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英回到家裏,看看在爐子上的排骨已經燉得稀爛,就往裏麵加了些豆芽豆腐,之後趕緊淘米燒飯。挖米的時候,已見甕低,而口袋裏隻剩下二枚硬幣,其中還有一個一角的。當她看到高壓鍋的氣閥嘟嘟地冒氣,吩咐兒子一聲說十分鍾後可以吃飯後就匆匆地走出家門。
她要去找弟弟借錢,去遲了他弟弟就要上班去了,借不到錢,她和兒子晚飯就沒有著落。她弟弟在化工廠上班,大小是一個頭兒,管著幾十號人。見到弟弟,她把情況說了一遍,弟弟說他這個外甥跟他老子一樣,不能看別人餓肚子,這也是好事,見難不救算什麽人呢?弟弟問她需要多少錢,她說六個家庭一個月的開銷,弟弟眉毛都沒疙皺就數了兩千塊錢給她,還說沒了再來。
她拿了這兩千塊錢,心裏算有了底,心思能撐到獅子和麒麟完工。至於這兩千塊怎麽還,她暫時還沒考慮,考慮了又有什麽用,已經花去的二千多塊錢,是她五六年的積蓄,再說還弟弟的錢也不是急事,沒有時說一聲也就自動延期了。
眼看著一個月很快就要過去,可那獅子和麒麟還遲遲沒有完工,趙秀英心急火燎。她正在著急的時候,來了一個購貨的人,把她家的石碑全部裝走,臨走付了二千塊錢,天哪!這哪是在賣石碑,分明是在賣石料,拿這些錢上山上買石料興許都買不來這些。那購貨的人十分熱情,說這樣的貨有多少他收多少,那神色仿佛他是來救難的。兒子把二千塊錢交給她,又去雕他的石像去了。幾個做工的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知道她家的日子也艱難,他們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唯一的反應就是手勤一點、心細一點,爭取早日完工。
眼看著半個月過去,趙秀英心急火燎,看著那獅子和麒麟就像瞅見城外那座黑黝黝的絕壁,心裏陣陣打冷顫,她的丈夫就在那兒被砸死的、兒子也是在那兒被弄瘸的,她覺得這獅子和麒麟也會像那絕壁上飛來的石塊一樣把自己砸碎。她盼著趕快完工,趕快運走,省得看了害怕。她盡管如此想,但卻不能和兒子吐露一點心思,別看兒子一門心思地整日雕那石像,但他心裏也急,要不然怎麽能用爛價錢把那麽多的石碑賣了來解燃眉之急呢?不能再往他那燃燒的心裏添油了。
眼看著錢又要用完,到哪裏借呢?弟弟那兒是不能再去了,弟弟也是一大家子人過日子,年邁的父母也在那裏;同輩分的人大都是窮困潦倒,即便他們慷慨相助,三十二十的也是杯水車薪,個別發跡的人現在的頭昂得高高的,見麵就像不認識的一樣陌生,生怕這些昔日的同行冷不丁地在大街上問候一句,降低了他的身份;兒子的朋友幾乎都在家裏做工,還有個把相好的,也都在做保安之類的下等活,掙的錢頂多夠糊口。
她一籌莫展,不由得打起了床底下那堆小玩意的主意。那大都是兒子在養腿傷的時候雕刻的,貓兒狗兒的,也有一些仿古的怪獸,雕刻好了就隨意丟在床下,大都落上了一層灰。
她取了幾個小玩意裝在口袋裏,匆匆往南華寺趕去。到了廟門口,她對看門的保安說她是來送東西的,因此不買門票,說著她還掏出了二個小玩意給保安看。保安認識她,翻眼瞅了她手裏的東西,擺擺手示意讓她進去。她說了聲謝謝就慌忙進入寺內。這是她第一次不買票入寺,心情有些慌亂,仿佛愧對了佛主。十塊錢一張票雖然不多,但她現在拿不出。
