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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八節 北京來個漂亮人

(2015-01-18 14:35:28) 下一個


冰雪差不多完全融化的時候,出牧點撤回到黑瞎子溝。大興安嶺的春天美輪美奐,白楊和白樺露出了嫩芽,有的嫩黃,有的嫣紅,把青蓁蓁的白楊樹幹和潔白的白樺樹幹襯托醒目耀眼,觀之令人頓生誤入仙境的幻覺。牧草鑽出了地麵,把山坡暈染得像一幅水粉畫,害得牛兒不停地奔跑。起先,冉大牛不知道牛兒為什麽拚命地跑,問老莫,老莫說:“這叫跑青,牛兒是個可愛的傻子,他見遠處青乎乎一片,以為那兒草兒壯,哪知道到了那兒,看見遠處的草兒又比這兒壯,因此就傻跑,隨它去,跑累了它就不跑了。對,有一首唐詩寫了這意境。”他脫口吟誦起來:“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這是唐代詩人韓愈寫的,說的就是此時此景,隻是這兒離皇都太遠,也沒有柳樹,柳樹在唐人眼裏,是思念的媒介,也是傷情的媒介。知道嗎?大牛,唐人送別都折一個柳枝。”老莫說到這裏一臉的惆悵。冉大牛說:“那是垂柳吧,我們這兒沒有,隻有紅柳。”老莫說:“對,應當是垂柳。依我看,這兒的樺樹比柳樹妖媚得多,柳樹太柔軟了,樺樹挺拔俊俏,最有風骨。大興安嶺真是美啊!美就美在這兒一切都是原始風景,保持著樸實的自然美。”老莫來了興致,操著渾厚的聲音高聲唱起來:


 


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啊,


我遙望南方,


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啊,


那是我親愛的家鄉


……


       這歌聲像一個人在訴說,低沉遼闊,凝重悠遠。冉大牛正聽得如癡如醉,歌聲卻停止了,冉大牛往老莫看去,隻見他眼睛濕漉漉的,心思男人的淚水不應被人發覺,被人看見了,會多不好意思,因此就把頭扭過去。可又轉而一想,師傅唱得好好的,怎麽說流淚就流淚了,肯定有傷心事糾纏在心裏,莫不是因為被流放吧?可是這兒沒人把他當外人呀,隊長、場長對他都挺好的,牧工、擠奶工也都尊敬他,按理說不應當傷心才是。他又向老莫瞟瞟,見老莫抹抹眼角,隨手揚起牧鞭用力在空中揮了一下,啪的一聲鞭響在空中炸開了,接著又是十幾聲鞭響,像頑皮的孩子連續丟了十幾個爆竹一樣,直到他甩得氣喘籲籲為止。冉大牛知道,牧人的皮鞭不會輕易落在牛羊的身上,他們驅趕牲口,靠得就是鞭響的震懾,揚鞭也是牧人的基本功底之一,誰能把鞭子甩得像炸爆竹一樣,誰就能把牲口趕得順溜。可是,現在老莫憑空無事一連甩了這麽多次鞭響,累得喘粗氣,為的是什麽?冉大牛百思不得其解。


       冉大牛正在納悶,隻見溝堂裏馳來一匹白馬,馬上騎著一位他極為熟悉的人,馬兒在不遠處停下了,那人向老莫招手。老莫回過頭對冉大牛說:“你照應一下,我去去就來。”他說著雙腿一夾,黃驃馬像嗖嗖地竄下山去。溝堂裏的人見黃驃馬下來了,也放開韁繩,二匹馬很快就消失在前麵不遠的山溝裏。


       師傅走了,冉大牛閑著沒事,就從口袋了掏出一本書,躺在春天的草地上,認真地閱讀起來。青鬃馬悠閑地在一旁吃草,牛群散漫在山坡上,不時傳來哞哞的叫喚,清風掠過山坡,帶來陣陣芳香。


