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美蓮蘇醒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母親的麵容,眼泡腫腫的,一副傷心疲倦的樣子。再看看周圍一片潔白,知道這是醫院,“媽,我怎麽啦,什麽病?”童雅琴見女兒醒了,如釋重負,一聲長歎之後,“總算醒過來了,可把我急壞了。”如何回答女兒的提問,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照直講了:“中毒,不知哪個狼心狗肺的投的砒霜。”鈕美蓮“啊!”了一聲,心中一陣驚恐,過了很長時間才平靜下來,接著陷入沉思。
記憶裏,她喝完了包裏的水,不夠,又去取紙箱裏的水,沒喝兩口肚子就疼如刀絞。當時,取紙箱裏的水的時候,她曾覺得紙箱裏的瓶子少了不少,剛開箱不久呀,怎麽隻剩下三瓶?她沒過多地去想,心思也許家裏其他人從中取了。細想想,問題就出在紙箱裏的水,再想想,當時覺得塑料瓶外麵有些滲漏水,她以為是喝前一瓶水時灑在手上的,也沒在意,記憶裏,那瓶水的封口完好。
那麽,是誰在裏麵投的毒呢?父母不可能,哥哥沒回來(即便在家也不可能),能夠投毒的隻有李延祚和覃雪茹二人,李延祚?她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也不該相信,相識這幾年,她對他的了解甚至超過對自己的了解,如果李延祚是投毒者,那麽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好人,甚至連上帝都值得懷疑;唯一值得懷疑的就是覃雪茹,覃雪茹為什麽要置自己於死地?他們姑嫂之間的關係一直是是正常的;為了家產?家業是父親的,父親在,別人無法染指,要想獨吞,那麽首先得害死父親,事情還沒糟糕到那種地步;從在純淨水裏投毒這一點看,矛頭是對者自己的,因為家裏其他人不喝純淨水,父母喝茶、喝涼開水。不可思議啊!
可是,這是唯一值得懷疑的人。必須沿著這條線索捋下去,必須弄個水落石出,否則,家無寧日。思緒到了一個階段就會間歇地停止運動,就像火車到了一個車站需要停車一樣,不容置疑,焦點就在覃雪茹身上,但她怎麽也設想不出覃雪茹投毒的動機,因此,她暫時停止了這方麵的思緒,開始關心其他問題,眼睛掃視了一下病房,奇怪於沒看見爸爸,就問:“媽,爸爸呢?”童雅琴本不想說,但她是一個心思不深的人,心底擱不住話,“你爸也病了,你哥把他弄到別的地方救治去了。”鈕美蓮吃了一驚,“是不是因為我急的,嚴重嗎?”童雅琴說:“挺嚴重的,等會兒雪茹來了就知道情況了。”鈕美蓮強撐著要起來,可沒有氣力,試了幾下也沒成功。童雅琴見狀,用手壓住女兒的身體,讓她不要動,鈕美蓮隻好作罷,但身上已經微微出汗。她稍微歇了一會兒,做了幾口深呼吸,“媽,等會兒不管是哥哥來還是嫂子來,你都要回去一趟,把那紙箱裏的二瓶水好好地保管起來,還有我丟在地上的那瓶,也一道撿起來。一定記住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事。”童雅琴慎重地點頭,麵色也跟著茫然起來。
護士來了,見病人已經清醒,笑嘻嘻地說:“這下好了,沒危險了。”童雅琴忙問現在可不可以進食,這是做母親的共性,把吃飯看成是頭等重要的事,生怕子女餓著了。護士說我問問醫生,看醫生怎麽說,醫生讓吃也隻能是流食。童雅琴又問什麽流食。護士說流食就是爛麵條稀飯之類,好消化的,聽說解放路上有一家賣紅米粥的,味道好,營養價值高,還省事。比易拉罐八寶粥好多了。護士臨走的時候,囑咐童雅琴注意輸液,快完了的時候去喊她。
又過了十幾分鍾,覃雪茹來了,見鈕美蓮醒了,高興得眉開眼笑,“小姑奶奶,你可把全家嚇得魂都沒了。”鈕美蓮說:“我死不掉的,我有神保佑。”她把有神保佑說得特別重,說話的時候,兩眼盯住覃雪茹不放,隻見覃雪茹眼裏閃過一絲驚恐和陰鬱,這更堅定了她的推斷。覃雪茹轉身告訴婆婆,公公已經掛上輸液,醫生說很快就會恢複;她又對鈕美蓮說:“報案了嗎?”鈕美蓮驚異於覃雪茹此時為什麽提出這問題,嘴上卻說:“沒有,我覺得挺沒臉麵的,好生生被人下毒,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我是惡魔,要不然別人怎麽這麽恨你。”覃雪茹說:“別想那麽多了,趕快報案吧,公安局介入了,壞人很快就能找到。一拖時間就難了。”鈕美蓮說:“讓我想想。”
