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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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李延祚——青城記事 第三章 劇變 第五節 自責

(2018-07-29 05:00:51) 下一個

                                  自責

       李延祚醉酒蘇醒,已是當天的深夜。他眼睛冒火,口腔焦渴,頭腦像被針紮的一樣疼痛,身體軟綿綿,渾身的勁仿佛被掏空了,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他睜開眼睛,往四周看看,看到的是一個白淨整潔的房間,一個輸液架豎立在床前,周圍一片靜寂。他知道這兒是醫院,自己是怎麽來的卻一點也不知道。他想理清思緒,弄清自己是怎麽來到這醫院的,無奈記憶在這一區域一片空白,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他隻記得自己倒在賓館房間門前的時候,聞到一股親切的氣味,他認為那是母親的靈魂來安慰他,之後發生了什麽他不再知曉。

       他聽到門口有人在低聲說話:那邊急救室有個服毒的人,搶救了幾個小時,還沒有蘇醒;病人的家屬都圍在搶救室外,那個老頭好像承受不了這麽嚴重的打擊,那痛苦的樣子,挺讓人擔心的。另一個人說,操那心做什麽,管好自己的事吧,我得看看我的病人醒了沒有,這個病人挺有福的,攤上了那麽好的太太,丈夫醉成那樣,她一點也不生氣,還把他送到醫院來,服侍得好好的。

       病房門被打開了。護士見李延祚睜著眼睛,高興地說:“醒了?你說你們這些男人,喝那些酒做什麽,花錢買罪受。虧得你攤上了好人,把你送進醫院,要是一般人,就讓你受受罪。醉成那樣,怕是十天半個月都緩不過勁來。”李延祚勉強陪了個苦笑,他不明白護士說的好人是誰,想問,可舌幹口苦張不開嘴,不得不閉上嘴巴,讓津液慢慢濕潤口腔。那護士檢查了一下輸液,準備離去,走到門口又扭過頭來說:“還不快打個電話給你太太,就說你醒過來了,這可是她一再關照的。”李延祚說:“能給我口水喝嗎?”護士說:“你的床頭櫃上不是擺著幾瓶水嗎?那是你太太特地放在那兒的,她說醉酒的人醒了都要喝水。”李延祚歉意地笑笑:“能幫我坐起來嗎?”護士這才知道,他爛醉傷身,連坐立的勁都沒有,就幫助他坐起來,又把一瓶純淨水扭開蓋子遞給他。他接過來,一口氣喝了一大半,稍微緩了口氣,又把剩下的都喝下,這才覺得好過了許多。

      護士又要離開,李延祚請她留下來,“請你慢些走,能和我說說是什麽人把我送到醫院的嗎?”護士說:“還能是誰?你太太呀!那是個好人,算你有福。”他又問:“能和我說說她多大,長得什麽樣?”他懷疑這個人是覃雪茹,擔心這毒蛇又纏在身上。護士不滿意地說:“嗨,你這人被酒灌糊塗了?自己的太太什麽樣都不知道了?”他報以微笑:“我還沒結婚。”護士說:“那也應當是你的相好的,反正不是一般的關係,要不然不會那麽盡心。隻有親人才有那些舉止。”護士說到這,突然想起來什麽,她拉開抽屜,取出兩個八寶粥易拉罐,打開了罐蓋遞給李延祚,“這是你那個相好的臨走前特意去超市買的,說醉酒的人醒了吃這個胃最舒服。”護士說完就徑直走了。

      房間裏又安靜下來。他思考是什麽人把他送來的,第一印象是覃雪茹,排查一遍,覺得又不是,因為她走的時候氣惱萬分,那羞惱的情態,恨不得能把自己撕了也不解恨,況且她也不知道自己醉酒;第二個印象是鈕美蓮,細想想,又不是,鈕美蓮壓根就不知道這一切,更不可能知道那個賓館,即便一切都是偶然,讓鈕美蓮知道一切,鈕美蓮此時也不會離開他。那麽這是誰呢?趙翼燕、慕容夏菡?甚至連黎鷺他都想到了,就是無法解開這個疑團。

       他覺得肚子有些餓,伸手拿八寶粥的時候,猶豫了一下,生怕那真是覃雪茹留下的,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如不吃,省得惡心。轉而一想,粥是沒有感情的,誰吃下去都可以充饑,如果是覃雪茹留下的,那純淨水也應當是她留下的,水都喝了,粥也是能吃的。想到這,他釋然地笑笑,撕開裝勺子的塑料袋,取出勺子,挖著粥,一口一口吃起來。吃完了一罐,覺得沒過癮,又打開另一罐。