當她把小玩意擺在一個小姐的麵前說明來意時,那小姐冷笑了一聲說我們這兒是賣古玩的,你這些土頭土腦的東西也配擺在這?她羞得臉通紅,慌忙要把小玩意裝起來。這時,一個坐在裏麵的中年人說話了,讓她等等。那中年人走過拿起其中一件小玩意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說:“你是賣給我呢,還是放在這兒待賣?要是待賣,你就開個價。”趙秀英壓根就不知道這些小玩意能值幾個錢,她張嘴結舌,不知道如何回答。中年人笑著說既然你不說,那我就當個家,每件十元怎樣?她聽是一件給十元錢,心中挺高興的,就點頭答應。
趙秀英懷裏揣著五十元錢滿心高興地往回走,心思這下可解難了,兒子的床底下至少還有幾十個這樣的小玩意,都賣了起碼可以抵擋幾天。晚上她把此事和兒子說了,兒子的眼睛亮了一下,說:“賣就賣了吧,省得堆在床底占地方。”
六月十九來臨,這是觀音菩薩成道的日子,虔誠的拜佛人必須要去的。這天早晨,趙秀英換了身幹淨的衣服,懷裏裝著早就留好的、被汗水浸濕的十五塊錢。在寺門口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花十塊錢買了張門票,如果她對那門衛說是來送小玩意的,門衛說不定還會讓她進去,但她不想再在佛地撒謊,那有罪過。床底下的小玩意賣光了,昨天,當她拿最後八個小玩意的時候,她曾想留二個等今天再來賣,那樣她就可以省下一張門票的錢,但是她不能那樣做,時間等不得,八十塊錢可以維持一天的生活和付給那些做工的人的工資,再說,讓那些做工的人吃兩天白菜豆腐心裏已經很過意不去了。臨出家門的時候,她對兒子說:“柱子,你那獅子和麒麟什麽時候完工?我實在沒有什麽辦法了,今天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兒子有些沮喪,他說:“今天我就讓他們回去。媽,我多事,你不怨恨我吧?”她說:“能幫就幫人一把,怨恨什麽?我知道你在磨時間。”兒子歎口氣說:“要能有個工廠就好了。把他們都收進來做工,日子也能過下去。”
她聽兒子這麽說,心裏一驚,當年,她的丈夫也曾這麽想過、也做過一些努力,願望沒實現就死了。她覺得兒子有些好高騖遠的,飯都吃不上了,還想著辦工廠,但她又不想潑冷水,年輕人如果沒有奔好念頭,那日子怎麽過呢?
趙秀英走進寺裏,看到裏麵的人打堆打撂,六月天氣熱,人們都想趕個早兒,趁太陽還沒有毒起來就拜完佛趕回去。她思忖今天是不能等了,她也得早早地回去找錢,要不然她娘兒倆真得餓肚子。她花了一塊錢買了一束普通香,從中抽出了三支,然後把大束丟進香爐。她拿著三支燃著的香往四方作揖,嘴裏不停地叨念。之後,她擠進了人群,跪在佛主的麵前。這次,她的禱告增加了一項內容,那就是請佛主保佑她度過眼前的難關,有糊口的飯吃。
她嘴裏念念有詞,心裏卻翻騰起來。十年了,她娘兒倆含辛茹苦,過得是貧困交加的日子,這日子什麽時候是頭呢?苦也罷、病也罷、死也罷,反正自己老了,隨它去!可孩子還年輕,今後的日子怎麽過,難道老李家真的會絕後,如果這樣,她真的對不起死去的丈夫了,那還有什麽臉麵去赴黃泉的約會。
她哭了,淚水汩汩而下。過了好半天她才站起來,情緒發泄了,心情平靜些許,隻是有些乏力,她發現旁邊的人都拿不滿意的眼光瞅著自己,她這才想起今天的人多,不該長時間占著位子。無意間,她看見了那個細皮白肉、穿著講究的人。那人看見她,迅速地把眼光轉向其他的地方。
