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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文海 第五節 暴風雪(1)

(2015-01-15 16:46:20) 下一個


邢隊長和老莫為了弄清楚溫泉的具體情況,讓冉大牛帶路實地考察了一遍。老莫站在溫泉旁對邢隊長說:“這是老天爺賜福與我們。你看,這溫泉在南坡,大風刮不到這裏,翻過山梁就是草場,多方便呀!”邢隊長同意老莫的看法,說馬上上報場部,把出牧點遷到這兒。


       由於移動出牧點需要做許多繁雜的事,諸如釘柵欄,移帳篷房等等,場部沒同意邢隊長的將出牧點移到溫泉的請求,說今年就這樣吧,反正離化雪沒幾天了。老莫聽了連跺腳,說這些人真懶,也就一天的功夫,為什麽不替我們想想,沒水的日子好過嗎?天天用牛奶洗臉,現在臉上都能刮出油來,就算不替我們想,也得為場子想想,萬一暴風雪來了,這地方哪攔得住牛群?邢隊長說別發牢騷了,即便罵他們,他們也聽不見,我尋思是他們使喚不動機修廠那些人,哪個願意走百十裏雪路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來幫你釘柵欄?


 


       冉大牛每逢值夜的日子,都幫著擠牛奶。成彩雲是他的擠奶師傅,他自然就擠成彩雲管轄的奶牛。


奶工們每人都有自己的牛群,一般每人管二十頭奶牛,成彩雲手快,管了二十五頭。雖然說管二十幾頭牛,但這二十幾頭牛並不全部是產奶期,有的牛懷孕了,就不產奶了,一般來說每個人管轄的牛都有三分之一左右的牛不產奶。而那些處於產奶期的牛也因離分娩期的遠近而產奶量高低不一,剛分娩不久的牛產奶量高,每天可擠出七八十斤的牛奶來,半年後,產奶量逐漸降低,乃至幹涸。由於擠奶工的工作態度決定產奶量的高低,場部和隊上對奶工有特殊照顧,牛奶隨便喝,每個星期獎勵一隻大綿羊給奶工班,讓他們能吃上可口的手扒肉。


金淑賢見冉大牛老是幫成彩雲擠奶,心中不服氣,就嘟囔冉大牛,“冉崽子,你天天幫你成姐,是不是嫌我手沒凍爛咋的?你就不能幫我擠幾頭嗎?”冉大牛臉紅了,“還不是怕……”金淑賢連忙攔住冉大牛的話頭,“怕你成姐不高興,難道不怕金姐我不高興?”不遠處的成彩雲聽到他們的話,就搭腔說:“大牛,你幫她擠,她是個攪缸棍,你不幫她擠,我耳朵根天天癢癢。”冉大牛見成彩雲這樣,拎起韋德羅對金淑賢說:“好吧,每天幫你擠兩頭。你告訴我擠哪頭吧!”金淑賢笑了,把冉大牛帶到遠處的一頭紅花牛旁邊,“你就擠這頭吧。”她說著在另一頭牛身邊坐下。


冉大牛擠了一會兒,就對金淑賢說:“金姐,你這牛的奶頭太硬了,簡直擠不動,手都累疼了。”金淑賢說:“我不像你成姐那樣心善,盡把奶頭鬆的牛給你擠,你們男人家的手要好好練練,今後的日子長著呢?”冉大牛沒回答,等他把這頭牛擠完了,他靠近了金淑賢,“金姐,怎麽不找個人嫁了?嫁了人,就不要再過這出牧的苦日子了。”金淑賢頭低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喜歡我的人我不喜歡他,我喜歡的人人家卻娶不了我。”她又抬起頭,望著冉大牛,“冉崽子,下次不要和我說這些,我心煩!”


這時,帳篷房那邊傳來了吉他聲,深沉而孤獨的旋律在雪原上回蕩,冉大牛說:“我師傅也愁煩了,你聽這聲音彈得多悲傷呀!”金淑賢說:“老莫文化深,摸不透他。他有事沒事的老抱著那吉他,彈出的曲子都怪怪的。”冉大牛說:“他說他彈琴就相當於寫文章。”金淑賢說:“他那文章有的我聽不懂,大概你成姐都能聽得懂。”冉大牛說:“那你和我說說成姐,我看她挺喜歡老莫的。”金淑賢說:“你成姐是上趕著不是買賣,老莫心裏有人。再說,他倆也不般配,老莫肚子裏墨水多,你成姐才識幾個字呀,老莫看不上的。”冉大牛不再言語,之後囁嚅了半天,“你以後能不那樣嗎?”金淑賢陰沉沉地說:“走開,又煩我了不是?下次不許你說這個!”說罷,她起身拎著韋德羅走了,沒走幾步,卻被成彩雲攔住了,成彩雲小聲說:“淑賢,你和冉大牛說什麽,他還小呢。”金淑賢臉兒一紅,回話也火辣辣的,“他小不小和我有什麽關係?”成彩雲撇撇嘴,冷冷地說:“你也不看看你的媽頭子,和饅頭一樣大了。還瞞我?沒男人揉,哪能這般大?”金淑賢被說到要害,馬上告饒,“小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成彩雲說:“我能把那些老爺們的眼都蒙上?我那兒有一個乳帶,你戴上它,用力勒緊點胸口,保管就看不出來了。”金淑賢笑了,“還是你有經驗。”成彩雲翻了她一個斜眼,“嘿嘿,好人真是做不得,得得得,你別勒了,興許那些爺們見你那鼓鼓的,說不定會喜歡你呢?”金淑賢說:“要他們喜歡?別把我惡心死了。”