      吃完了二罐八寶粥,身上生出了力氣。他伸伸腿,揮動幾下右手,這時,小便急切起來。他看看吊瓶,見裏麵的輸液已經不多,就按了下呼叫器。不一會兒,護士走進來,他讓她把針頭拔了,護士瞅瞅瓶子,按照他的吩咐做了。護士走的時候,又關照一句:“電話打了嗎?”他回了一句:“我都不知道是誰,怎麽打呀!”護士搖頭,表示不理解。

      護士走後,他起身下床走出房門向衛生間走去。小便的時候,尿道劇烈疼痛,像被熱油燙的一樣,眼淚簌簌而下。他強忍解完小便,回來的路上,尿道還是灼痛,他一步一趔趄,好不容易才挪回房間。他知道這是酒精的作用和極度缺水所致。五年前,他也曾經曆過這痛苦的時刻。那是和趙翼燕分手的夜晚,在學校操場的籃球架下,他喝了整整一瓶尖莊大曲,結果爛醉如泥,醒來後已是黎明,他爬起來,在一個樹叢小便,尿道的疼痛差點沒讓他暈倒,在校醫院,他才知道這是脫水和酒精所致。回到房間,他馬上打開一瓶純淨水,三兩口喝下去,接著又從櫃裏取出一瓶,喝了一半,直到肚子漲得不能再喝。

      他站在窗口往外看,看到的是院內數盞柔和的路燈光以及幾何圖形的花壇,路燈光灑落在水泥路麵上,形成一個個落寞的光暈。遠處,則是一片漆黑,三兩點燈火點綴其間,參差十萬人家的古城一片寂靜,看來,也已經是很深了。夜空如藍黑色的屏幕,一彎殘月懸掛其上,如同被咬去一口的烘柿子,殘月的旁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不知道它是嫌月亮寂寞前來陪伴,還是自己寂寞了來和月亮絮語,這一大一小兩個天體結伴在一起,給冷寂的夜空增添了溫情的色彩。

      他記得少時,母親時常拉著他站在屋後的滄浪河畔的高坎上觀望星星,給他講牛郎織女的故事。那時候,夜空斑斕耀眼,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滿天空,銀河像一個絲帶漂浮在在天空的中央,那些明亮的星星不停地向他眨眼。在童年稚子的眼裏,夜空深邃,你越是凝視它,它越顯得神秘莫測,仿佛那裏有二郎神的方戟和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還有那令人怦然心動嫦娥。有時,他會傻乎乎地問母親,她是天上的哪顆星?自己是天上的哪顆星?母親會笑著說,她是天上的月亮,他就是月亮旁邊的那顆明亮的星星。眼下,在這燈火輝煌的城市裏,夜空不再喧囂,似乎是神仙們耐不住寂寞紛紛下凡,使天界冷清下來。倒是月亮卻永恒的存在,還有經常在它身邊的星星。

      他手扶窗框,靜靜地觀看那略呈紅色的月亮,月亮也越發變得親切和溫馨,她身旁的那顆星星也活躍起來,閃耀著明亮卻不耀眼的光芒。他凝視著那令人深感溫情區域,慢慢體味記憶中童年的無憂無慮生活片段,心中時而湧起幸福的感覺,被醉酒折騰的煩躁不安的心緒逐漸安靜下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隨著東方天際露出魚肚白色,夜幕向西緩慢延伸,天空的中央一片湛藍,明亮的月亮漸漸淡下來,像一隻貝殼鑲嵌在湛藍的背景幕布上。不久,那顆星星消融在晨曦之中,月亮顯得孤單,像飄揚的紙片。他的心也隨之冷清,最終他離開了窗戶,重新依靠在床上。

      長時間臨窗佇立,使他回歸理性,不再悔恨幾個小時以前發生的事。覺得既然已經發生,從它發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經成為曆史陳跡,即無法更改,也無法抹去,悔恨起不了任何作用,它隻能使沮喪心情無限延長,甚至隻去考慮諸如複仇之類的舉措。不再和鈕美蓮舉行婚禮;不再去化工廠上班;無顏再見恩人鈕運鴻,這些都已思考成熟,無需更改。眼下急切需要考慮的是:是否辭去哲大的教職、是否需要離開青城?

