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竿子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馬上就趕回了老家。
分別四年了,他家那一片住宅還是老樣子,觸目所及,破敗得讓人心靈震撼。這兒是工廠區,離城有十幾裏路,房屋開發商不願在這個地方涉足,因此工人們還是住在六七十年代建造的磚木結構的危房裏。由於年久失修,外麵的牆磚多數已經風蝕,坑坑點點,像麻風病患者的臉;屋麵塌陷,許多人家都用油毛氈墊在瓦底下,使得瓦房不像瓦房,像補丁摞補丁的衣衫鋪在房頂上,遠遠望去,如同殘雪斑斑的荒原;更令人不忍目睹的是,由於人口多,居住麵積有限,家家戶戶都占據過道搭建披屋,有竹棚,有麻秸房,還有木板外掛油毛氈的不能再簡易的屋子,這些披屋造成下水堵塞,結果是汙水橫流臭氣熏天。拿這些棚戶區和照片上印度孟買的貧民窟相比,沒什麽兩樣。
出租車駛進宿舍區的主幹道就停下了,大竿子讓司機再往裏麵開開,司機不答應,說進去出不來,他隻好下車。當他把目光投向這一片棚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盡管他生於斯長於斯,還是被眼前的殘敗景象驚呆了,胸間湧現了許多疑問,我是這兒的人嗎?是在這兒出生並長大的嗎?我的父母就生活在這個貧民窟?他清楚疑問無需解答,別夢依稀,腳下確實是少年曾走過的路,隻不過是被風雨衝洗出許多坑窪,他下意思地瞅瞅自己一身筆挺的衣服,搖搖頭,拖起拉杆箱向家走去。
路上,一些人指指點點,有的人說施金泉家的龍蛋(乳名)回來了,有好戲了;還有的說他還有臉回來?看劉金花怎麽收拾他。這一切,大竿子都有心理準備,他目不旁視,隻顧往前走。隻是有一句話像銅鑼一樣震耳:莫不是這孩子有靈感,知道他媽不行了,回來看一眼。他心慌意亂,趕緊走到自己的家門口,見木板門關著,他敲了幾下,沒人應聲,他又喊了幾聲爸媽,還是沒人應聲,嚇得心兒怦怦跳,腰間的腎幾乎要蹦出來。左鄰家阿姨出門望望,鄙夷的目光掃了一下他,沒吱聲回屋了;右臨家的韓奶奶繞過披屋走過來,見是他,愣了一下,馬上說:“是龍蛋呐,回來的好,早都該回來的。”他扭過頭來,朝韓奶奶苦笑,問他父母到哪去了,韓奶奶說他們在四牌樓擺地攤,不到深更半夜不回來,你快去接他們回來。大竿子聽韓奶奶這麽說,心思媽媽的病一定不十分重,這才吐了一口氣,便把拉杆箱放在韓奶奶家,隻身一人趕往四牌樓。
四牌樓是老城區,這屆政府的頭兒也是貧苦出身,能夠體諒下崗職工的困境,允許他們在此擺地攤謀生。因此,在四牌樓附近朝南朝北朝東朝西幾百米範圍內地攤連成一片,形成了規模挺大的山寨市場,裏麵什麽牌子的東西都有,耐克、波洛、阿迪達斯、三槍、恒源祥、美的、聯想,諾基亞,要什麽有什麽,當然都是冒牌貨。城市貧民和四鄰八鄉的農民大都在此購物,圖得是便宜,至於便宜有沒有好貨,買者和賣者心裏都明白,隻是不願挑明,什麽價錢買什麽貨,這是鐵定的規律。但事情也不絕對,有的產品還真有信譽,大眾名牌往往在這山寨市場誕生。
大竿子來到四牌樓山寨市場,見這裏喧喧嚷嚷人頭攢動,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心思這上哪兒去找?可是,李延祚給他看的照片留在他腦子裏的印象太深刻了,他想實地觀察一下父母的窮酸生活,因此就細致地搜尋。化了十來分鍾的時間,先把南北方向的街道搜尋個遍,沒有發現,接著又搜尋東西方向,又花了五六分鍾時間,才在一個樹根底下看見父母的身影。二年多時間沒見,父親蒼老許多,黑了許多,頭上花發一片,臉上山河縱橫,眼睛也深陷眼眶;母親裹著一床毯子坐在旁邊的小木椅上,臉色蠟黃,目光冷漠,似乎對一切都已絕望。大杆子陣陣心痛,這才感覺到自己罪孽深重。
大杆子步履沉重,一步步挪了過去,眼睛一直注視著親愛的人。他發現父親的目光在他身上掃視了一下,隨即又閃開了,沒再向他這兒瞟一下。這時,母親起身,顫巍巍地從暖水瓶裏倒了一杯水遞給父親,不知怎的,父親沒有接住,杯子失落在地上,把他的鞋子濺濕了,大概是水很熱的原因,父親趕緊把鞋襪都脫了。父親在彎腰的時候,在母親的耳邊嘀咕了一句,母親扭轉頭來,發現了他,射來一束怨恨的目光,迅速又扭回頭。
大杆子走過去,激動地喊了一聲爸媽。爸媽似乎沒有聽見,仍然在做自己的事,父親想把襪子上的水擰盡,隻是手哆嗦不停,襪子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泥水;母親又坐回小木椅上,把毯子裹了又裹,臉上凝結著寒霜。他又喊了一聲爸媽,兩個老人仍然不理不睬。他猶豫了一下,最終一下子跪在母親的小木椅前麵,他身體筆直筆直的,一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樣子。
