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回到家中。鈕運鴻冷眼望去,隻見鈕天成坐在客廳沙發上,童雅琴坐在旁邊絮叨,而鈕天成一直沉默不語,他目光冷峻又有些癡呆,那樣子,和剛從大牢裏放出的囚徒差不多。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鈕運鴻心痛不已,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他右手用力掐了一下耳垂,使自己的情緒沉靜下來,這才到餐廳找個地方坐下。
鈕美蓮腳步一踏進門,沒發現覃雪茹,就急切地詢問她的去向。童雅琴說覃雪茹把天成送回來,一聲沒吭就走了。鈕美蓮又問李延祚的去向,鈕天成說他今天從沒看見李延祚,隻是聽看守人說今天早晨李延祚通知了,讓準備一下,馬上有人接他回家。鈕美蓮心中的疑團頓時膨脹起來,直覺告訴她,這其中肯定發生了重大的事情,以李延祚的個性,他不會這麽長的時間不和自己通話。她想立刻去哲大,但看到父親自進家門後就默默地到餐廳坐下,心思父親可能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問責哥哥。她看了哥哥一眼,目光和哥哥不期而遇,她向餐廳的方向撅撅嘴,用意顯然也令人難以琢磨。她是想讓哥哥注意父親的態度,也想觀察一下李延祚關於哥哥定能痛改前非的判斷是否準確。哥哥幾個月以來初次和父親見麵,他必須有所表達,否則父親不會放過他,而這表達的情態,足以反映哥哥在被看守期間的反省程度。
童雅琴見丈夫不聲不響地到餐廳坐下了,非常不滿意,她高聲喊道:“老頭子,快來看看,天成這趟差沒遭罪,養得白胖白胖的。就是精神差了點,可能是勞累了。”話語聲落地,屋內卻一片寂靜,她東瞅瞅、西望望,見丈夫和女兒都繃著臉,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你們都怎麽啦?難道不希望天成回來?”鈕美蓮拉了母親一把,“媽,你就安靜一會兒吧!”
自父親進門的那一刻起,鈕天成就一直注意父親的舉止。盡管他知道妹妹一直把他的劣行隱瞞著,但他相信父親能通過自己的洞察,判斷出他的大體情況,盡管一些細節不會很清楚,但總體上是不會有大的差距。因此,出差這個謊言已不攻自破,再用出差來搪塞,無異於告訴父親他還想把惡行掩蓋並繼續下去,這不啻於繼續用刀去戳父親那顆瀕臨絕望的心。他看到父親默默地到餐廳裏去了,頓時明白了父親的用意。父親是在等待,等待他去懺悔,而懺悔是改邪歸正的前提。一個人,如果連懺悔的勇氣都沒有,改正隻能是一句空話,古人說知恥近乎勇,況且自己身上的恥,不僅僅是劣行,還有劣行給家庭帶來的恥辱。幾個月以來,他日日夜夜的反省,最終方才弄明白,自己之所以會如此低劣,是因為精神上的動物本能沒受到文明的抑製,像酵母菌參合了水和麵一樣膨脹起來,難怪罵人罵畜生,自己原來就是畜生。然而,光靠反省是不夠的,反省可以引導行為不致謬誤,而一旦出現謬誤,仍然想通過反省製止它,往往適得其反,就像一包血濃的癤子,靠膏藥捂是捂不住的,隻有把血濃放出來,癤子才會愈合。反省和懺悔是修行的一對孿生兄弟,反省是兄,懺悔是弟,反省是內在的,懺悔是外向的,有劣行的人,僅僅有內心的反省是不行的,還得靠懺悔向世人表明決心,這需要勇氣。
鈕天成站起來,拉起母親,“媽,你也來一趟。”童雅琴不明白兒子要做什麽,就跟在兒子後麵。鈕天成走到客廳,讓母親坐在父親的身旁後,一下子跪在二老的麵前,說了句:“不孝兒在此有禮了。”之後,他放聲大哭。
就在哥哥起身的時候,鈕美蓮預感她期望的事將要發生,就緊跟在母親的身後,一起來到餐廳。當她見哥哥猛然下跪並失聲痛哭時,她不僅眼睛濕潤,心也潮濕起來,她知道哥哥有了一個新的開始,這個過程肯定是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她暗暗地祝福哥哥能成功。
童雅琴見兒子舉止突然,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站起來想扶起兒子,卻被丈夫一把抓住,“讓他跪在那兒,讓他哭好,我想聽聽他怎麽說?”童雅琴隻好又坐回原處,她不解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似乎要尋求原委。鈕美蓮見狀,對母親說:“聽爸爸的好了。”
跪在地板上的鈕天成哭了一會兒,方才停止抽泣。他擦去淚水,筆直地挺起腰來,然後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道:“爸,媽,我以前的所作所為辜負了你們的期望。在妹妹和延祚的幫助下,我決心痛改前非,從新做人。希望爸爸媽媽能相信我。”
“能簡單地說說你的所作所為嗎?”
