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講究的年雪芬和丈夫宋家祥坐在自家的客廳裏等候好消息。
這是一個有八十餘平方米的大客廳,廳內布置豪華,鬆下大屏幕液晶電視、三菱櫃式空調、意大利真皮沙發,紅木食品櫥內擺放的都是諸如茅台、五糧液之類的高檔酒。宋家祥嘴裏叼著軟包裝的中華煙,一邊啜飲上等的龍井茶。他麵前的茶幾上擺放著《反經》和《易經》,《反經》封皮上的色彩已經模糊,《易經》也髒兮兮的,說明這兩本書已經被翻閱了無數次。
年雪芬在編織毛衣,她對編織毛衣情有獨鍾。少年時,她家境貧寒,看到有人編織毛衣,便心生羨慕之情,覺得這是一件有大家子氣的高雅行為。那時候,毛衣不僅是暖和,同時也是地位的象征,那些在縣委上班的幹部們大都穿毛線衣,他們的太太們時常在大街上邊走路邊打毛線衣,引得那些裏巷的貧家女兒嫉妒不已。年雪芬當時就是千千萬萬個心懷羨慕之情的貧家兒女中的一個,她心中的願望就是將來長大了,能穿得上毛線衣,也能像那些官太太一樣為丈夫為孩子編織毛衣。等到成年,年雪芬對編織毛衣又有了深層的認識與見解,她認為毛衣是由毛線一針一針編織而成,環環相扣的線圈能籠罩住親人的精靈。於丈夫而言,它如綿綿不絕的情思,時刻提醒著丈夫,妻子就在你的身邊;於兒子而言它是抵禦風寒的母愛,大有三春暉的意蘊。因此,她給丈夫和兒子立下規矩,一定得穿她編織的毛衣,否則就是不尊重她、心裏沒有她。天有冷暖,衣有單薄,時代不同,衣服的樣式也不同,年雪芬的編織活計就常年不輟,薄的、厚的,平針、元寶針,圓領、雞心領,套頭衫、開衫,需要哪樣她就編織哪樣,即便是三伏盛夏汗流浹背和數九寒冬手指開裂也樂此不疲,家中每個人都有十餘件毛衣。
丈夫和兒子對她的這個溫情的要求,起初是虔誠般的對待,他們都以穿著她編織的毛衣而自豪,覺得毛衣集注了妻子(母親)的賢淑和靈巧,那不是一件毛衣,是自豪,是溫馨,是叮嚀,是囑咐,是涓涓的愛的滋潤。而隨著歲月的流淌,隨著生活質量的改善,隨著金錢逐漸塞滿了錢包,這自豪而溫馨的感覺逐漸消失,它最終變成了一件普通平常的衣服。丈夫穿著它去和情人約會,情人在他的眼裏就像商店裏款式新穎色澤絢麗的羊毛衫,妻子恰如那土裏土氣的手工造;兒子幹脆不穿了,把它壓在箱子底下,一兩年都不摸一下。
麵對如此狀況,年雪芬自然著急,但急又有什麽用,男人的情操也是與時俱進的。男人的黃金時期在四零後,恰恰女人這時已是今日黃花。誰會知道宋家祥會背著她做些什麽,隻知道他每次來家,身上都有香水的味道,在她編織的毛線衣上有時還粘上長長的細發。家中經常來一些年輕漂亮的女人,心中盡管不快,臉上還得露出笑容,這是禮節也是當代有錢的紳士和淑女們所追尋的高雅習慣,有錢人養情婦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一種時尚,書上是這麽說,丈夫也是這麽說。時間長久,她也就見怪不怪,這時她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什麽東西,是一個見了女人就淌口水甚至連路都走不好的人。想想宋家祥過去的所作所為,她不寒而栗,生怕這心狠手辣的人對自己下手,漸漸地,她成為附庸,成為幫凶,這既是生存的需要也是她的本性。
她心有所不甘,但也沒有什麽辦法,錢掌握在他手裏,一切隻能他說了算,馬克思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論斷在這個家庭體現得尤為凸出。對丈夫的不檢點行為她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她心裏有數,這就是必須想方設法摸清楚丈夫究竟有多少錢並設法掌控,掌控了錢財,也可以把他宋家祥玩耍於掌心。有幾次,她乘丈夫醉酒熟睡之際,搜查了丈夫隨身係帶的東西,剛查出點眉目,丈夫醒了,隨即就翻查自己隨身物品,並拿異樣的眼光打量了她一會兒。目的雖然沒有達到,但也不是一無所獲,她發現丈夫對那張銀行卡特別關注,裝進了口袋裏,還從外麵捏捏,生怕裝到夾層裏去了。