她擠出了人群,出了寺門。然後用口袋裏的四塊錢買了二斤米和一斤多白菜。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她沒聽見敲打鑿子的聲音,知道兒子已經讓他們回家了,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其實,兒子當時和她商議要變法兒接濟他們的時候,她就知道會有支撐不下去的這一天,她現在山窮水盡,還欠了二千塊錢的債,但她不為做過的事而難過,兒子那是一片好心,難得的一片好心,過窮日子不能把好心和良心過沒了,隻有窮人才知道窮人的艱難。她隻是有些遺憾,遺憾如果當初一邊讓他們做事一邊到外麵找事,事情可能會好一些。現在他們回去了,事情轉了一個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他們的生活還是沒有著落。
她進了屋,看到兒子還在打理那尊石像。兒子看見她進來,馬上丟下手中的活,倒了一杯涼開水遞過來。她咕嘟咕嘟地一口氣喝完,用手抹拉一下嘴,歎口氣坐在椅子上。兒子見狀,默默走進屋取出一個撲滿放在她的麵前說:“把這個打碎吧,先用著。”她看了兒子一眼,沒有吱聲,這是兒子少年時候的儲錢罐,一直沒有舍得打碎,她知道兒子一直想留著做個紀念,她說:“留著吧,實在過不去在砸。”
李修竹說:“媽,這幾天對我很重要。我估計我那個朋友該有消息了,如果這幾天沒有消息,我真不知道怎麽辦?”她問:“什麽消息?”李修竹指著那尊石像說:“我這個石像是準備參展的,朋友說幫我活動,我相信我這件作品,隻要能參展,肯定能獲得成功。如果不能參展,哪個會知道這個小縣城會有我這樣一個人呢?”
聽兒子這麽說,趙秀英往那個石像瞅瞅,她實在看不出這個石像有什麽好看的,黑黝黝的,兒子為什麽不選一塊亮亮的石頭,看起來也讓人舒心些。可是她嘴上卻沒說出來,她心疼兒子,生怕傷害兒子的心,她說:“既然這樣,就耐心等吧,會有消息的。”她抬眼望望兒子,繼續說:“真的沒有消息,你就刻那小玩意兒,一天能刻二三個,也夠我們娘兒倆吃的了。”兒子孝順,就順著媽媽的話說:“好啊,我現在就刻,我們家小石料多得很,能刻許多。”她說:“就這樣。我去燒飯了,吃完飯還得去你小舅家,還得借錢讓日子過下去。”兒子說:“還是先把撲滿砸了吧,小舅那你不是已經借過二千了嗎,小舅也不寬綽。”她說:“這下不借多,百兒八十的。那是你小時候的東西,我還真舍不得砸。”
趙秀英把飯燒好盛到碗裏,娘兒倆正準備吃,聽到外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她扭頭望去,原來是小秀的爸爸。自打小秀出嫁後,他一次也沒來過,她知道肯定是他家出了事。小秀的爸爸和她的丈夫是師兄弟,二人好得割頭都不換頸子,兩家平日走動得勤,小秀毀約,兩家人都覺得難堪。
趙秀英招呼小秀爸坐下,招呼兒子趕快再盛一碗飯。小秀爸看著桌子上的一碗白菜說:“快揭不開鍋了吧?有你們這樣的嗎?做好人不是這麽做法。”趙秀英說:“修竹說他們那些人老實得除去撬石頭、敲石頭什麽都不會,弄不好真得挨餓。”小秀爸反問說:“他們現在就不挨餓了?”