       冉大牛讀了一篇課文,然後把書合上,輕聲地背誦起來,背卡殼了就翻一下書,直到完全背熟為止。他把書裝進口袋,站起來伸伸懶腰,心思老莫怎麽還不回來?莫不是成姐又帶來新鮮的奶酪,對,去看看,說不上還能弄點嚐嚐。他向青鬃馬招招手,青鬃馬歡快地跑過來,他緊了一下鞍子的肚帶,翻身騎了上去,他沒有下溝堂,而是沿著山坡向他們消失的山溝跑去。


       翻過了和緩地山脊,他驚呆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潔白的裸體橫臥在青青的草地上,而老莫卻背靠裸體,無奈地望著蒼天。冉大牛立刻勒馬回頭,迅速離去,他生怕自己被他們看見,那該多難為情呀!受刺激的他,腦海裏的波濤也像青鬃馬的蹄子一樣在急速地奔騰,成姐為什麽要那樣?平日裏,隻知道成姐喜歡和老莫在一起,為老莫洗衣,送好吃的給老莫,哪知道他們也做這事,就像出牧時金淑賢在夜深人靜時擺弄自己的下身一樣,難道男的女的在一起都要這樣?可是他還是為成姐高興,聽金淑賢說成姐一心愛慕老莫,甚至在夜裏都叨咕老莫的名字,他們現在好上了,那成姐莫說有多幸福了。


青鬃馬跑了一會兒就不跑了,大概它覺得小主人的雙腿夾得不緊,也就失去了奔跑的興趣,它在原來的地方停下了,馬通人性往往如此。冉大牛並沒有察覺青鬃馬停下,仍坐在馬身上發愣,直到青鬃馬噴了幾個鼻息才回過神來。他下馬,丟開了韁繩,任憑馬兒自由活動,然後一屁股坐在青草地上想心思,那青草地上潔白的裸體成為腦子裏揮之不去的影像。這之後,他見到成彩雲的時候,仿佛她身上的衣衫不見了,看到的盡是豐潤潔白的裸體,特別是那對玫紅色的乳暈,弄得他神不守舍、熱血沸騰。


 


在這次令冉大牛不能忘懷的豔遇之後,黑瞎子溝發生了一件轟動全農牧場的事。在令人心醉情迷的五月,牧業隊來了一位嬌小可人的青春女性。她是坐著場部的大軲轆車來的,當那耳熟的馬鈴聲和清脆的鞭響在黑瞎子溝上空震蕩的時候,牧業隊的人都湧向了村口。他們知道這是場部小賣部的人送貨來了。可是這一次卻和往常不一樣,車上沒有他們需要的日用品,卻下來一位穿著時髦拎著皮箱的漂亮姑娘,她上身穿著一件花格呢外套,外套下麵是一條深咖啡色褲子,腳穿一雙紅色皮鞋,這天天氣較熱,姑娘的花格外套的扣子沒扣,裏麵露出一件半透明月白色的杭紡襯衫,透過襯衫,可看見乳罩和潔白的皮膚。這洋氣的打扮,驚呆了山溝裏的牧人,男人們盯著乳罩看,特別是傅二比,那張嘴結舌的饞相,簡直就是一色狼。那些女人們從未見過乳罩,有人竊竊私語:城裏人真大方,男的穿蛋兜,女的戴奶兜,那白生生的皮膚要多勾人有多勾人,我的心都有些癢癢了,你看那傅二比,差不多就要撲過去了。


拎皮箱的漂亮姑娘沒在意這些牧人的驚詫神態,向人打聽莫文海住在什麽地方。可巧這日老英輪休,見來了這樣一個洋氣漂亮的女人,心中明白了八九分,連忙笑著說:“莫文海放牧去了,要等天黑才能回來。我還是先帶你去隊部,你在那兒等他。”姑娘說:“他沒有宿舍嗎?”老英苦笑,“他住單身宿舍,那兒不方便,是大通鋪,還是到隊部為好。”當過溥儀警衛的老英顯示出嫻熟的服侍人的個性,一把接過來人的皮箱,微微彎腰,麵帶微笑,“走吧,我帶你去。”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剩下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這樣嬌嫩的人在這兒呆不長吧;有人說成彩雲十有八九是竹籃打水嘍;這人話音剛落,馬上就有人反駁說她那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又有人說得想辦法讓這個漂亮的人留下來,你看老莫一個人多孤單,有個伴兒總是好些。大軲轆車老板說話了,“這就說對了,德爾索書記聽說北京來了個年輕女人找老莫,馬上就派人把我找去,讓我馬上把她送到黑瞎子溝,還說出了什麽事都拿我是問。”