她停止了編織,把時間大都消耗在燒香誦佛上,既為家庭興旺,也為自己能保持榮華富貴,更為兒子爭氣出息。她隻是不知道教育子女心教勝於身教,身教勝於言教;更不知道祈求佛主保佑的前提是心地善良,反而錯誤地認為隻要香燒得多,禱告得多佛主就會保佑。在佛爺麵前她再也不為丈夫祈求福分,有時甚至還祈求佛爺懲處那花心的丈夫,但也僅僅是懲處他花心的那方麵。她不糊塗,他們有共同利益,丈夫的黑心並不完全是壞事,無毒不丈夫,成就大事的人哪個心不黑,隻是丈夫的花心對她有害,她害怕鵲巢鳩占。
對丈夫的黑心,她知之甚深。當年,他和李省之(李修竹之父)、孫家好(小秀之父)同拜石把式(柱子的爺爺)為師,李省之以德行和技藝享譽石匠業界,石匠們都唯李省之馬首是瞻,丈夫嫉妒不已。後來,李省之不明不白的被山上滾來的石頭砸死了,她記得出事的那天丈夫回來躊躇滿誌,邊喝酒邊壓低嗓子唱《打虎上山》,就覺得此事肯定和丈夫有關。李省之死後,丈夫打著李省之的旗號,說是要實現大師兄的遺願,開辦了石料廠。石料廠給她的家庭帶來滾滾財源,可那些在石料廠做工的弟兄們卻拿著低微的工資,甚至受傷也得不到撫恤,錢是掙到了,名聲卻日漸變壞,丈夫在石匠們的眼裏和中山狼差不多。
可丈夫卻不這麽看,他說資本從來都是帶血的,不趁眼下這大好時機完成資本積累,說明他既缺乏經濟頭腦也缺乏政治頭腦,先富起來、市場傾軋和奔小康是三位一體,既是經濟也是政治,都是教人快發財,心黑一點手狠一點符合大方向,看看十八世紀的歐洲,什麽都會明白。要那些好聽話做什麽?好話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錢花,老百姓讚揚的、報紙上宣揚的,大都是死人或者是快要死了的人,都是些傻子,這世道隻有死人才能成為聖徒。山上的石場出事,傷了二個人,他不僅一丁點也不撫恤,反而關閉了石場,他說拿鑿子和石頭打交道,傷殘在所難免,弄斷了腿活該,不會保護自己的人,我總不能養他一輩子。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個門。從心地上看,年雪芬和宋家祥可以說是比肩齊眉。隻是宋家祥掌握著經濟,因此也就掌握著權力,他深知妻子的根性,從不讓妻子沾錢的邊,但也從不虧待妻子,給她的錢足夠她開銷的。起先,在他們創業的時候,他們還有一些共同的語言,後來,家業蒸蒸日上,他們的共同語言少了,最後竟蕩然無存。隻有一件事他們心心相應,那就是張羅把小秀取回來當兒媳婦。
年雪芬看重小秀不僅是因為小秀賢淑漂亮,還有深切的愛子之心。她知道兒子暗戀小秀,也知道小秀的心在李修竹身上,更知道小秀和李修竹定了婚。可是,她沒有顧及趙秀英和李修竹的心情,她喜愛自己的兒子,就希望兒子能得到他所希望的。她嚐盡了吃醋的滋味,那是一種可以令人發狂發癲的心態,她不願意看見兒子跟自己一樣,一邊害瘋狂的單想思病一邊吃醋。於是,她做了乘人之危的事,她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妥,弱肉就是讓強人吃的,就像她家富貴的磚牆就是用勞工的血汗做泥漿砌起來一樣。她還有一套光麵堂皇的理論:他(李修竹)既然愛小秀,就應當讓小秀過上好日子!我們給了小秀好日子,他應當感謝才是。
宋家祥卻不是這樣的認為,賢淑漂亮的姑娘多得是,並非是非得娶小秀不可,他之所以慫恿妻子去做乘人之危的事,是他看到李修竹技藝超群德行深厚,非但是年輕一代的中心人物,連有些老一輩人都在向他靠攏,一如當年的李省之。他感覺到了威脅,小城就這麽大,石匠就這麽些,花了不少心思才把這些人困在自己的企業裏,為自己創造財富而流血流汗,萬一李修竹成了氣候,自己的企業必然受到打擊,而且他聽說李修竹正在設法開辦一個石製品廠。他相通過奪妻來打擊李修竹,使他萎靡、使他喪氣,人一旦萎靡不振,重新站起來的可能行就不大了,這潛在的威脅也就徹底解決。
“家祥,我那邊可是安排好了,儲主任也答應了。”
“我看懸,花一萬塊錢讓人家弄死一條命。傻子才會做這種蠢事。”
“生出來是性命,胎死腹中也是性命?”
