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厚澤和王如蘭的婚禮是在1969年5月1日舉行的。
婚禮非常簡樸,簡樸是意願,窮人的思維裏沒有鋪張這個詞,非常這個定語卻是無奈,是經濟條件對簡樸進行了苛刻的限製,一直限製到寒酸為止。要不是章厚澤從工會幹事那兒要了半張紅紙,剪了幾對雙喜貼在門窗上,即便是鄰居也不會曉得這個家庭今日是娶親的喜慶日子。一斤水果糖害怕不夠散發,就放在一個粗瓷盤子裏,任人取;一盤自家炒的南瓜子和花生米兒放在水果糖的旁邊。幾個鄰家的孩子伸頭縮腦,想要喜糖,卻被家長及時呼喚回去。這些家長挺知趣,既然沒錢送禮,那也就別拿人家的喜糖了。王如蘭倒是非常大方,他見一個鄰家孩子在門前一伸頭,就把他喊進來,抓了幾粒水果糖放在他手中。其他的孩子見如此,也就大大方方地進來要喜糖吃,不一會兒,水果糖就沒了,緊接著花生米也沒了。南瓜子似乎不太受人歡迎,一直到最後都沒見少多少。新婚家具僅有一張四六床和兩隻樟木箱,買不起木板,四六床的床橕上隻好鋪細竹笆;樟木箱是王如蘭的娘舅從山裏送來的,多少給女家長了臉麵。多數同事因為沒錢湊份子,也就不參加婚禮了,因此隻來了三四個人,拿著一對價值二元五角錢的枕巾做禮品湊熱鬧,因為沒有舉行任和儀式,他們坐一會兒就告辭了。其實,他們沒必要舉行婚禮,舉行婚禮的目的就是告訴人他們結婚了,在一塊兒睡覺是合法的。
他們自小在一起長大。永安橋附近的人們時常看到這兩個人的身影,起先是兩個孩子一塊兒玩耍,接著是兩個少年在滄浪河灘上的紅柳林裏砍柴,後來又幾乎天天看見他們成雙成對的經過永安橋上班下班。在永安橋附近的父老鄉親心中,他們是天生的一對,不需要媒婆撮合,也不需要走男方家送禮提親的套路,到時候自然而然地會結成夫妻。
章厚澤弟兄姊妹五個,他是老大,底下有兩個弟弟妹妹。父親沒有正式職業,在瓦匠隊幹下手活,挖基礎、和泥、搬磚,哪樣重就得幹哪樣,哪樣髒就得幹哪樣。雖幹的盡是些重活髒活,但每個月僅能掙二十幾塊錢,逢到陰雨連綿的天氣,有時到手的隻有幾塊錢。家中飲食的主要來源,出之於母親那雙粗糙的大手,她辛勤地打理滄浪河坎子上的五六分菜地和沙灘上約兩畝灘塗,出售蔬菜的錢差不多可以買來糧食本上的計劃供應的糧油,灘塗出產的蠶豆和玉米可以使一家人填飽肚子,多餘的出售一些,以便換來日常用品,諸如鞋襪褲頭汗衫之類。王如蘭家的情況和章厚澤家差不多,父母也都沒有正式職業,按照王如蘭的媽媽說:“我們都是屬雞的,到處摟,到處搳,能填飽肚子就算燒高香了。”
婚期是兩個親家母閑聊時定下的。那天,他們同時在灘塗上摘蠶豆,聊天的話語不時地在沙灘上飄蕩。摘得的蠶豆把麻袋包裝得滿滿的,王母扛不起來,喊章母幫忙,一百餘斤的麻包這才上了肩。王母掂掂肩膀,使之踏實了,扭頭翻眼說:“斌斌媽,我家的如如那對奶子布也裹不住了,再這樣裹下去,說不定將來會影響奶水。把他們的婚事辦了吧?”章母說:“我知道他們的事也就在這年巴,去年準備了兩床蓋被和兩床墊被,這兩年又省吃儉用省出了100塊錢。我回家就拿給你,看著給如蘭做一套新衣服,置辦些女孩兒家的用品。”王母說:“手頭緊就不要送了。留著自己用吧。醜話說在前,我就陪一對樟木箱子,還是她舅舅送來的。還有,如蘭的工資今後每月還得留給我們10塊錢,她帶去14塊。”章母說:“留10塊錢是應該的。100塊錢我一定得送去,你看選什麽日子?”王母說:“5月1號怎樣?”章母說:“還有十來天,來得及。就這麽著吧!”王母扛著麻包吭哧吭吃地走了。
參加婚禮的三四個人走後,章厚澤說:“水果糖散光了,上班時帶到廠裏的糖怎麽辦呢?”王如蘭說:“散光了我才高興呢!喜慶的日子,來人就是喜,冷颼颼的那才叫人喪氣呢!”她以近似於撒嬌的口吻繼續說:“明天再去買嘛!別那愁眉苦臉,還男子漢呢!”章厚澤臉上的愁雲被這柔風吹散些許,“好,依你,明天去買。我們屠宰車間140人,你們分割肉車間80人。一共220人,得買多少呀?”王如蘭說:“每人兩粒總是要的嘍,那就買三斤吧!”章厚澤說:“那得5塊多錢呢!上哪去搞?總不能再向我媽要。”王如蘭說:“我有,我上兩個月的加班費埋下了,沒給家裏。省下6塊多錢,就怕這一天不夠用。”章厚澤說:“這些人真夠酸的,連份子都不湊。我們反倒要散喜糖。”王如蘭說:“不要埋怨,我們車間好幾個人結婚,我們不也是沒湊份子嗎?你們車間有人結婚,你都湊份子了嗎?”章厚澤說:“我們兩家日子難過呀!我每月隻有2塊錢零花,洗澡剃頭還不夠呢!”王如蘭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他們不來禮,我們喜糖照散不誤,這才叫喜慶。”章厚澤說:“這還叫喜慶?看你是冤大頭相。”王如蘭說:“什麽是喜慶,大度就是喜慶。我們結婚不僅僅是自己高興的事,得讓人家也高興。大家同樂才是喜慶。虧得你讀了許多書。”章厚澤不言語了,呆癡癡地看著王如蘭。
