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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婭 第五節 柔與剛

(2015-01-26 04:12:47) 下一個


芍藥花漫山遍野地盛開的時候,麅子河農牧場發生了二件大事。


       一是上級派來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的四清工作隊,工作隊進場後接管了場黨委的領導權,發動群眾清查黨內外的貪汙腐敗分子,一時間搞得人心惶惶;二是德爾索調到盟農牧管理局工作,調令是在工作組進場後不久發來的。有消息說有人寫了匿名信,狀告德爾索重用右派分子和資產階級小姐,還說他沾染了資產階級思想,向往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娶了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小的女人做老婆等等。其實,事情並不是這樣,匿名信確實有,是個別想取代德爾索的人寫的,盟農牧管理局將他調走,是為了保護他,一個寬厚的人,處處都有朋友。在那個激情與暴力並行的時代,有人被打倒,自然值得同情,在詛咒平民造反的同時,那些被整飭的人是否也應反思自己修養或者品德方麵的缺陷?


老莫對此很敏感,他說如果這消息是真,德爾索的處境將很艱難。王瑞娟說還是把自家的老墳哭好吧。德爾索艱難,更難的是你,你就是那個被重用的右派,怕你從此不再有好日子過了。


事情一如老莫所料。德爾索走得很低調,場部沒開歡送會,德爾索也沒向任何人打招呼,在一個清晨,農牧管理局來了一輛大卡車,裝上他家的家具開走了。德爾索和金淑賢誰也沒打招呼,二人準備步行到麅子河火車站,到那兒乘火車去海拉爾。還沒到三道橋,卻看見冉大牛牽著三匹馬站在路邊。德爾索心頭一熱,接過冉大牛遞來的韁繩,說:“有大牛來送行,我在農牧場算沒白幹。”冉大牛說:“德爾索大伯,您可別這樣說,很多人都不知道你走,以為工作隊會為你開歡送會。索尼婭知道你走,告訴了我們。索尼婭、老莫、王老師原本來送的,老莫說不要再給老書記添麻煩了,我們在心裏為他送別吧,他們就派我來了。”德爾索說:“我走了,老莫的日子會很難過,大牛,他是你老師,你今後要好好的照顧他。”冉大牛問:“德爾索大伯,運動結束了你還會回來嗎?”德爾索說:“難說,但可能性很小。”冉大牛說:“如有可能,你還是把老莫調走吧。德爾索說:“調老莫這樣的人,必須有足夠的權力,我可能一時半晌做不到。你告訴老莫,管好自己的嘴巴,觀點和看法擺在肚子裏最安全。”冉大牛問:“你怎知老莫有觀點?”德爾索說:“他那號人都是那德行,閑不住,想這想那的,坐在牢裏都會思考天下大事。”
德爾索幽默地看了他一眼,“即便腦袋被人家砍掉在地上,說不定他還在想:不至於這樣呀!我犯的不是死罪啊!”冉大牛忍不住笑了。


“大牛,你很幸運,攤上了老莫這麽一個好師傅,他教會了你很多東西。你有沒有認識到,索尼婭也教會了你很多東西?”冉大牛說:“是的,我跟她學會了不少有關生活和禮節方麵的知識。”德爾索說:“這和你跟老莫學的東西一樣重要。但索尼婭教你的東西都帶有洋味道,有關中國的傳統生活禮儀抽空跟王瑞娟學學。”冉大牛說:“學這些有用嗎?”德爾索用力一揮手臂,嗓音不由得高了許多,“這話說得太沒水平,青年人不應當這樣想。有些東西看起來沒用,也許將來會有用。在這麽荒野的地方,遇上了這麽有知識的人,是你小子的福分,還問有用沒用?真說得出來!”冉大牛撓撓頭,一臉的羞慚,“明白了,德爾索大伯,我一定認真地向這三人學習。特別是索尼婭,我會一邊向她學習,一邊照看她,如果她願意,我會照看她一輩子。”德爾索說:“大牛,我要的就是這句話。”


 


