同意,一百個不同意。我們辦這個工廠已經造福於民、造福於地方。再讓他們的工資拿到8000,美死了他!我說李延祚,這是在中國,中國就是這水平,1500能拿穩了就相當不錯了。我們不是菩薩,我們是投資商,講究的是回報,越快越好,越多越好,當年收回投資大好,管他什麽百分之幾做什麽?月薪8000,天哪!那都是放我們身上的血。殺富濟貧,我說李延祚,你不是想當毛澤東吧?”也許是過分激動的原因,也許他真的認為這是在放他的血,他臉色紅紫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
端木昌含笑不語,看來他很滿意竺恒生連珠炮似的發問。在與李延祚的四次討論中,他始終沒有急躁,連一句激動的話都沒說。他已經很了解李延祚思想的精髓所在:是想把儒家的仁政和西方唯美主義的藝術理論在工業中實踐。從這一點上來講,李延祚和自己的女兒是同類,都想把事情做到完美無缺,化理想為噴薄而出的詩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李延祚就是一新時代的遊吟詩人,一邊行走,一邊歌唱,但他唱的不是綿綿的情歌,而是如何濟世安民的寬大情懷。他知道自己沒有力量把李延祚從哲學藝術或者是道德理想的高度上拉下來,因此想借助竺恒生的快人快語使本已陷入僵局的事態出現轉機。他看看李延祚,那目光含著冷嘲,心想看你如何回答這土財主的露骨而放肆的直白?正是這個土財主的極力推薦,我們才得以十萬分地重用了你,給了你施展才華的大舞台,也隻有這個土財主才有如此放肆說話的資格。端木昌期待著李延祚說出他思想的精髓,認為其他人根本不會認同,他不太相信在當今的世界上,有人會在虛幻的理想和實在的金錢的抉擇麵前伸手去抓空。
讀者也許會納悶,堂堂的董事長,在事關公司重大的決策上無法實現自己的意誌,非要過分尊重他人的意見,況且這個人還是在處於極度困難時被他們意外地發現並委以重任,這發現和委任,不亞於解救一個落入陷阱的野獸,而這頭野獸卻野性不改,仍然要向布滿陷阱的區域奔去。其實,端木昌給李延祚待遇優厚無比,把真實的情況說出來,誰都會認為這類似於《山海經》中荒誕不經的敘說。端木昌把桃源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作為技術股贈給了李延祚,又另掏900萬,作為借款為李延祚購買公司股份,而推薦人竺恒生實實在在出資900萬,僅在公司取得了百分之五的股份,和李延祚相比,少了百分之二十。
商人絕不會做虧本的生意,這是鐵的定律,推翻它比推翻牛頓的萬有定律還要難。端木昌之所以如此優待李延祚,自然有他的動機和原因。當竺恒生極力推薦李延祚時,他半信半疑,懷著試試看的心情,帶著李延祚參觀了自己的一座染料廠,在參觀的過程中,他也直言相告自己在這個領域內遇到了什麽樣的困難,這就是:當家產品還原染料的穩定性勻染性低於國際名牌產品,同時生產過程中出現大量的高濃度汙水,處理這些汙水花費的成本大,因此,價格和利潤都受到限製;同時,這個廠的另一個當家產品分散染料也存在問題,其中的過敏有害物資無法分解,遇到歐盟的綠色壁壘;銷量最大的活性染料的色牢度差,長途運輸經常造成“自粘色”現象等等。端木昌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用意,他想在李延祚麵前豎一個梯子,梯子通向富豪的平台,看李延祚有沒有爬上去的興趣和能力。對端木昌甩過來的球,李延祚伸手就接住了,李延祚詢問這些問題中那個問題最突出,亟待解決。端木昌說還原染料的穩定性勻染性亟待提高,他之所以提出這兩個問題,是因為斯蒂夫不止一次地說他無力解決這問題。李延祚說那你就給我個機會,我試試看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李延祚之所以毛遂自薦,是因為竺恒生給他露了底,說端木昌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資本家,讓他乘機把自己的聰明才智顯露出來,興許能擺脫目前的困境。
李延祚從此吃住在廠,全力地投入到實驗中去。起初,斯蒂夫不相信這個黃種人能做出什麽名堂,起先是冷眼觀看,後來見李延祚漸入佳境,才從內心佩服這個年輕人,馬上從美國帶來先進的試驗設備和助劑,這使得李延祚如虎添翼,不到半年時間,還原染料的穩定性勻染性得到很大提高,實驗指標均超出國際名牌產品,小批量產品交付染色廠試用,獲得好評。之後,這個廠生產的還原染料成為熱銷貨,價格也小幅攀升。端木昌之所以沒把價格上升到名牌產品的水平,是他精明的商業思維所致,他想用高品質中價位這一營銷策略徹底把歐洲的這類產品從大陸市場擠出去。事實驗證了他的謀略正確,他取得了成功,市場占有率達百分之四十以上。端木昌認為遇到了奇人,一如周文王與薑子牙,劉玄德與諸葛亮,他開始謀劃把李延祚招在自己的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