老英帶來人到了隊部,見二個隊長都在,把來人交給他們就告退了。姑娘自我介紹說:“我叫王瑞娟,北京來的。我找莫文海。”二個隊長立刻露出驚喜的神色,尹隊長連忙起身讓座,邢隊長讓王瑞娟先坐坐,說他派人去把老莫找回來。尹隊長說我先把瑞娟帶到我家去,老莫回來直接到我那兒去,你中午也去我那兒吧!邢隊長答應著出去了。


 


老莫一直到下午二點多鍾的時候才來到尹隊長家。見了王瑞娟沒一點熱情,冷著臉說:“不是告訴你不要來嗎,怎麽就不聽話呢?”王瑞娟一臉的笑容,挽起老莫的胳膊,“走,咱們到外麵說去。”


他們來到畜欄旁,王瑞娟把一隻手搭在樺木欄杆上,看著老莫深情地說:“我來了你應到高興才是,我記得老托的書上說過,那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革命者,不乏有妻子兒女同行,我們北京這樣的情況也不少,有的人去了北大荒,有的人上了天山,還有的人去了西雙版納。她們能去,我為什麽不能來?”老莫說:“她們是她們,你是你,扯不到一塊兒的。”王瑞娟說:“我和她們是一類人,男人是右派,不扯也在一塊兒。”老莫粗暴地說:“他們結婚了,我們結婚了嗎?我不是你的男人。”王瑞娟笑了,“我就是來和你結婚的呀!”老莫氣得跺腳,氣急敗壞地說:“不行,我不會和你結婚,你死了這份心。”王瑞娟仍沒生氣,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老莫。老莫接過來一看,頓時淚流如注,哭得像走失了的孩子見了娘。王瑞娟見狀,掏出手絹想為老莫擦淚,老莫卻轉身趴在樺木欄杆上痛哭。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站滿了觀望的人群。


老莫哭夠了,轉過身來,朝著西南的方向跪了下來,“老師,你不該這樣。我莫文海已經如此,為什麽還要再搭進來一個,在這天荒地老的地方,瑞娟能過得慣嗎?”王瑞娟也跪了下來,“我向天起誓,我一定能過得慣。老天知我心,我隻有和莫文海在一起才是幸福的。”她接著又說:“爸,媽,我和文海現在都跪下了,算是拜堂時給你二老行的大禮吧!”老莫見王瑞娟如此,隻好陪著她向南方連磕了三個頭,之後他站起來,一把拉起王瑞娟,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紙折疊起來裝進口袋,拉著王瑞娟慢慢地向尹隊長家走去。


 


原來,自莫文海被打成右派,生怕影響了王瑞娟的前途,他就斷絕了和王瑞娟的來往。而王瑞娟偏偏頂風逆行,依然無微不至地關懷莫文海,日日到他的宿舍去看望他,為他洗衣送飯。盡管莫文海冷眼相待,王瑞娟仍我行我素。後來莫文海被流放到大興安嶺,王瑞娟執意要追隨而去,迫不得已情況下,莫文海找了自己的老師,讓老師勸說女兒不要自毀前程。老師勸阻了女兒。莫文海自離開北京後,再也沒有和王家有任何來往,他希望時間能成為稀釋劑,把王瑞娟的熱情慢慢地稀釋。


可是,自莫文海離京後,王瑞娟無日不思無日不念,整日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態,不到一年的時間,骨瘦形銷,若不勝衣。王老先生這才知道女兒是鐵了心地要跟莫文海,於是勸慰女兒說:“我答應你去追隨文海,隻不過你這個樣子,又如何讓我和你母親放得下心,這樣,你先調養好身體,等身體恢複了,我們一定支持你去找文海。”王瑞娟果然聽話,養了有半年多時間,在身體完全恢複後,向單位提出調動報告,要去邊疆伴守莫文海。單位領導舍不得放走一個十分敬業的鋼琴教師,找了王老先生,王老先生說留人留不住心,還是放她去吧。在女兒離京的時候,王老先生害怕莫文海固執己見,拒絕女兒,因此就修書一封,那信是這樣寫的:


 


文海:


你和瑞娟是前世修下的緣分,認命吧!隻要瑞娟在你身邊,我和你師母也就放心了。苦茶淡飯未必不是好日子,有人說幸福是一種心境,希望這話應驗在你們身上。願蒼天保佑你們!