      一念及此,他的心悲涼起來。報考哲大,世世代代在青城居住下去,是當年母親和他一起商定的治家大策;當一名教師,是母親和他兩代人的崇高願望。現在一下子把這兩樣都丟棄了,如何麵對母親的在天之靈?但是,當教師首先要為人師表,和恩人的兒媳上了床,無論是上當受騙還是在無力控製自己的情況下出現的這樁醜事,怎麽解釋也洗刷不了身上的汙跡。即便他人不知,自己也不應當輕易原諒自己,既然穿上了教師的莊嚴衣衫,就不能做衣冠禽獸。

      可是,他實在舍不得丟棄這來之不易的職位,也舍不得離開十分喜愛的城市。取舍之間,他無法定奪,心情再次煩躁,就翻身而起,來回在房間裏踱步,一如囚在鐵籠中極其希望逃脫的獅子。走了十幾趟後,他思緒茫然,臉上露出痛苦憂鬱的神色。

      他停止了走動,坐在寫字台上,抬頭間,看見了醉酒後的蒼白映像,不禁自問,這是我嗎?怎麽像一賭徒酒鬼?他揚起拳頭,準備打擊,又搖頭苦笑,腦子裏閃過一縷思緒:真的砸下去,差不多就神經了!

      他靠在椅子上,雙臂支撐著寫字台,冷冷地注視鏡內的映像,越看越覺得猥瑣不堪,昨天下午那些汙七糟八的淫穢場景又像水中氣泡一樣冒出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可是,鈕天成的那句“女人是供男人玩的”那句話像幽靈一樣冷不丁地在他的耳際響起,神經立刻就像無意間觸動了老鼠夾子的機關被夾住了手一樣的劇烈疼痛。他喃語自嘲:怎麽能墮落成鈕天成一類人,這樣的人還配談理想嗎?陡然間,一個疑問在腦海出現:覃雪茹可以在自己的麵前做出那麽下流的事,那麽她為什麽不向自己的丈夫提供那樣的服務,以至於鈕天成說和她做愛就像喝白開水?這個疑問在腦海出現不久,他再次陷入極度的苦痛之中:事情已經敗壞到如次地步,可滿腦子還是這些臭事,真的不可救藥!

      他想到了死。盡管那隻是瞬間的閃念,但閃現了,因為它畢竟是一種選擇。死,這個概念在他的頭腦裏僅僅盤踞的幾秒的時間,就被否決了。他認為自己此時沒資格去死,天國裏的父母不會答應,自己也不應這樣做。母親養育一場,恩人看重一場,美蓮愛慕一場,這都是不能輕易去死的理由。身上有許多重要的責任要去擔當,諸如,實踐理想,繁衍後代,告慰父母在天之靈等等。還有,雖然不能再進鈕家,但鈕家的恩情一定得報達,到時候還應當向他們述說真相,不能終生背著忘恩負義的名聲。麵對這些,如果以一死了之應對,無疑是一個懦夫、一個孬種,枉然活了三十年,枉然讀了十七年的書。過去,當他聽到有人評價自殺是懦怯的行為時,心中竊笑評價人有失偏頗,連死都不懼怕的人,還存在懦弱嗎?現在,他悟出了道理:人是由文化支撐,文化是一種韌性智慧,這個韌性智慧把人和動物徹底區別開來,韌性智慧支配著人永遠占據製高點,這個製高點就是勇敢麵對挑戰並不可戰勝,一個奮鬥抗爭的人,也許肉體會被敵人被消滅,但他的奮鬥抗爭的精神永在並激勵著後人。所以,自殺確實是懦夫行為。

      他又抬眼看看鏡內的映像,發現自己的模樣雖然蒼白些,至少還有些英氣。“李延祚應當是這樣的。”他又一次喃喃自語。他再次走到窗前,這時,曙光像火炬穿過晨靄照亮天空,照亮了群山的頂端,給群山戴上了金燦燦的王冠,猶如諸神在與太陽聚會;黛墨色的山體下麵,便是滾滾紅塵,從街道那邊時而傳來汽車的鳴笛和小販的叫賣聲,塵世開始喧囂,新的一天開始。

      房門被輕輕地叩擊。他大聲回應了一聲:“請進!”又是幾次輕輕地口叩擊,顯然來人不願在沒有主人迎接的情況下進屋,他不得不走過去。打開房門,他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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