“懸,她憑什麽為你冒這麽大的險,一萬塊錢真的這麽管用?”
年雪芬不屑地瞅了丈夫一眼,“不要認為自己是諸葛亮,別人是阿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大概你是知道的。不要說是一萬塊,你就是拿十萬塊讓儲主任去做我們希望的事,她也不會幹。”原來,年雪芬有一個遠房親戚在婦產科做護士,隻是這個親戚過去從未走動過,她從另一個親戚那裏知道這個護士家中經濟緊張,就動了用錢收買的念頭,結果對方沒猶豫就答應了,她隻是要求要把主任擺平,不要小題大做。
“啊,原來是這樣。”宋家祥瞥了妻子一眼,“這麽說你又買通了什麽人?”
“暫時保密。不過你得再給我五萬塊錢。我已經將我的私房墊進二萬。”
“隻要成事,別說五萬,十萬我都給。”
年雪芬譏諷地說:“出息了。”緊接著又追了一句:“你那邊怎麽樣了?”
宋家祥得意洋洋地說:“褲襠裏摸雞巴,手拿把卡。”
年雪芬見他如此粗俗,想到他已經十幾天沒沾自己身,沒好氣地說:“吃屎狗離不開茅廁,三句話離不開那東西,你看你也就知道那個東西了。告訴你,染上大瘡,罪可是夠孩子受的,更別說艾滋病了。”
“你在咒我?”宋家祥露出凶相。
年雪芬心中掠過一絲膽怯,但卻裝出不甘失敗的樣子,“那些人看重的是錢,誰能保證她背這你不去勾搭其他人,誰又能保證被她勾搭的人沒有性病?”妻子說得不無道理,宋家祥的凶相有些緩和,到底是發妻,得顧及她的尊嚴,“都已滿頭白發,還是醋壇子一個。”年雪芬裝著漫不經心,“吃醋?哼,我還沒下賤到那樣,和一個爛貨去爭鬥。她要是真心愛你,不妨帶到家來,我做大她做小,也如了你的心願。”她的話還是富有挑釁的味道。宋家祥說:“難得在一快坐坐,盡說這些讓人心煩的事。你盡管放心,沒人能替代你的位子。”
宋家祥的話本意是讓她寬心,哪知道年雪芬聽了卻心中一陣酸楚,到老了還為自己的地位犯愁,她恨不得一刀剜了這個可惡的人,她又突然覺得自己太女人了,心態說話都是酸溜溜的娘娘腔,不配和眼前這個城府極深的人打交道。她曾經無數次告誡自己,既然攤上了這種人,必須比他還要陰沉,得小心謹慎地與之周旋並設法抓住他的要害,譬如睾丸與眼睛,讓他生不如死。想到這,她的心沉穩下來,說了句:“我不知道我要放什麽心。你好自為之。”
電話鈴響了。袁雪芬伸手抓起話筒,沒聽幾句,“噢”了一聲,臉上露出垂頭喪氣的樣子,“這小蹄子跑了。”她對丈夫說:“你趕快打電話問出租司機,她在什麽地方下車?車號是55482。”宋家祥一臉的鄙夷,“騍馬也能上陣?”他沒去拿話機,他知道妻子找的那些人不可靠,都是一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連做夢都想好事的人。
他相信自己的謀劃:黑心用紅手展現出來。他認為這是最狠毒最可靠的一招。他深深地了解人性的弱點,於人性而言,錢和色是利器,所向披靡無堅不摧。幾十年的經曆告訴他,人在沒權沒錢的時候想權想錢,一旦有了權和錢,就會想色。麵對紅顏美色,明知前麵是深淵,也會貪婪地撲過去。這是動物的本能在人性上的反應。
他對年雪芬說:“我看你不要再管小秀了,小秀既然投靠李修竹,說明她鐵了心和我們作對,離婚是必然的,犯不上再在她身上花錢花工夫。”年雪芬說:“不能便宜這小蹄子了,她把這孩子生下來,等於小祥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將來生育受限製。再說,我們家的孩子被她帶走算哪樁事,你我風光一世,不能讓這小蹄子把屎抹在我們臉上。”
宋家祥臉上凝聚了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