    王恒修,一九六零年四月二十八日。


 


莫文海讀了這信,深為感動,為王瑞娟的癡情,也為老師的大義。知道再堅守所謂不累及他人的道義已屬迂腐,天下之大孝莫過於順承父母之心,大義莫過於守朋友之忠,大情莫過於男女之愛,男女之間一日交歡,勝十年思念,能有如此鍾情之人時刻呢喃身旁,夫複何求?罷!罷!罷!先是瑞娟認命,繼而老師認命,現在自己也應認命。


 


老莫拉著王瑞娟來到尹隊長家,向尹隊長表達了他們要結婚的意願。尹隊長說結婚要先打報告,領導上批準才能結婚,你先寫下報告,等我把報告遞到場部去,等領導批準然後再去麅子河鎮領結婚證。老莫聽說需要這麽多手續,急了,他知道王瑞娟在黑瞎子溝沒住的地方,如果讓她和幾個擠奶女工住在一起,她忍受不了那兒的膻味,肯定會一夜坐到天明,他說:“尹隊長,這些手續我們以後補辦,今天我們就結婚,你能不能為我們安排個屋子。”尹隊長露出為難的氣色,一個勁地搓手。


這時,外麵傳來二驢子的聲音,“老尹,老書記來了。”


尹隊長趕忙出門迎接。德爾索見麵就問:“莫文海在這兒嗎?”尹隊長連忙把德爾索拉到一邊,小聲匯報了剛才發生的事。德爾索聽了嗬嗬大笑,“我就知道一定會是這樣。今天晚上就為他們舉辦婚禮。該帶的東西我都帶來了,你趕快通知食堂,殺幾隻肥羊,煮一鍋手扒肉,再做一些奶酪,讓大家熱鬧一番。”二驢子不失時機地說:“老書記帶了許多酒,還帶來了二個好消息……”德爾索不滿意地看了二驢子一眼,“多嘴!”二驢子見狀,立馬把話噎回去。這下子尹隊長更加為難了,不是他不高興老莫結婚,而是,沒房子當新房。整個黑瞎子溝,隻有兩間空房,一間是隊部,一間是飼料庫,而且都是破房子,哪能當新房呢?他向德爾索訴苦,德爾索又是嗬嗬大笑,“你還是按我吩咐的去做,別的你就不要操心了。”說完,他大踏步地走進屋。


老莫見了德爾索,喜出望外,他不就是領導嗎,隻要他批準,今天的婚事就能辦了。至於新房,他想好了,飼料房是可以的,雖然破舊,在這蠻荒之地也隻能這樣湊合了,況且結婚的喜慶在於心的喜慶,不在於新房的漂亮與否,在尹隊長出去的時候,他和王瑞娟講了,說牧業隊隻有那麽一個地方能做新房。王瑞娟很高興,說這已經出乎她的意料,原來她都打算在飯堂裏紮一個拐子出來,實在來不及紮,釘個釘、拉根繩、掛個被單遮遮也可以的,重要的是他們必須盡快結婚,這樣他們就能合法地居住在一起。老莫沒和王瑞娟說委屈你之類的話,在誠摯的情感麵前,說這樣的客套話,即便不是虛偽也屬於多餘。離開優越的京城生活環境,離開那個書香門第,風塵仆仆地來了,背著個右派分子家屬的身份來了,走進的應是神聖的情感殿堂,還會在意新房的好壞嗎?