德爾索離開之後,冉大牛又遭受煩擾。她娘又用嚴厲的口吻警告兒子不要和索尼婭來往,理由還是那麽簡單:老冉家丟不起人,不能娶妖精來家。簡單的理由後麵又加了一條不容置疑的根據:你是長子,要給弟弟妹妹做樣子,你娶了妖精回來,弟弟妹妹也學你,老冉家豈不成了妖精洞?冉大牛沒轍了,因為前次娘和自己別扭,他找德爾索訴苦,德爾索派人把牛淑賢找去,說索尼婭是才女加美女,別人想求都求不上,怎麽就成了妖精了?牛淑賢生性怕官,從此再也沒找兒子的麻煩,這次她見德爾索調走了,於是舊話重提,天天把這事掛在嘴上,把冉大牛氣得七竅生煙卻還得忍著。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求助於爹。冉老擀問兒子:“你非得娶她不可嗎?”冉大牛說:“不是我要娶她,而是我想娶她,她還不一定願意嫁給我呢。爹,你看看農牧場的姑娘有幾個識字的,俺娘莫不是要我娶一個文盲,她才高興吧?”冉老擀不再說什麽,讓兒子好好地和索尼婭相處。不知道父親怎麽和母親說的,反正自此以後母親不再提這事。


 


樺樹葉被秋風染紅的時候,四清工作隊做出了一項決定:調莫文海去牧業二隊放牧。工作隊找劉科長談話,劉科長對此決定不滿,說莫文海適合在生產科,下去放牧可惜了,不要認為農牧業是出笨力,它更需要頭腦,說自從老莫調到生產科,取得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牧業生產翻了一番,為國家供應了大量的牛奶、羊毛和牛羊肉。工作隊隊長冷笑一聲,“劉明德,你的立場有問題,成績是在黨的領導下取得的,你把它歸功於一個右派,什麽企圖?再說,貧下中農都在放牧,他一個右派為什麽不能放牧?我們就是要讓馬背把他的臭架子磨掉,讓西北風把他那細皮嫩肉刮粗燥些,讓輕飄飄的筆變成沉甸甸的牧羊鞭。這樣才能加速他的思想改造,明白嗎?”劉明德氣鼓鼓地走了,心思他媽的什麽邏輯,你小子還是沒嚐過挨整的滋味,讓你嚐一嚐,你就知道厲害了。


劉科長回來把工作隊的決定向科內同事傳達,老莫一聲沒響,他知道這一天會來到,打一隻死老虎不需費力氣,在階級鬥爭盛行的時代,這是通常的做法,不管開展什麽運動,起先總是要把地富反壞右抓起來鬥一鬥,把無產階級的火焰燒旺了再說;另外兩個分管農業和機械的辦事員老高和老秦說“他們胡來!”後就沒了下文,是啊,工作隊權勢熏天,得罪他們自然沒有好果子吃,能說他們胡來已不簡單;冉大牛聽到這消息怒氣衝天,要去找工作隊評理,卻被劉科長喝止,“回來!該說的我都說了,他們不聽我的,難道會聽你這毛頭小子的?”


這天晚上,冉大牛買了兩瓶高粱大麯來到老莫家,王瑞娟見狀,趕緊到食堂炒了一大盤蔥爆羊肉端回來。師徒二人相對無言,默默地喝悶酒,不一會兒一瓶酒就喝光了,老莫要開第二瓶,卻被王瑞娟伸手把酒拿去,誰知道卻又被冉大牛一把槍來並麻利地把酒打開了。王瑞娟說:“不要再喝,悶酒傷人。”冉大牛一向聽從王瑞娟,這次卻瞪起了眼睛,“不能說,再不能喝,豈不把人悶死?”老莫向妻子擺擺手,“你就別管了,讓我們喝好。”王瑞娟歎口氣走開,去照看孩子了。


