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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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李延祚——青城記事 第四章 五彩繽紛 第八節 授人以漁

(2018-08-11 05:13:32) 下一個

                                 授人於漁

       黃昏時,劉科長把鈕根旺父子帶來了。李延祚吩咐食堂趕快把早已準備好的菜飯送到他的辦公室來。他知道他們困苦,準備的都是大魚大肉,諸如紅燒魚、紅燒肉、鹵牛肉、揚州獅子頭一類。他們父子饕餮一番,小念慈撐得隻打嗝,還是舍不得放筷子,最後,鈕根旺害怕吃壞了,連訓斥加嚇唬才讓孩子止住了嘴巴。看著他們父子的饞相,想想鈕美蓮和鈕天成花天酒地的生活,李延祚心中憐憫不已。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一向慈祥善良的恩師,怎能讓子孫淪落到如此地步,難道恩師是一偽善人?

       吃完飯,李延祚讓勤雜撤去碗筷。自己動手沏了兩杯茶,他沒敢給念慈倒水,真的害怕這孩子吃了太多的肉再喝水會撐破肚子。想了想,他對鈕根旺說:“說說看,你希望我賠你多少錢?”鈕根旺一臉的嚴肅與坦誠:“總經理,你太瞧不起人了,莫說事故是小念慈引起的,就算不是念慈引起的,我也不會要你賠分文。莊稼人,動動手一切又長起來了。再說,你請我們吃的這一頓菜飯,需要很多錢,同時也給我們長了臉麵。像我們這樣穿戴,政府、超市,隻要是有人把門的地方,都不讓我們進,還談得上在這麽漂亮的地方吃飯,美死你了!”李延祚一邊聽一邊微笑,心想這個人誠實本分,就擺擺手說:“就依你,不說賠錢的事了。能和我說說你父親鈕運鴻的事嗎?他為什麽撇下你們母子不管,你為什麽在他死後一年多才來找他?”

       鈕根旺沒想到這個派頭挺大的總經理竟然關心自己的家事,看看那無邪的目光,緊接著發出一聲歎息。

       “我外公是靠山屯的村支部書記。當年,我爸鈕運鴻以殷勤和溜須拍馬的本事博得了我外公的歡心,我外公不顧我外婆和族人的反對,把我娘嫁給了他。鈕家在靠山屯是小戶人家,見什麽人都得低頭彎腰,做什麽事都得小心又小心,能當上村支書家的女婿,上高香了。之後,我父親更加小心地侍奉外公,我外公把他看得比自家的小子還親,不久就推薦他上大學。”

       “哪知道,他大學畢業分配到青城不久,就提出和我娘離婚。當時,我七歲,我弟弟五歲。娘到青城找他,據說,當時他在娘的麵前長跪不起,賠罪的話說了有一大軲轆車,最終娘原諒了他,和他辦了離婚手續。”

       “當時,我和弟弟都恨他,恨不得剁了他。但娘勸我們諒解他,說他肯定是遇到了難心事。她還說夫妻即便走路不到底,也不能成仇人。他讓人見笑,我們不能再讓人見笑,況且你們還是父子,肉連著肉,筋連著筋。他是你們的爸爸,他心裏總會裝著你們。”

“娘拉扯我們兄弟兩個在一個窮山溝生活實在不易。外公自覺看人走眼,悔恨不已,但他還是時常救濟我們,到底我們是他們的子孫啊!所以,日子過得雖苦,但總算能過下去,沒有赤皮露肉,也沒有饑腸轆轆,隻不過衣服多些補丁,湯裏少些油水。”

       “大約在九八年的時候,我爸他突然開始往家裏寄錢,次數不多,數量不少,每次都有幾千塊,這麽多錢,在我們那個窮山溝讓人覺得我爸挺邪乎的,要不哪有這麽多的錢寄回來?我們的臉上多少有了些光亮。看來娘真的了解我爸,說明我爸沒有忘記咱們,當時他是遇到了難處。娘用這些錢翻蓋了房子,我家的窮日子開始有些起色。我和弟弟也就是用這些錢娶媳婦生小子,心裏也開始感激他了。隻是苦了娘,孤苦了幾十年,兒子帶大了,又開始拉扯孫子。從這方麵上說,我們又恨他,恨他把娘整得這麽苦。”

      “誰知道零五年的時候,寄錢突然又中斷了。等了一年多時間,仍然沒有錢寄來,娘就派我前來青城,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打聽到了潛江大學,這才知道他已經過世了。來的時候帶的盤纏就不多,在街頭討要也沒人給,因此沒辦法回去,幸虧遇見了一個孫吳縣的老鄉,他把我介紹到這個地方種菜,說搞得好,吃喝沒問題。前期的費用都是他墊的,算是借款。”

       “真是好心人。你們原來認識嗎?”