“老書記,我想和王瑞娟今天結婚,可尹隊長說要打報告讓你批準。可時間來不及呀……”


德爾索擺擺手,讓老莫不要說了,“那是形式。”他做出神秘的神色,“猜猜看,我來做什麽?”老莫搖頭,“我哪能知道你們領導的事呢?猜不到。”德爾索還是堅持,“不妨猜猜看。”老莫仍然搖頭。


“老書記莫不是來為我們證婚的吧?”王瑞娟脫口出讓莫文海絕對驚詫的話,但她絕不是盲目。


她來到農牧場場部的時候,有人把北京來了一個漂亮的青年姑娘告訴了德爾索,還說那個女的長得特別妖豔。德爾索迎了出來,見麵的第一句話就是:“來找莫文海的?”她驚得眼睛一亮,隨即做了肯定地回答。德爾索又問:“常住還是暫住?”她說:“我的調動手續帶來了。”德爾索二話沒說,馬上吩咐行政科傅科長安排大軲轆車把她送到黑瞎子溝,還一再囑咐,“要注意安全,好生地給我送到了,出了問題拿你姓傅的是問。”當時,王瑞娟覺得奇怪,農牧場的一把手為什麽這樣關懷一個右派分子?看來文海在這兒幹得不錯,她原先不安的心緒稍微落實下來。她記得,臨行前父親關照過自己,既然抱定去赴難,就要有遭受冷遇的思想準備,這個社會一方麵清平,另一方麵也很殘酷,特別是對待被打入另類的人。她說:“父母放心,我為良心活著,為感情活著,遑論他人冷眼。最壞地準備,最好地努力。這就是我應對一切的方略。”


“王老師不簡單,能猜透我的心思。實話說吧,我見到你的那一刻,甭說多高興了,我農牧場的孩子終於有了好老師,北京來的老師呀!王老師,我保證為你買一架鋼琴。在出牧點,我得知你是鋼琴教師,回來後我打聽了,三角鋼琴要幾萬,咱們買不起,咱就買一架立式的,讓你教我們的孩子彈鋼琴,多美的事呀!農牧場的孩子可以學鋼琴,想也不敢想啊!現在卻變成了現實。哈哈……”


“老書記,你真是來為我們證婚的?”


德爾索點著老莫說:“你說你這個人,沒王老師聰明。”他又指著王瑞娟說:“她知道我來做什麽,而且還說出來了,而你卻不相信。”德爾索一邊說一邊搖頭,做出難以置信的樣子,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你們聊著,我去看看趙科長怎麽審問傅二比。”


“傅二比怎麽啦?”


“你說他,”德爾索氣得擺手,“想老婆想昏頭了,偷偷摸摸地和一個軍婚搞上了(軍婚,意即現役軍人的妻子或者戀人。受法律保護。如有人和軍婚發生性關係或者戀情,一般會被判處三年左右的徒刑),還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少說也得判上三年。”


“那女的是什麽地方人?”


“麅子河鎮上百貨門市部主任的小姨子,在她姐姐家帶孩子。”說著,德爾索走出門外。


老莫哦了一聲,盡管心裏有點疑惑,但眼前的事需要抓緊辦,管不了那麽多閑事。他撓撓頭,一臉的無奈,“事情來得這樣突然,一點準備都沒有,老書記來為我們操辦婚事,可我連一粒糖果都沒有,喜事,讓大家甜甜嘴是必須的。”王瑞娟說:“我看你對外麵的形勢一點也不了解。現在外麵別說是糖果,連一兩紅糖粉都買不到。聽說安徽和河南餓死了不少人。來的時候,我抱定了挨餓的準備,可你們這地方像沒事似的,個個臉色都紅撲撲的,你們沒餓肚子吧?”老莫笑了,“農牧場的糧食定量夠吃的,牧業隊還有牛奶喝,有牛羊肉吃。再餓肚子豈不成了笑話?不過,聽說牙克石海拉爾那地方糧食定量不夠吃,老百姓都湧到農場麥田揀麥穗。”王瑞娟說:“老天保佑,比想象的要好多了,吃飽肚子,不受歧視,天堂般的日子。”老莫假意揶揄道:“墮落了,這樣就是天堂般的日子,那麽富強民主的新中國呢?”王瑞娟頓時黯然神傷,說話也沒了氣力,“越來越遙遠了,真不知道怎麽會變成這樣。”老莫說:“那不是我們操心的事,我們還是想想晚上怎麽辦?總不能兩手空空把婚事辦了?”王瑞娟說:“別操心了,臨來時,媽媽為我們準備了一些東西,是她托老姐妹在友誼商店用代價卷買的。”(代價卷:當時,國家外匯緊張,有華僑從海外匯款到國內,國家留下外匯,付給收款人以人民幣,但同時付給一定比例的代價卷。人們可以用代價卷在友誼商店購買緊俏稀缺商品。)老莫歎口氣,“蒼天有眼,不負人心。”王瑞娟糾正說:“說錯了。這叫蒼天有眼,媽媽有心。”