赤腳的施金泉,轉過身,背對著兒子,身體不停地顫抖。劉金花閉上了眼睛,母親之心此時已不慈愛,幾乎全是怨恨的悸動。打從青城回來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發誓再見這個兒子,權當他死了。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揚出的家醜,傷害的必然是全家,無人能幸免,盡管受親人傷害的本身就是一種恥辱。可施金泉劉金花夫婦卻把這醜事說得全廠人人皆知,不是他們願意揚這個家醜,而是他們胸間的怒火一個勁地往上竄,不吐出去會把他們的身心燒焦。當初,施根源以全市第三的分數考上哲大的時候,全廠職工幾乎一致發出讚歎聲,說施家墳頭冒煙,養出了這麽有出息的仔。後來,施根源在天堂般的青城找到了一份薪水豐厚的工作,同事們更是羨慕不已,說施金泉夫婦養老有靠,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哪曾想,施根源娶妻忘娘,失去了根源,使得施金泉夫婦一時的榮耀變成心頭的壘塊,成為抹不去的恥辱,投河上吊的心都有。幸好隔壁韓奶奶說了句中肯的話,化他們夫婦心中的壘塊為希望,丟棄了輕生的念頭,韓奶奶說:孩子年輕,一時糊塗,尚能原諒,大人要是再糊塗,你們這個家真的要出一輩子醜了,信我這老婆子一句話,原諒孩子,相信他能回頭。
大街上的人,見一個衣冠楚楚的人直挺挺地跪在灰頭土臉的地攤主的麵前,覺得好奇,有人指指點點,有人竊竊私語,最終也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人越積越多,阻礙了交通,城管人員趕過來,一見此狀,也不知道如何處置。一個頭兒模樣的人不願意耽擱時間,問施金泉這是怎麽回事?施金泉此時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半天才吐出一個整句來:“他……他……回來了。”頭兒沒弄明白這句話說的是什麽,他是誰?這個穿著講究的人和你這窮鬼有什麽關係?見施金泉傷心的樣子,心思在老頭這裏問不出名堂,就轉向老婆子詢問。劉金花堆霜的臉抽動了一下,沒好氣地衝了一句,“討債鬼又來討債了!”頭兒越發不明白,不由得火冒三丈,向施金泉大聲吼道:“你不想做生意,別人還要做。給你五分鍾時間讓圍觀的人散了,要不你就收攤子回家,從此不要再來!”地攤主一向害怕城管,施金泉趕緊用袖管擦去淚水,操著哭腔向圍觀的人乞求,讓他們快快散去,不能讓他丟了地盤,他還要靠此為生。然而,他的話不甚生效,圍觀的人越集越緊,水泄不通。
這時,一個知道實情的人走過來指著施根源罵道:“你這個喪良心的東西,還有臉回來?我說你的良心都是被狗吃了怎的?你父母尿一把屎一把把你撫養大,為供養你上大學,他們在這兒擺了四年地攤,吃了四年風雪苦,還把命換來的錢資助你買房。這是天底下一等的上人。可你呢?娶妻忘娘,舍不得花錢,硬是把你媽從醫院裏拉出來。你做的都是什麽事呀!你的書難道都白念了不成?”圍觀的人頓時發出一片唏噓聲,有的人還罵出聲來。
施根源雖然被當眾羞辱,卻沒有還口,他沒理會罵他的人,向父母說道:“爸,媽,我知道錯了。求二老原諒,我這次是來接你門上青城治病養老的。”劉金花突然蹦出了一句話:“我們沒有你這個兒子!”劉金花一言未了,施根源馬上開始磕頭,一口一聲:“媽,求你了,求你了……”施金泉無法目睹這淒然的場麵,索性蹲下來抱頭抽泣。圍觀的人都屏住了氣,靜靜地看著這一家三口上演的悲喜劇。
知情人顯然也被感染了,他走到施金泉跟前,拉了他一把,“施師傅,老爺們不要婆婆媽媽,收攤子回家吧。有什麽話,回家去說。孩子知錯了,得給他一條路走。”施金泉這才站起來,接著又彎腰對妻子說:“金花,韓師傅說得對,咱們回去吧,不能在這兒耍猴了。”劉金花沒吭聲,卻把圍在身上的毯子取下,然後走到牆邊,拿起紙箱,準備收拾東西,這時她突然腹疼如刀絞,不得不彎下腰來,用手抵住疼痛部位。施金泉一把扶起妻子,讓她在椅上坐好。韓師傅見他們夫婦不管仍然跪在地上的兒子,就走過去攙起施根源,歎口氣說:“起來吧,一切都從頭做起。”施根源蹌踉地站起來,用手柔柔膝蓋,活動了幾下腿,這才站穩了腳跟,他謝過韓師傅,想幫著收拾東西,見父親向他擺擺手,他隻好退離在一旁,看著父親收拾好東西之後把滿頭是汗的母親抱到車上。在父親將要扶起車把的時候,施根源搶先占據了拉車的位子,父親把手縮了回去。一家三口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默默地離開了山寨市場。