李修竹把飯盛來放在師叔的麵前,師叔倒也沒客氣,說了句還是嫂子煮的飯香就端起碗來。他扒了兩口又把碗放下,說:“嫂子,小秀來家了。”趙秀英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孩子出嫁,娘家還是要回的,難道小秀一直沒回來?小秀爸又說:“她說不回去了。”趙秀英和兒子愕然。
隨著趙秀英的詢問,小秀爸倒出了實情:小秀懷孕了,五個月的時候,她公公找熟人進行胎兒性別鑒定,知道懷得是女孩。她丈夫讓她去做人流,她不肯。一家人一齊朝她翻白眼,婆婆還經常摔摔摜摜,小秀連吃飯都難以下咽,賭氣回來了。
趙秀英說:“我就弄不明白了,他家不是很有錢嗎?超生的錢還是能付得起的。非逼著孩子傷身體做什麽?”小秀爸說:“你又不是不了解宋家祥那東西,他掙了錢又想往官道上走,現在是政協常委,他兒子超生,常委的帽子是要丟掉的。我師傅當時怎麽就沒看出來這個東西?”
宋家祥和小秀爸、李修竹的爸爸同出一個師門,但宋家祥心眼活絡,有見風使舵的本領,自然在社會上吃得開,家業掙得不少,在北山上占了幾塊地方,幾個好礦脈幾乎都被他占去了。李修竹、小秀和宋家祥的兒子宋小祥少時在一塊玩耍,成人後依然來往密切,直到小秀與李修竹悔婚,嫁給宋小祥後二人才停止走動。
趙秀英說:“心眼不好,要那麽多的錢、當那麽大的官做什麽呢?真弄不明白。”小秀爸說:“畜牲呐!”他搖搖頭,繼續說:“怪我不好,頭腦犯渾,把小秀推倒了火坑裏。”趙秀英說:“別說這些了,不是我說你,你能當得了你那口子的家?”
接下來的飯吃得很沉悶,各人隻顧肯頭吃飯。一會兒,小秀爸對李修竹說:“修竹,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和宋家祥對著幹,可你沒那麽大的力量,他關了那個小石料廠,甚至連傷人的醫療費都不願付。你收了一些人養在家,養得起嗎?”李修竹說:“叔,你說錯了,我沒有心思和他對著幹,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沒必要這樣做。我也沒有養人,他們天天在這兒幹活。隻不過東西沒賣出去而已。”
小秀爸臨走的時候丟下五百塊錢,趙秀英無論如何也不要,小秀爸說:“你不是為小秀的事還記恨我吧?其實我今天也是腆著臉來的,你要是不要,說明你還是記恨我。我聽那幾個人說了,你家肯定是揭不開鍋,依修竹的性格,讓他們回家就說明你艱難透了。”趙秀英聽他這麽說,隻好收下。
小秀爸走後,趙秀英對兒子說:“小秀媽貪圖宋家錢財,把自己的閨女往火坑裏推。這下子弄得好,不做人流,小秀在他家是蹲不下去的,做了人流,誰保證下一胎就是男孩?總不能見了懷的是女孩就刮吧!”兒子說:“媽,不要再提這事了。”他說著又到那尊石像那去了,不一會就聽到敲打聲。
整個下午,兒子都在打理石像。四點多鍾的時候,兒子丟下工具,高舉雙手打了個哈欠,從工具箱裏的塑料壺裏倒了半杯酒,邊喝邊欣賞那尊石像,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趙秀英走過去輕聲問:“完成了?”兒子高興地說:“完成了!媽,今天不是觀音成道的日子嗎?巧了,我這尊‘自勉’也大功完畢,但願我也能因此成道!”趙秀英說:“不是媽潑你冷水,我怎麽看都看不出你這石像有什麽好看的,黑不溜粗的,臉色也不開朗。”兒子說:“媽,這尊石像就是我自己,你說這兩年我的臉色能開朗嗎?”