他們正說著,尹隊長的愛人下班回來,她見麵就說,“老莫,你走吧,快回去把自己打扮打扮,王老師就在我家化妝,大姑娘出嫁一輩子就這麽一次,得像回事。”她見老莫沒走的意思,又催促說:“快去吧,老尹他們正在忙著布置飯堂,天現在都快黑了,食堂裏的手扒肉都快燉爛了,你還磨蹭什麽?”老莫愁眉苦臉,此時哪還有打扮的心思,馬上就要舉行婚禮,新房還不知道在哪兒,問誰呢?總不能跑到老書記麵前說別辦了,咱沒新房,他能來為咱操辦婚事是喜出望外的事,不能再煩他老人家了。王瑞娟似乎看出了莫文海的心思,也催促說:“去吧,走一步看一步,比原來的預計要好多了,是吧?”老莫笑笑,心思也隻能這樣了,剛邁開腳步,想起了傅二比的事,“尹嫂,知道趙科長在哪兒嗎?”尹嫂說:“在隊部,聽說傅二比犯事了,碰了火眼。”老莫心思尹嫂真會比喻,把不能碰的女人比成火眼,他噗哧一下笑出聲來,“得,我去看看。”尹嫂提高了嗓門,“你哪還有這份閑心,快忙你自己的事吧,再遲就不趕趟了。”老莫沒理會,急匆匆地走了。


他還沒到隊部,就聽到那兒傳來淒厲的嚎叫,“媽呀,饒命!”隨著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響之後,那饒命聲叫喊得更響了,又傳來二驢子的吼叫,“想要命,就得招了。”


“我招,我招,我們倆是有那麽擋子事?”


“你知道她是軍婚嗎?”


“不知道的。”


“媽的比,還嘴硬!”又是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


“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她是軍婚呀!”


“好,就算你說的是真話,現在告訴我,你什麽時候操的她?”


“我沒操她,連嘴都沒敢親一下。”


“我叫你硬嘴,你沒操她,她肚子難道是驢操大的?”屋裏傳出來的不再是劈裏啪啦的聲音,而是沉悶的聲響。


老莫推門進屋,二驢子慌忙放下手中的木棍,老莫看了一眼抱頭蹲在地上的傅二比,心兒一陣酸痛,他走到二驢子身邊,說著耳語:“不能這樣,打死了你得蹲笆籬子。要搞清他是怎麽認識那女的。我不相信黑瞎子溝的牧工,能輕易地和麅子河鎮上的做家務的女孩子好上了,這裏麵有名堂。”


二驢子眯起眼睛反反複複打量了老莫幾遍,心裏也疑惑起來。這個案子是麅子河鎮派出所長親自來農牧場交辦的,說有確鑿證據證明傅二比破壞軍婚,還把那個女人出具的證明材料給趙科長看了,那上麵約會和做愛的時間地點寫得清清楚楚。按理說,在派出所長和老莫兩者之間選擇,他當然相信派出所長,可老莫這個人有頭腦,他說的話有道理,偏僻的黑瞎子溝的牧工怎麽能和遠在幾十裏外的一個陌生女人好上的?這事得認真調查。


“起來!你先回去。告訴你,你不要試圖逃跑,也不要投河上吊。有些事情總是能說得清楚的,也是能調查清楚的。”