不一會兒,索尼婭找上門來,見冉大牛臉紅得像關公,父親的醉態在她腦海一閃而過,她斥責說:“你這不是喝酒,是酗酒。”說著就把酒瓶子拿過來,冉大牛伸手去搶,索尼婭喝了一聲,“想撒酒瘋不是?”冉大牛瞅見她眉峰倒豎,目光閃著英氣,手揚在空中遲遲沒有落下,這是他第一次見索尼婭惱怒,心裏還真有些打怵。老莫嘿嘿地笑了,“不錯,你小子還有個怕頭。”索尼婭說:“我去盛飯。”王瑞娟在隔壁說:“鍋裏有牛奶土豆湯,也一並盛上來。”


從老莫家出來,天已經完全黑透。冉大牛邊走邊叨咕“捅了他狗日的。”索尼婭拉著他趕緊回到宿舍,讓他躺在炕上,從臉盆裏擰了個濕毛巾為他搽臉。在濕毛巾搽在臉上的時候,冉大牛淚流滿麵,起身一把抱住了她,頭兒使勁地在她懷裏蹭,像孩子在找奶吃。索尼婭順勢把他摟在懷裏,摸著他的頭,哄孩子一樣的哄,“我知道你傷心,但男子漢的眼淚不應當這樣流的。”冉大牛哭訴,“我知道,但我忍不住。他需要幫助,我卻不能幫他。”索尼婭脫鞋上了炕,“看你還像個孩子,來,躺在我懷裏。”索尼婭摟著懷裏的大孩子,心中浮現少時的一幕:一日,父親醉醺醺的回來,見到媽媽的刹那,也像眼前的冉大牛,撲在她懷裏哭泣,母親摟著父親在沙發上呢喃了半天,才把父親安慰好。後來她得知那天父親被批判,說他是資產階級做派,拉的都是靡靡之音。在此之前,她眼裏的父親充滿陽剛之氣,是母親和自己的依靠,不明白那天父親為什麽柔弱得像個孩子。她請教了母親,母親說男人的陽剛之氣大都是感性的衝動,都在外麵表露,在家,他需要撫慰,需要女人給他力量。她恍然之後有所悟,仿佛觸摸到男人的本質,可又不能確定。


大約在十二點鍾的時候,冉大牛走了。


第二天,人們驚奇地發現,場部辦公室所有的玻璃全部被打碎,四清工作隊辦公室的門上被抹上了屎。在階級鬥爭盛行的年代,這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隊長說這是階級敵人猖狂反撲,發誓要查出肇事者並繩之以法。呼盟公安局派人來辦案,找人談話,排查摸底,甚至把一個叫明克的打更人關起來,弄得人心惶惶。色厲內荏的工作隊長雖然嘴上發狠,但心裏卻打顫,吩咐二驢子加強保衛,安排人為工作隊的宿舍站崗。這事成了笑話,群眾說工作隊的派頭太大了,連盟委書記、旗委書記的家都沒人站崗,他們簡直成了中央首長了。其實他們哪裏知道內幕,盟公安局的人在查找線索時,用放大鏡把窗外的地麵仔仔細細地查找許多遍,連腳印都找不到,認為這是有反偵察能力的人所為,甚至是一團夥,聯想到農牧場人員龐雜,有不少敵偽時期的軍政人員,是一藏龍臥虎之地,公安局的人勸工作隊加強警惕,把隊長嚇得毛骨悚然,而後的工作中,隊長再也不敢隨心所欲張牙舞爪,生怕遭來暗槍。這可樂壞了農牧場的群眾,特別是那些大大小小頭目,從四清工作隊進場,他們沒過一天安生日子,大會小會做檢討也不能令工作隊滿意,這個事件發生後沒幾日,他們發現工作隊的態度變了,不再那樣冷若冰霜。因此,他們不僅感激砸玻璃的肇事者,還盼望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這樣他們都可以從容過關。