趙秀英頓時淚流滿麵。兒子既然說這石像就是他自己,這日子還有什麽盼頭,在她的觀念裏,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說出來就會一語成讖。因此,這幾年,她一直沒有說破嘴話,一是害怕澆涼了孩子的心,二是怕晦氣跟著破嘴話一起來。李修竹不明白媽媽為什麽哭,就問:“媽,我說錯了什麽嗎?”趙秀英輕輕地搖頭說:“你沒說錯什麽,就是不該把自己雕刻成這樣,讓媽看了傷心。”李修竹笑了,“媽,你弄錯了。我是說我把我這兩年的經曆和思考刻到石像上了,石像是石像,我是我,你不要害怕。你看我沒有被一連串的災星打倒,我沒有躺下,我還在做我應當做的事,我相信這次我能成。你就等著好消息吧!”趙秀英破涕為笑,連聲說:“那就好,那就好。晚上媽為你炒兩個菜,你好好喝一盅。”李修竹說:“那就先謝謝媽!媽,我先到南華寺去拜謁佛主和觀音。”趙秀英說:“你要快點,晚了就關門了。”
李修竹拄著拐棍匆匆往南華寺趕來。
少年時,李修竹經常到這兒來遊玩,那時不要門票來去自由,他和幾個夥伴一玩就是半天,時而也幹些往石碑上撒尿的勾當。當他跟父親學雕刻時,父親曾告訴他要經常去南華寺觀摩石碑和廊柱上的雕刻,他這才知道石碑的價值,再有夥伴惡作劇,他反倒成了石碑的保護者,這時,在他的心裏石碑的意義大於佛像。自打父親意外去世,母親就成了虔誠的拜佛人,他們母子每每論及南華寺,母親向他宣揚了許多佛家的思想,自然這都是些小乘教義,什麽世世輪回善惡有報等等,他都似信非信地聽,在他心裏,雖然他不相信世世輪回,但卻相信善惡有報,從這一點上看,佛法是永恒的,漸漸地,在他的心裏佛像的意義大於石碑。隻是,他來南華寺拜佛的次數少了,他對寺廟收費大不理解,既然是信仰,為什麽不提倡自願捐贈而在廟門口設柵欄強行收取,靠佛像斂財畢竟有些肮髒。
李修竹到了寺門口卻被門衛擋住,他說他忘了帶錢,回去拿已經來不及,明天專門送來,今天是觀音成道的日子不能錯過。門衛自然不信,心思你這瘸子別騙我了。他一再期求,門衛就是不讓進,急得他滿頭滿臉的汗,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這時候,從寺內走出一個小和尚,小和尚走到門口問那門衛往尚義街怎麽走?門衛說他不知道。李修竹的家就在尚義街,他對小和尚指點了一番,完了又問小和尚去尚義街做什麽?小和尚說師傅讓他去找一個經常來上香的香客,他又問那香客叫什麽?小和尚說不知道,隻知道她家是石匠,她曾送給師傅一個小石貓,這人經常來上香,見了麵我是認識的。李修竹說那是我媽,你找她有什麽事就和我說吧。小和尚滿心歡喜,說這大熱天少跑了一趟路也是造化,就把李修竹引領到師傅的禪房。
李修竹進了禪房,隻見老和尚正和一位頭發灰白、紅光滿麵的人聊天。老和尚問小和尚領來的是什麽人,小和尚說正好碰上那女香客的兒子,就把他帶來了。老和尚拿起擺在桌子上的小石貓問李修竹這是什麽人雕刻的,李修竹回答說是他雕刻的。頭發灰白的人插話問:門口那工藝美術店裏的小玩意都是你雕刻的嗎?李修竹點頭。頭發灰白的人又問:你們賣給店裏的小玩意多少錢一個?李修竹說十塊錢一個。
頭發灰白的人哈哈大笑,對老和尚說:“怎樣?我沒猜錯吧,那老板心太黑了,一個小玩意賺了一百塊。我問他這東西是什麽人雕刻的,他就是不說,生怕我搶了他的生意。”老和尚微笑不語,頭發灰白的人轉向李修竹說:“你還有多少小玩意,統統拿來給我,我每個付給你五十元。”李修竹說都賣光了。老和尚著意瞅了李修竹一眼,頭發灰白的人遺憾地說:“早找到你就好了,兩相得益。十塊錢一個太便宜了,糟蹋了那麽好的東西。”