“不認識。我心思他這樣幫我,一是看我可憐,長得這麽個笨樣,弄不好真會餓死,我死了不要緊,不能白瞎了這孩子;二是想找一個能嘮嗑的人,遇事也有個幫手。他周圍租種菜地的人都是安徽人和蘇北人,東北人就他一個,孤零零的。”

      “你見過你父親嗎?”

      “沒有,他離開靠山屯的時候我隻三歲。什麽印象都沒有。家中原來有一張他和娘的結婚照,後來讓屋漏水弄濕了,看不清了。”

      “你恨他嗎?”

      鈕根旺的臉有些陰鬱,他嘖嘖嘴,“怎說呢?一言難盡。從小和小嘎子們一道玩,見人家都有爹,我卻沒有,怎能不恨呢,說不恨,那是瞎掰;後來懂事了,知道什麽是夫妻,見娘整日地孤孤單單,沒日沒夜地勞累,砍了他的心都有;後來他寄錢來,起先我們都不不稀罕那幾個臭錢,認為他是想花錢買良心,仍然沒把他當回事。後來他不間斷地寄了七八年,加起來總有十來萬。這就不能說是幾個臭錢了,這說明他心裏還有咱們娘兒三個,這才開始惦記他。不是說我們見錢眼開,七八年時間不間斷,心不誠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娘讓我來找他,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父親是好人。是一個非常好的人,為人慈祥可親。他那樣做,可能是出於無奈。你們得諒解他。”

      “我知道。後來隻有見我娘寂寞的時候,才氣他。大多數的時間都諒解了。再說,我們恨與不恨都沒用,老天長著眼呐,你做了好事還是壞事,老天都知道。”鈕根旺說到這兒,突然轉了話題:“哎,你知道我父親是怎麽死的嗎?聽潛江大學的人說,他是被氣死的,是被他兒子女婿氣死的。”

      李延祚像被當頭挨了一棍,半天沒緩過神來,他很快地掩飾了窘態,“他是怎麽死的我也不清楚。等我知道後,他一家人就從青城消失了。無論如何,我懷念他,懷念這個可愛的老頭子。”

      “我不相信他是被人氣死的這話。他的死,肯定有特殊的原因,有病是肯定的,要不怎能死在醫院裏?遭受打擊可能有,但絕不是關鍵原因。人怎能被人氣死呢?我娘和我外公遭受那麽大的打擊也沒因此下沉,更何況是一個滿肚子墨水的人。”

      李延祚再一次地仔細打量這個關東漢字。他的臉是粗糙的,像被朔風雕塑過,被雪粒削打過,被怒火燻燎過。但這張臉也是真誠的,那目光,像大山裏淌出的溪流一樣清純澈亮,說明這個人尚未被世俗所汙染,保持了原始森林般的深厚和樸實。三十六歲,人生旅途中不堪重負的階段,許多人都在這個年齡階段被壓彎了腰,變得虛偽和猥瑣,可這個社會邊緣人,還是那麽安然若素,臉上看不出絲毫窮途末路的衰敗氣象。

      “你會種菜嗎?”