“先是嫖娼,之後又包養了兩個暗娼。”
“如果他們再找到你呢?”
“一刀兩斷!”
“說得容易,怎麽一刀兩斷?暗娼一般都和黑社會有聯係,黑社會的人就這麽容易斷了?”
“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我寧死不從,諒她們也沒有什麽辦法。實在不行就報警。”
“按理說,你也是一讀書人。為什麽會走上這條路?”
“考上大學,家裏又有錢,自視高人一等。忘記了父親的要自勉自戒的教誨。起先是行為不檢點,朝三暮四。後來和暗娼搭上了,想收也收不了了。”
“為什麽和暗娼搭上了,就想收也收不了了?”
“爸爸還是不要問了,隱情難以啟齒。”
“想到這樣做的後果嗎?”
“自取其辱,也給爸爸媽媽和妹妹帶來恥辱。”
“這中間還有一個重要的人你沒說。”
鈕天成默不著聲。
鈕運鴻頓時來了氣,厲聲追問:“為什麽不說對不起你的妻子?她應當是受到傷害最嚴重的人。”
鈕天成仍然沉默不語。鈕美蓮見狀,馬上向父親做出停止的暗示。在她看來,人世間有些關係非常微妙,不在其中難以理會,夫妻關係就是其中的一種。表麵上看來,哥哥和嫂子相敬如賓,幾乎沒有摩擦和爭吵,是一對美滿和諧的夫妻。其實,他們的關係充滿變數。這是一種不對稱的關係,哥哥是強勢,嫂子是弱勢,就是這種不對稱形成了相敬如賓的假象;嫂子三十出頭,韶華已過,隨著年齡逐漸增長,必然是明日黃花,況且又無家庭背景,她在哥哥麵前的份量越來越輕,如果哥哥是一個正人君子,這一切不會成為問題,可哥哥偏偏是一隻喜愛采花的蜜蜂,對野花有特殊的嗅覺。那天,哥哥在李延祚麵前講了他不再愛嫂子的原因是因為接受了妓女的服務過,從而覺得嫂子索然無味,那是在掩蓋另外一種現象,隻不過這種現象現在還無法知曉。
鈕運鴻見到女兒的手勢,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轉變了話題,“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到化工廠上班,向延祚學習管理和經營。也學習他怎樣做人?”
鈕運鴻思考片刻,語氣不無沮喪之情,“化工廠你還是不要去的為好,有延祚在那兒我放心,你去了說不定會添亂。”
“我知道爸爸的意思。你是害怕我去是為了掙家產,我向你保證,我去了僅僅是為了學習,別無他意。”
沉默片刻後,鈕運鴻說:“容我好好想想,起來吧!”
鈕美蓮連忙走過去扶起哥哥,想讓他坐在父母旁邊。可能是跪得時間太長,鈕天成起來時幾乎伸不直腿,他沒有聽從妹妹讓他坐在父母身邊的建議,而是歪歪扭扭地向客廳走去。
害怕哥哥跌倒,鈕美蓮緊隨其後,見哥哥坐下後,她覺得有些口渴,打開提包,取出純淨水瓶子,裏麵的純淨水所剩不多,就一口氣喝下,還沒解渴,又走到沙發的後麵,把手伸向裝純淨水的紙箱,發現紙箱裏的純淨水隻有三瓶,她遲疑片刻,心思怎麽喝得這麽快,前天才買的,也許別人也喝這裏的水了,她沒有多想,就從中取出一瓶,習慣性地看看瓶蓋,發現封口完好,就擰開又喝了幾口。
不久,鈕美蓮覺得肚子裏刀絞一樣的疼痛,她痛苦地叫了一聲,伸手去扶沙發,卻沒有扶到,就蹌踉地倒在地下。鈕天成驚叫一聲,趕忙去扶妹妹,隻見鈕美蓮雙手捂住胃,全身痙攣蜷縮一團。他高聲呼喊父母,接著又迅速跑到電話機旁緊急呼叫120急救中心。
二十分鍾後,一輛閃著藍光、響著急促鈴聲的救護車,載著幾近昏迷的鈕美蓮駛向省立醫院的急救中心。
路上,鈕運鴻撥叫李延祚的手機,得到的語音提示說撥叫的手機已經關機。他不禁打了個冷噤,關手機時手哆嗦不停,看著不省人事的女兒和麵無表情如囚徒般的兒子,想想失去聯係的女婿,他覺得四周都是陰冷的寒氣,他恐怖至極,認為上蒼審判的時刻來臨,心房顫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