砸玻璃抹屎這事,在農牧場沸沸揚揚地折騰了許多天,最終以沒有任何結果而消聲。既然查不出真凶,總得有人頂罪,工作隊開除了打更人明克,說他嚴重失職。明克是個二毛子,早年失去雙親,在流浪中被政府安排進農牧場工作。他經常酗酒,玻璃被砸的那天他確實喝多了,睡得像死豬。莫說是砸玻璃,就是打炸雷也不會醒的。盡管被開除了,但他也沒離開農牧場,每天照舊打更。傅科長把這情況向工作隊長匯報說:“農牧場還真離不開這個寡漢條子,像這樣願意常年守夜的人上哪兒去找?再說他原本是孤兒,無家可歸,民政局安排進場,我看還是把開除的處分撤銷吧!”隊長看著笑臉常開的傅科長,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知道辦公室玻璃被砸的當日,索尼婭問冉大牛是不是他所為,冉大牛矢口否認,索尼婭一再追問,冉大牛信誓旦旦。索尼婭眯起眼睛笑了,甜蜜和幸福的感覺從笑聲中流淌出來。末了,冉大牛也跟著一起笑,臉兒笑得像山坡上怒放的芍藥。也許他們是心照不宣,也許是他們心中各自裝著樂事,總之,他們笑了半天,笑得彎腰捂肚子,最終都沒有問對方為什麽笑。


王瑞娟找工作隊要求同丈夫一道去牧業二隊,工作隊長說可以研究一下。他征求小學校長的意見,校長說那可使不得,說學校就這麽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她從北京的著名中學來,很多教學上麵的問題都靠她,如果她走了,受損失的是貧下中農的孩子。校長應付了隊長,生怕王瑞娟堅持不改觀點,趕緊找了王瑞娟,曉以利害,說你的孩子馬上也就要上學了,暖泉屯有學校嗎?不能因此耽誤了孩子。王瑞娟覺得校長說得在理,打消了要求調動的念頭。


老莫去暖泉屯之後,冉大牛主動承擔起王瑞娟家的家務,諸如挑水劈柈子等繁重的活,全都由他承擔了,有時還把索尼婭拖來一起忙。場部的人都說,人心換人心,老莫對冉大牛好,冉大牛也對得起老莫,他們比親兄弟還要親。


一日黃昏,兩個老鄰家下班時碰巧照麵,韓大棒子和冉老擀開玩笑說:“老擀啊,養個兒子整日地幫別人家忙,你心裏難不難過呀?”冉老擀說:“舊社會跟人學徒,還得倒尿壺呢,我生什麽氣呀!”冉老擀說到這停止了,眯起眼瞅了韓大棒子半天。韓大棒子說:“虧我不是女人,要是女人肯定被你瞅得褲襠都是濕的。”冉老擀說:“張嘴離不開女人,騷道一個。我說大棒子,你花了多少錢才把烏疤安排到機修廠?”韓大棒子咧著嘴笑了,“瞎猜,跟你說實話,工作隊有我一親戚,要不有錢也沒處使。”冉老擀問親戚是哪個,韓大棒子就是不說,冉老擀認為他沒講實話,心思你一個從關裏逃荒過來的人,在這個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個人的地方,上哪冒出一個親戚來。


烏疤被安排到機修廠上班是一件人人羨慕的事兒。當時,農牧場有不少子弟沒有正式職業,有的在場子裏做臨時工,有的利用夏季打一季牧草,有的夏季上山挖芍藥根,打草和挖芍藥根雖能掙很多錢,但在大人的眼裏,那不是事兒,風餐露宿的,跟當年闖關東的淘金沙的勞工差不多,因此,弄個在編的正式工幹幹是老一輩人的希望。可是,正式工的名額很少,每年農牧管理局給的指標也就一兩個,攤上指標的人歡天喜地的心情可想而知。


烏疤上班之後,自覺高人一等,時常和冉大牛稱兄道弟,也時不時地去索尼婭宿舍。由於是冉大牛的鄰居和發小,索尼婭對烏疤以禮相待,久而久之,他們也漸漸地熟悉起來,隻是索尼婭覺得烏疤心地不善且流裏流氣。有時候冉大牛和索尼婭出去散步,烏疤也不知趣地相隨,索尼婭每每露出不快,冉大牛卻說農牧場沒什麽文化生活,他可能是耐不住寂寞,帶著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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