童雅琴見兒媳來了,就說要去看看老頭子,讓覃雪茹在此照看。她穿過一個過道,在一個護士的指引下,看見了極度虛弱的丈夫。她問情況,鈕天成回答說醫生說心髒有問題,好在這是醫院,不會有什麽事,注意不能再受強烈刺激。童雅琴在丈夫的身旁坐下來,拉著丈夫的手,告訴他女兒已經醒過來了,讓他不要擔心。鈕運鴻聲音微弱,說醒來就好。童雅琴一直生活在丈夫無微不至的關懷下,像一隻被寵壞的貓咪,隻知道依偎人並向人索取,根本無法理會眼下的特殊時刻,作為一個妻子應當做哪些事,說哪些話,哪些話不能說,還是像過去那樣想到哪說到哪,“老頭子,我突然有了預感,不是我們家的好日子從此到頭了吧?”這話一下子說到了鈕運鴻痛心處,他何嚐不是這樣想,隻是不敢說出口,害怕一語成讖,現在妻子口無遮攔,說到了要害處,像竹片子刺進他的手指一樣,疼得他頭昏腦脹。
鈕天成本以為母親會安慰父親,那成想母親會在此時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來,眼看著父親臉色痛苦,嘴唇紺紫。趕快伏在母親的耳朵邊,小聲說:“媽,別說不吉利的話,爸不能受刺激。”童雅琴哪能接受兒子的指責,翻了下白眼,“你爸生病也是你氣的。”鈕天成見母親如此,隻好閉嘴。
童雅琴雖然把兒子抵到了南牆根,心裏卻懊悔起來,丈夫病成這個樣,應當安慰,讓他寬心順暢,可是自己卻添堵,實在不應該。她想找個台階下,“老頭子,你可得好好的,無論如何,我是離不開你的。”很長時間沒聽到妻子說這樣令他有尊嚴的話了,鈕運鴻心裏一陣溫暖,眼睛一亮,使勁攥了一下妻子的手。丈夫的表情和用力的手掌,多少使童雅琴找回了失去的臉麵,她又輕聲問:“肚子餓了吧,想吃點什麽?我回去燒。”折騰了六七個小時,鈕運鴻確實餓了,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說了一句,童雅琴沒聽清楚,於是就彎下腰,耳朵貼近丈夫的嘴唇,這才聽到蓮子板栗粥幾個字。
聽到丈夫說要吃蓮子板栗粥,童雅琴心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往事曆曆,清晰地浮現在腦海。當年,鈕運鴻分配到潛江工業大學不久,住在單人宿舍,身為宿舍清潔工的童雅琴看中了這個健壯的東北小夥子。盡管她知道這個小夥子在農村已有妻室,但那又能怎樣,童雅琴了解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一個清潔工,身份不能再低了,又有哪個教師能把自己放在眼裏,自己如果想找一個教師而不是和自己一樣的工人作為終身依靠,隻能從教師中身上有疤的人中間去找。鈕運鴻孤身一外地人,農村已有妻室和孩子,又有誰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自然,鈕運鴻成為她掠獲的對象,這也是她的高明之處。一日,恰巧鈕運鴻患上呼吸道感染,連續幾天高燒不退,連上食堂的力氣都沒有。這時候,童雅琴及時地伸出了溫暖的手,她給鈕運鴻送水送飯,第一頓飯就是蓮子板栗粥和蕭山蘿卜幹。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幾年的鈕運鴻平生第一次吃到這麽可口的菜飯,也認為隻有在夢境般的江南才能有這麽好的菜飯,簡直都把風荷的清香和老和山的秋色都吃到肚子裏了。這對一心想紮根於天堂之地的鈕運鴻來說是天下第一誘惑,他問這是什麽粥?童雅琴說是蓮子板栗粥,他又問下次還能吃到嗎?童雅琴紅著臉說:“隻要你願意,我可以一輩子為你熬這種粥。”這簡單樸素的話,不啻為山盟海誓,頓時把他們的原本清淡的情感之水熬製到蓮子板栗粥一樣濃稠。接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他們的相愛必然導致了一對貧賤夫妻的分離。這在童雅琴看來算不了什麽,實現自己的願望比什麽都重要。
童雅琴朝窗外望望,看到天色已亮,準備離去,抽手的時候,她覺得丈夫的手又握緊了,顯然是不想讓她離去,想到女兒也需要吃流食,同時也得回去做女兒吩咐的事,把紙箱裏剩下的純淨水收起來。她對丈夫說:“美蓮也需要吃粥,我去去就來。”丈夫的手鬆開了,她在丈夫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之後走出病房。
童雅琴走出醫院大門,往周圍環顧了一下,看見門口的右邊停著一輛的士,就走過去。她喊醒了正在睡覺的司機,緊接著就上了車。
到了家裏,她趕緊用高壓鍋把蓮子板栗粥熬上。然後走到沙發後麵收拾紙箱裏的純淨水。她看到紙箱裏還剩下二瓶純淨水,拿起來仔細端詳了片刻,沒看出有什麽破綻,就把它收進自己的臥室裏藏好。隻是,她沒找到落在地上的那瓶純淨水,於是就趴在地上往沙發底下看,結果什麽也沒發現,地上甚至連水也沒有,她覺得有些奇怪,印象裏他們走的時候女兒身旁還有一攤水。於是,她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思考,把當時的過程細細地過濾一遍,最終也沒想出眉目來。
大約半個小時後,蓮子板栗粥煮好了,她把粥盛在缽子裏,開著寶馬車來到醫院。因為她心裏有事,就先到女兒的病房,把粥倒出些許,讓覃雪茹送到鈕運鴻那裏去。覃雪茹剛走,童雅琴就對女兒說,箱子裏的兩瓶純淨水已經藏好,沒找到地上的那瓶。鈕美蓮聽了,覺得蹊蹺,細細地思考起來。