      鈕根旺搖頭,“說實話,我根本不會種菜。現在是邊學邊種,倒是沒啥難的。犯愁的事馬上就來了,天氣漸漸冷了,大棚的錢還沒有著落,老鄉說他一時也拿不出那麽多錢,好幾千塊呢。”他歎了口氣,不自然地苦笑, “慢慢熬吧,尿憋不死人。”

      李延祚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走了二圈,末了對鈕根旺說:“這樣,你先在這裏坐坐,我出去辦個事,馬上就回來。晚上我派車送你回去。”鈕根旺說:“不麻煩了,你現在就派車把我送回去吧!”李延祚說:“就這樣,你先坐著。對,我怎麽忘了開電視給孩子看。”他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鈕念慈臉上掠過一陣驚喜。

      李延祚來到會議室,先是在一個意大利真皮沙發上坐一會,右手的食指輕輕地敲打富有彈性的扶手。十幾分鍾後,他又起身走到臨海的窗前,默默地佇立。直到一個成熟的授人於漁的方案在胸間敲定。

      他回到辦公室,對鈕根旺說:“我問一下,如果二個人租種你那片菜地,不累也不閑,租多少畝合適?”鈕根旺稍微盤算一下說:“大約十畝吧。”他問:“種這十畝地連同租金、機械、肥料、農藥,一年下來大約需要多少錢?”鈕根旺說:“沒做過不知道。反著我現在租二畝地,沒買什麽機器,總共借了二千多塊。不過這包括了幾個月的吃喝。”

      “這樣,我是鈕運鴻的學生,老師為人厚道,生前特別喜歡我。為報答老師這片厚愛,我想幫助你度過這眼前的難關。聽清楚了,隻是幫你度過眼前的難關。你今後的日子能不能過好,一切取決於你自己。也就是說,你一定得在這一年的時間內學會有關種菜的基本技術,不僅如此,還得學會銷售,把菜賣出去。我相信人勤地不懶這句話,知道是人就得吃飯吃菜,更知道青城這個地方比孫吳的靠山屯要好得多。能不能讓你母親和老婆孩子在這天堂之地過上好日子,就看你的了。”

      鈕根旺聽他這麽說,眼睛頓時發亮,連聲說:“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這個事情分三步走:第一步,你去和當地的村民談,一下子租種十畝地,塑料大棚和有關器材器具,你開個單子給我。我負責把這些東西買好了送去。技術上的事,我會找一個農業技術員手把手教你,直到教會為止。然後再請一個技術顧問就行了。”

      “第二步,在就近的村莊租一套房子,租三間。打電話讓你母親、妻子和孩子都來。我會找人安排念慈去上學。這樣你和你妻子就能一心撲在種菜上。第三步,你站住了腳,就通知你弟弟一家人也前來青城,我們也用同樣的方法,幫助你弟弟自力更生,在此紮根。”

      李延祚剛說完,鈕根旺一下子跪在他的麵前:“恩人,你就是現世的菩薩。我老鈕家的人永世不忘。”李延祚指著鈕根旺,近乎惱怒地責備道:“你這人的膝蓋怎能這般軟?這讓我懷疑你的能力。”鈕根旺噔地一下站起來,連忙分辨,“遇到你這樣的好人,我能不激動嗎?恩人放心,你安排好的三步路,我會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好、走紮實。決不會讓你失望。”李延祚的心這才平靜下來,“告訴你,這話你不應當對我說,應當對你逝去的父親說。當年,你父親幫助我的時候,我沒向他下跪,隻是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奮鬥,用好成績來報道他。我想,你父親現在一定是在冥冥之中關注著你,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做出一番事業來。”此時,鈕根旺已是熱淚盈盈。