他們相視片刻,王如蘭說:“天天老是想兒想的,想得昏天暗地,沒想到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來了。連一掛爆竹都沒放,一點都不火爆。”章厚澤噓了一聲,“小點聲,糊紙的麻秸牆一點都不隔音,說什麽都能聽見。”王如蘭臉兒一紅,低下了頭,她突然想起了什麽,用雙手壓壓床,馬上聽到哢嚓哢嚓的聲音,她眉頭一皺,小聲說:“這怎麽辦呀?”章厚澤說:“我有辦法。”他悄悄地從墊被底下抽出一塊折疊好的黑色橡膠墊子,把它攤在了床前,然後把被褥枕頭鋪在了上麵。王如蘭說:“地上不涼嗎?容易生病的。”章厚澤說:“玩好了再上去。”說著他拉了電燈開關。
黑暗裏,像一對蛐蛐調情,悉悉索索。章厚澤要去解開王如蘭的衣服,卻被一把推開。
“姑娘最值錢的馬上後都給你了。今後不許你虧待我。”
“怎能呢?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你得發咒。要不我不放心。”
“今後我要是變心,天打五雷轟。”他毫不猶豫,信誓旦旦。
“嗯,我放心了。”她貼過去。
“你還信這個?”
“那我信什麽呢?對自己發咒是最厲害的了。什麽人都破不了自家的咒。”
“你就這麽肯定?”
“那當然。要不我為什麽要你發咒?”
章厚澤聽了,心裏發毛,但禁不住她那軟軟的胸脯的揉擦,身心立馬像飄展的旌旗。
他們之所以能在地區肉聯廠工作,得虧於一個叫秦曉雨的軍代表。秦曉雨是蘇州人,陸軍的排長,1969年被派往漢州城西大街街道支左。那時候,軍代表的權力巨大,可以說一不二。不知道什麽原因,秦曉雨非常同情基層的窮苦人,他知道永安橋附近有很多人家連一個有固定工作的都沒有,大都是靠打零工或者河沿坡上的菜地以及灘塗為生,因此生活很困苦。恰好此時一些工廠開始招工,他就利用軍代表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有意安排一些沒有一個固定職業的家庭中的青年去工廠當工人,使這樣的家庭能有一份固定的收入,以此減輕生活中不期而至的災情。章厚澤和王如蘭就是在這難得的機遇中,雙雙成為肉聯廠的職工。
在計劃經濟的年代,肉聯廠是一個肥得流油的單位。出口肉類是肉聯廠的主業,但骨頭、油脂、頭尾、五髒等出不了口,這些副產品大都以低價出售給職工。職工每隔十來天,花幾毛錢就可以買回十來斤豬腿幹骨和內髒下水,足夠五口之家解一個星期的饞。這在肉類和油脂靠計劃供應的年代,可以說是天大的賜福了。章厚澤和王如蘭自從進了肉聯廠,兩家的生活頓時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肉香湯香時常從簡陋的棚屋中飄出,把附近的那些每月隻能領到半斤肉票和三兩計劃供應的菜籽油的鄰居們,饞得流涎、羨慕得眼睛滴血。唯一令人遺憾的是,肉聯廠的工資低,章厚澤每月28元,王如蘭每月24元。即便這樣,也打下了他們能夠結婚安家的基礎,要不然家中哪有錢為他們準備床上用品和相應的衣服?如果他們想辦一個像樣的婚禮,無異於等待芝麻開門的好運氣,況且在等待中,往往有許多變數,一些也和他們一樣的青梅竹馬的情侶,最終也沒熬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那一天,不是悲痛的分手,就是由情生恨、反目為仇。極端的一例是一對情侶,無法衝破家庭的阻力,用手帕拴住二人的手腕,雙雙從二十餘米高的五裏墩大橋跳入洶湧的新滄浪河中,他們的愛情悲劇由此而謝幕。
婚後不到一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第三年,他們又有了一個兒子。章厚澤還要生一個,說一個兒子不保險。王如蘭說:“添一個孩子等於降一級工資,你還嫌日子過得不夠苦嗎?真的想要,你找相好的替你生吧!反正我是不會再生了。”章厚澤說:“我就這麽一說,看你說得多難聽。”王如蘭說:“難聽話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