童雅琴站起來,說要去看看老頭子,見鈕美蓮點頭,她就走了。走的時候,她說:“等會兒你嫂子來,讓她喂你些稀飯。”鈕美蓮說:“這得先問醫生,醫生讓吃才能吃,你去看看爸爸吧,別操我的心了。”
童雅琴來到丈夫的病房,佇立在門口沒有急著進去。見丈夫閉著眼睛,兒子和兒媳坐在床兩邊的板凳上。兒子和兒媳相互不說話,形同陌生人,甚至連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還會相互看一眼,可他們連目光都不交流。童雅琴輕輕歎息,走了進去。覃雪茹見婆婆進來,馬上站起來說見爸爸睡著了,就沒喊醒喂他。童雅琴說我來喂他,你們去照看美蓮吧。聽了母親的吩咐,鈕天成馬上就站起來,覃雪茹也跟著站起來,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出去。
病房裏就剩下老夫妻二人,二人都是滿腹的憂慮。童雅琴為丈夫理理被角,輕輕地說:“老頭子,我來喂你些粥,蓮子和板栗漚得很爛,現在也不燙了,正好吃。”鈕運鴻睜開眼,和藹地看著妻子,嘴角微微地往上翹了翹。童雅琴先用純淨水給丈夫潤潤口,然後從包裏取出小碗,從缽子裏倒了些粥,一口一口喂起來。吃了幾口粥後,鈕運鴻身上生出了些許力氣,“我什麽山珍海味都吃過,但什麽樣的山珍海味都沒有這蓮子板栗粥吃起來香。”童雅琴聽丈夫這麽說,心生感動,“隻要你願意吃,我還能為你熬上它一二十年。”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向丈夫望去,隻見丈夫的眼角溢出一滴清亮的水,“老頭子,這幾年都是我不好,忘本了,忘記了我們過苦日子的時候,看得出,你很失落。我想,等你病好了,我們還像從前那樣,細細地數著日子過過。”鈕運鴻見妻子這麽說,心兒熱和起來。
不一會兒,鈕運鴻吃下了一小碗粥,他示意妻子停下來,“雅琴,我的心老是懸著,今天是中秋節,又是美蓮大喜的日子,可偏偏發生了這些意外的事來,我總覺得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擔心美蓮和延祚的婚事可能會出問題;還有,剛才天成和雪茹在一起老半天,他們竟沒說一句話,按理說,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麵,卻連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你說這……”他不再說下去,他凝視妻子,目光裏含有許多期待。童雅琴心兒一沉,心中暗暗叫苦,心思丈夫為什麽偏偏又提起這些不吉利的事,剛才她還為此自責,她不想再讓丈夫延續這個話題,“咱不說這些,反正美蓮的婚事今天也辦不成了,等美蓮康複了再擇個好日期。關鍵是你要靜下心來養病。你的心髒是什麽時候出問題的?我怎麽一點也沒察覺?”鈕運鴻說:“心裏發悶有段時間了,從我的事業開始輝煌的時候就開始了,估計對心髒損害較大。”他自言自語,“這是我的錯,不想惹你心煩。”童雅琴知道丈夫心裏發悶是什麽原因,她不想在此時挑明,“有病治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你現在要安心治病,不要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鈕運鴻知道自己身體如破車,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想一吐為快,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即便是死了,也能獲得心安,但見妻子如此,隻好不再言語,他揣測,妻子說欠債還錢包不包括人情債呢,如果包括,他死也會瞑目,從現在妻子的神情看,她像變了個人似的。童雅琴又喂了他幾口粥,他表示不想吃了,“雅琴,我想和你交交心,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對你說。”童雅琴說:“好啊,你說吧,我聽著呢。”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鈕運鴻示意妻子把手機拿來。原來是一封短信,手機的屏幕上顯目地出現一行字:自作孽,自認無顏與美蓮成婚,就此取消今日的婚禮。李延祚呈上。這幾行字猶如燒紅的鐵棍捅進傷口裏,鈕運鴻全身痙攣,刹那間眼前黢黑一片,手機也滑落在床沿。
童雅琴見手機落在地上,又見丈夫歪斜著頭,心裏一陣慌亂,用手推推丈夫,發現丈夫已失去知覺,她像掉了魂,慌忙跑到過道上大聲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