傅二比膽戰心驚地爬起來,兩隻眼恐懼地望著二驢子。二驢子低沉地喝了一聲快走,嚇得二驢子一崴一瘸地走了。


屋子裏剩下了二驢子和老莫二人。二驢子問:“你肯定傅二比冤枉?”老莫說:“趙科長,傅二比這個人雖然有些傻氣,但身上主要還是學生氣,我們從出牧點回來才幾天呀,不到倆月,就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可能嗎,除非那個女人是個臊豬,撓撓就躺下的那種人。”二驢子迷惑的眼睛開始明亮起來,“嗯,也是,有道理。”他突然改了話題,“哎,老書記沒和你說什麽嗎?”老莫搖頭。恰巧德爾索進來了,“你這個趙橫,肚子裏怎麽就擱不住話呢?”二驢子見德爾索進來,嘿嘿地笑了。德爾索說:“老莫,去找件好衣服穿上,怎麽說結婚也是件大事。食堂那邊快準備好了。”二驢子說:“老莫,走,我陪你去穿衣服,要不老書記會著急的。”德爾索說:“趙科長,你別急著走,我剛才見一個人走路崴崴的,是不是你又打人了?”二驢子像犯了錯的孩子,一臉的難堪,“他不老實,我就給了他幾下。”德爾索說:“那幾下可是不輕啊!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德爾索的眼睛開始冒火,他指著二驢子的腦門,“下次再見你打人,我就把你的保衛科長擼了,信不信由你,我德爾索說話算數!”老莫見狀,拉著二驢子往外走,“老書記,你消消氣,我請趙科長替我掌眼,穿什麽衣服好。”


路上,老莫說:“趙科長,你怎麽喜歡打人呢,這可不是好習慣。”二驢子說:“保衛科長不打人,哪個怕你呀!今後這治安還怎麽搞?”老莫笑了,“老書記權力比你大,他靠打人嗎?靠的是言行服人。”二驢子嘿嘿笑,“說得也是,俺沒文化,老粗一個。今後還靠你提醒提醒。俺和老邢是戰友,老邢說你人好,俺就信你。”老莫說:“動動腦筋,把傅二比的案子斷明白了。你的威信就樹起來了。”二驢子說:“那是,俺知道了。”


到了宿舍,老莫先把胡子刮了,找了一件嶄新的華達呢中山服穿上,褲子也換了條新的,又把那雙埋在包裏許久的皮鞋也拿出來穿上。把二驢子看得發呆,“你真像個有學問的人,呆在這裏可惜了。”老莫說:“可惜什麽?我覺得在這兒挺好的,你們沒把我當外人,我感激不盡。”二驢子說:“感激什麽,我們都一樣,看看我們農牧場的人,哪個身上沒有疤,老英和老謝是明擺著的壞分子,其他的人大都是從內地偷偷跑出來的,要麽是家庭出身不好,在內地日子難過,要麽是逃婚的,這兩年關裏逃荒的人越來越多了,聽說那裏餓得邪乎,死了不老少人。所以,我們農牧場就是一個大收容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光光全全的人那個會到這種地方來。老書記他們場領導知道這一點,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管你什麽地富反壞右,管你社會關係有多複雜,隻要你聽話能勞動,在這兒就能過上一般人的生活。”老莫說“是啊,我們牧業隊都是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哎,聽說你和老邢都是解放軍軍官,怎麽也被發配了?”二驢子說:“是啊,我是中尉,他是少尉。都是抗美援朝死裏逃生拿命換來的。從朝鮮回來,我們原先都在南方縣城的兵役局(現改為武裝部)上班,中央號召支援邊疆,領導上首先就動員我們報名,什麽自願報名啊,不自願行嗎?號上你了,再說你看我們這個老粗樣,字寫得像鱉爬的,呆在機關也確實不合適。還是自己給自己拉倒吧!起先,他們把我們打發到北大荒,北大荒建設好了,又被打發到這兒來了。”他說著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我們還是上飯堂去,說不定王老師已經在那兒等候了。”老莫說:“你先去吧,我得找到大牛。我有事吩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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