老和尚問李修竹的姓名,李修竹剛把姓名報出,那頭發灰白的人馬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站起來拉住李修竹的手說:“緣分!緣分!周星海是我的兒子,他一再讓我找你,我就是沒抽出時間。果然、果然,星海有眼力,沒看錯人。你雕刻的東西個性突出,具有收藏價值。你這技藝是師承什麽人?”李修竹說:“早年隨家父學藝,家父去世後,就自己琢磨。”周老先生問:“你父親什麽時候去世的?”李修竹說:“十年前。”周老先生又問:“在這期間投過師嗎?”李修竹說:“沒有。”周老先生:“這麽說你大體上是無師自通,有天分,好好努力,前程無量。”他突然覺得剛才說的話有所不妥,就對李修竹說:“既然是我兒子的朋友也應是子侄輩,剛才說的話有些俗氣,簡直成了生意人。不過,今後再雕刻小玩意不要再隨意出售了,交給我,我給你處理。”他哈哈笑起來。
老和尚含著微笑看著周老先生。
李修竹明白了,眼前這個人是朋友周星海的父親,一位著名的國畫家書法家。他詢問了周星海的近況,周老說星海出國辦畫展去了,還要個把月才能回來,李修竹這才明白周星海為什麽遲遲沒來。周星海是幾年前認識的一個朋友,當時,周星海從北京來南華寺觀摩石碑,恰逢李修竹也在,共同的愛好使二人在一塊南朝的石碑前切磋了書法和雕刻的技藝,之後,李修竹又帶周星海回家觀看自己的作品,請周星海評正。周星海說他的作品既有秦漢的樸拙又有魏晉冷峻,鼓勵他花心血雕刻一件能代表自己水平的作品去參展,還說參展得有權威人士推薦,這一點他的父親可以幫上忙。
李修竹說:“周老伯大熱天光顧小城,真是難得的雅興。”周老說:“南華寺我經常來,觀摩石碑;向惠空師傅討教;順便再掏寶。一舉三得。”老和尚說:“周老謙卑了,老衲腹中空空如也,哪有可供討教的。”周老先生說:“說得好,佛家就講究一個空字,哪像我等腹中裝得都是七情六欲、油鹽醬醋茶。我每次來都獲益匪淺,都能用你的這個空字擠去我腹中的俗氣。”
李修竹問:“老伯,星海沒和你說我的一個雕塑作品參展的事嗎?”周老拍拍腦袋,“看我老糊塗了,竟把這事給忘了。星海出國前一再交待我,讓我留意這事。作品完成了嗎?”李修竹說完成了。周老先生沉吟片刻說:“這樣吧,我今天去你家看看,然後再決定如何辦。”李修竹說了些感謝的話。
老和尚問李修竹為什麽要把小玩意都賣了,是不是生活遇到了困難?李修竹把接濟五個失業在家的石匠的事敘述了一遍。他很佩服老和尚的觀察分析力,他能從母親出售小玩意這件平常事上看出他家生活的窘迫。老和尚說:“好啊!你以傷殘之軀做此善事,功德無量。”周老先生說:“你和我家星海都屬一種人,看不得人遭難。人哪,是得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走吧,我去你家看看你的作品。”
他們和老和尚告辭,出了廟門沿著湖畔上尚義街走去。
周老先生對李修竹的“自勉”雕像讚口不絕,答應推薦他的作品參展,還說要幫他把石獅子和石麒麟賣了,說他這對石獅子和石麒麟堪比埃及金字塔前的斯芬克斯,一定能賣上好價錢。晚上,他要請周老先生上最好的飯店,周老先生眯著眼睛說還是等你口袋裏有錢了再請我吧,再說我山珍海味吃膩了,想吃一些能勾起我食欲的東西。他引領周老先生,在離他家不遠的一個叫桃花潭的餐館吃了怪味田螺和老鴨湯,把周老先生吃得欲罷不能,甚至把老板呼喊來,建議他去北京開店。餐館老板說,他這兩樣菜離不開當地的原料,到北京上哪去搞?
把周老先生送到賓館後,李修竹回到家。他很興奮,心情平靜不下來,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裏納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