      李延祚打開保險櫃,稍微猶豫片刻,決定還是沿著授人於漁的路走下去,從裏麵取出八千塊錢遞給鈕根旺,“先拿著用。除去生活開銷外,其他的開銷一定得做個明細給我看。今後我少有時間去看你,但我會派人去看你,有什麽困難就對那人說。”鈕根旺的手哆哆嗦嗦,想接又不敢伸手。李延祚說:“拿去,有什麽猶豫的。先把借人家的錢還了。”鈕根旺這才把錢接過來裝進口袋裏。李延祚的手突然在空中劃了一下,“還有,我必須說明白,我花在你身上的錢都算借款,隻是不要利息而已。”說完了,他伸手按了電話。辦公室值班人員立刻走過來,詢問有什麽吩咐。李延祚指指鈕根旺父子,“安排車把他們送走。”那人馬上帶著鈕根旺父子往外走,在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李延祚大聲說:“鈕根旺,我相信你能成功!”他看到鈕根旺握緊的拳頭在空中揮了揮,緊接著傳來一句:“放心吧,我一定能成功!”那有力的拳頭和洪亮的聲音,使李延祚看到了希望,他露出笑容也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李延祚站在窗前,注視黑夜籠罩下的海灣,兩邊是黑黝黝的山體,中間是沉默的大海,靜謐得如同一幅版畫。幽深渺遠的物象激發了他思想深處的靈感,想想今天下午的遭遇,他突然悟出其中的玄機,在這遠離塵世的地方,怎麽就能遇到恩師的子孫?這肯定是冥冥中的定數,是菩薩的安排,讓我有機會來報答知遇之恩。他重新又把幫助計劃審查了一遍,覺得這樣做是正確的,金錢資助不能解決問題,使鈕根旺掌握一條求生之道才是根本。他並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做有多偉大,但心理上總是獲得了一些慰籍,他知道感恩的路還很長,但他願意繼續走下去,直到鈕根旺一家人在這片新的沃土紮下根,並枝繁葉茂起來。

 

      電話鈴響了,是端木葳蕤打來的。話筒裏傳來的聲音有些激動,“我怎麽也沒想到,他,他斯蒂夫竟然向我求婚。我可是一貫拿他當父執的。”

      他深感驚愕,語無倫次地嘟囔半天也沒說出心中所想。不是他缺乏表達力,而是事出突然,事前沒有一點兒跡象,使他猝不及防。大概是文化差異造成的,平日裏他實在看不出斯蒂夫有絲毫追逐端木葳蕤的跡象,在他的印象裏,斯蒂夫是端木昌的同輩人,他們是好友又是合作者,斯蒂夫對端木葳蕤的言行舉止一如長者對晚輩的嗬護。而他對端木葳蕤的感情處於矛盾之中,他是有情感有欲望的人,遇到這樣的美女,起先有恍惚遇仙的錯覺,後來長時間的接觸,情感逐漸發生變化,由羨慕到愛慕,直至發展到偶爾的肌膚之歡。但這一切總有如夢的空曠之感,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是他和端木葳蕤交融時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思緒,同時,他視端木葳蕤為女神,懷有敬畏之心,肌膚接觸的快感和敬畏的心情相比,始終處於次要的地位,靈魂的享受大於肌膚接觸的愉快。由此,他希望能和端木葳蕤長期廝守在一起,享受那人生不過如此的飄飄欲仙感覺,可一旦想到可否繼續走進婚姻的殿堂,他立刻就垂頭喪氣,覺得自己委瑣無比,甚至能聞到身上陣陣腥臭。

      電話的那一端,端木葳蕤愜意地笑了,隨著咯咯的笑聲,話筒裏傳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怎麽吞吞吐吐的,不是吃醋了吧?我看你還是斷不了舊情,心裏還想著那個俗氣卻可愛的鈕美蓮?”

      他打了個激靈,心思這個精明的淑女,怎麽就像鑽進了他的肚裏的蛔蟲一樣,摸透了他的心思。醋意、自卑和舊情難忘,確實是他現在的思想寫照。每當他端木葳蕤在一起,鈕美蓮就如影隨形,他們走到哪,鈕美蓮就跟到哪,雖然是虛擬的,但他的感受卻比身旁的端木葳蕤要現實,雖是回憶,但猶如在眼前,鈕美蓮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是塵世的,也是他十分喜愛的,從她的身上能品嚐到實實在在的世俗歡快,沒有一點兒騰雲駕霧的夢幻感覺。

      他沒回答端木葳蕤。關閉了手機,默然良久,“美蓮,你究竟到哪裏去了?痛苦忘卻了嗎?我何時才能獲得你的諒解?”他麵向神秘莫測的黑夜,麵向沉默無言的大海一邊又一遍的追問。

      之後,他丟開兒女情懷,打開顯示屏,開始處理有關開業典禮的事宜。大約在午夜時分,他看到從右麵的山體下射出兩道眩目的光束,光束在夜空中迅速地晃動幾下又倏然消失。這個時候還有什麽人到這兒來?他沒有多想,也不願多想,來去匆匆是人家的自由。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隨著幾聲輕輕地叩門聲,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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