圍觀的人又圍向知情人,向他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知情人卻收起了話頭,說你們不都是看見了嗎,那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孩子,今後會有大出息。
大竿子把父母接來青城,本想以孝行彌補先前的過失,拯救喪失的良心,哪知道,醫院的檢查結果讓他傻了眼。醫生是一個五十歲出頭的女性,她對大竿子說你的母親夠堅強的了,一般人受不了這罪。但此病已錯過最佳治療時期,手術已無必要,你還是拉回去吧,買點好吃的給她吃吃,疼了吃點止疼片,實在不行就拉到社區醫院打杜冷丁。醫生還建議說,如果你的條件允許,最好將病人轉送到臨終關懷醫院去,這樣病人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顧,也能減輕不少痛苦,接著又說出了臨終關懷醫院大約每月四五千塊的費用,讓他好好考慮。大竿子幾乎沒有猶豫,就請醫生將母親轉送到臨終關懷醫院。他是讀書人,知道一般的醫療知識,癌症病人的對症治療應當在醫院最方便,這樣可以減輕許多痛苦。同時,自己也不可能整日在醫院陪伴母親。
父親被每月的四五千元的費用嚇得心驚肉跳,竭力反對,說他們是窮人,享受不了那待遇,還是拉回去讓他服侍。大竿子說:“理解我吧,我不能再錯了。為了使媽媽少受些痛苦,花多少錢我都願意,沒有錢,我可以借,但媽媽的時間不多了,不能再讓她多受罪,你服侍得再好也減輕不了她的疼痛。”父親見他說得在理,不再堅持。
大竿子安頓好了母親,又在醫院附近租了一處住房給父親居住,這才回到桃源公司上班。他見到李延祚,一句話沒說就抱頭痛哭。李延祚忙問是怎麽回事。大竿子斷斷續續地說:“我媽……的病……已……轉成癌症。我……是一……個罪人。”李延祚聽罷,心情沉重得如即將落雨的烏雲,他實在找不到適合勸慰的話,就讓秘書傳呼薛紅岩過來,讓他將大竿子帶回去。
薛紅岩要把大竿子帶回宿舍,讓他休息。大竿子堅持要上班,說李延祚壓給你的任務又急又重,哪還有休息的時間?二人便向實驗室走去。路上,薛紅岩說:“別那麽傷心了,每個人都走在命運的路上,什麽時候遇見什麽事都是鐵定的。你能這樣做,伯母肯定走得安然。”大竿子說:“隻怕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安心了。一腳失足千古恨,這話說的就是我現在的處境。”薛紅岩覺得此時勸慰意義不大,因此就岔開話題,“大竿子,實驗室的工作,你現在掌握得怎樣了?”大竿子說:“要不是回家耽擱幾天,就差不多了。”薛紅岩說:“請你抓緊,我忙著要辦婚事,可能要影響一些工作。一切全靠你了。”大竿子遲疑地望了薛紅岩一眼,心思這可不是他的性格。在大竿子眼裏,薛紅岩一向嚴謹與敬業,這樣的話不應當從他的嘴裏說出來。
從此,大竿子開始了他贖罪的曆程。桃源公司為方便職工,每天上午九點鍾開出一班去青城的車,他就乘坐這趟車去青城探視母親,十二點坐班車按時回來,然後在實驗室工作到深夜十二點以後。薛紅岩說你這樣不計時間,會把身體弄垮的。大竿子說:“我隻能這樣,工作幹不好,我對不起李延祚,對不起他給我的高工資;母親來日不多,多陪陪她,今後想陪也陪不成了。同時,我也感激你特殊給我的彈性時間,使我能忠孝兩全。”薛紅岩說:“要感激你還是感激李延祚吧,是他讓我這樣安排的,不過,他沒讓你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還一再說讓你注意身體。”大竿子說:“紅岩,我知道,無論做什麽事,總得對得起人。”說話的時候,發現薛紅岩的臉紅了一下,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隨口問道:“婚事什麽時候辦?”薛紅岩說:“原本下個月就辦,可我發現夏菡對那個住房不滿意,想推遲。你知道,夏菡對我多麽重要,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說,我還是再婚,即便摔鍋賣鐵也得讓她滿意了。”大竿子恍然若悟,矢口說:“我剛才說話,發現你臉紅了一下,原來你是要對得起她呀!”他發現薛紅岩的臉更加紅了,“小心了,我是一麵鏡子。女人有時候不能慣。”薛紅岩聽了,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哪對哪呀,夏菡和阿蓮是一類人嗎?”大竿子自知失言,立刻做出自責的態勢,佯裝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這張臭嘴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