冉大牛拎著韋德羅訕噠噠地向帳篷房走去,與那淒涼的吉他聲漸行漸近,他掀開門簾的時候,吉他聲嘎然而止,他剛把奶倒進奶桶裏,就聽到老莫說:“大牛,今後別幫她們擠了,你現在要緊的是看書,我讓你看的書你都看了嗎?”冉大牛說看了。老莫說:“來,讓我考考你。把王之渙的九日送別背給我聽。”冉大牛馬上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背誦,“薊庭蕭瑟故人稀,何處登高且送歸。今日暫同芳菊酒,明朝應做斷蓬飛。”老莫問:“詩中的薊北指的是什麽地方?”冉大牛說:“薊是古地名,唐朝叫漁陽,也就是現在的薊縣,在北京附近。”老莫沒說什麽,卻把吉他遞給冉大牛,冉大牛接過來,彈出一個三和弦和一個七和弦,接著又彈出一首簡單的樂曲。老莫說:“一點也沒彈出味道。還得加油,現在加你的時間,每天練琴的時間不得少於二小時,讀書的時間不得少於三小時。這是任務,聽到了嗎?”冉大牛響亮地回答聽到了。老莫見冉大牛回答得幹脆,臉上露出笑容。


不一會兒,擠奶的人都回來了。金淑賢進門就對老莫說:“老莫,彈鴿子給我們聽吧。”老莫頭也沒抬,“不行,大牛現在讀書,等他讀完了再彈。”金淑賢不依不饒,“求你了,彈一下吧,我真的想聽了。”她瞟了成彩雲一眼,“難道你不想聽?”成彩雲冷冷地說:“我不想聽。”金淑賢本想拉成彩雲當幫腔的,沒想到會是這樣,索性激將起來,“嗨,你不是說你就喜歡聽老莫彈琴嗎?”她見成彩雲的臉紅了一下,接著又聽到成彩雲說:“我是喜歡聽,可不喜歡聽鴿子。”金淑賢見她上了路,趕緊說:“那你喜歡什麽呀?”成彩雲說:“我喜歡聽他彈唱海鷗和綠袖子。”金淑賢轉向了老莫,“聽到了嗎,成彩雲喜歡聽你彈唱。”老莫翻眼瞅了一下成彩雲,一聲不響地拿起吉他往外走。金淑賢和成彩雲跟了出去。帳篷房內有人說:“他們去彈去唱,我們正好睡大頭覺。”


片刻,正在看書的冉大牛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清揚而激越的琴聲,接著又聽到渾厚的中音,聽得出,那聲音富含激情:


 


……海鷗啊,海鷗啊,


你那動人的歌聲擾亂了我那平靜的心房。


……這是多麽美好的時光,


啊!海鷗飛來飛去盡情歌唱,


啊!海鷗自由自在多麽歡暢,……


靜靜的江水向東流,唯有那歌聲輕輕回蕩。


 


歌聲和琴聲慢慢地消失,留下許多遐想在空間回蕩。冉大牛又聽到綠袖子的樂曲響起,卻馬上被金淑賢打斷了,“不行,你彈了她喜歡的,現在輪到我喜歡的了。”


       帳篷房裏響起了一個奶工的聲音:“這倆女的,你們說老莫喜歡哪一個?”


       “難說,我看他一個都不喜歡。真要硬安上一個,也隻能是成彩雲了。金淑賢漂亮倒是漂亮,就有些風浪,你看那眼睛,像一把鉤子。”


       “莫不是也鉤了你?”


       “咱不想,那好事輪不到我,她鉤我做什麽?我又想她做什麽?”


       “老天不公,幾朵花擺在他老莫麵前他不摘,我想幹巴心,她們都不瞟我一眼。”


       “傅二比,你就別想那好事了,趕緊回你新民屯老家,讓你爹媽給你張羅一個帶來。孬好都是一輩子。”


       “回家也張羅不來,哪個會跟我這個地主成分的人。”


       帳篷房裏頓時沉靜下來,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人,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本難言的痛苦,成分不好,逃婚,右派,異類,要不他們也不會來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唯一的區別是:有的是被強迫充軍,有的是自願充軍。無論被迫或者自願,都是時代的風把他們吹到一塊了。


冉大牛又聽到外麵傳來歡快的歌聲和琴聲:


 


……親愛的小鴿子啊,


請你來到我的身旁,


       ……


       歌聲琴聲還在繼續,冉大牛卻看見成彩雲帶著失落的眼神默默地進了帳篷房,愁眉苦臉地坐在板鋪上。外麵又傳來的響亮的琴聲和歌聲:


       ……


       我們飛過藍色的海洋,


       走向遙遠地方。


 


       冉大牛又向成彩雲望去,隻見她臉上的愁雲更加濃密了,如果外麵繼續彈唱下去,她真得要流出淚來,好在外麵的歌聲停止了。他不明白成彩雲為什麽不喜歡這首歌,在他聽來,鴿子這首歌挺好聽的,和山楂樹一樣的好聽,都是老莫愛唱的歌,自己不僅耳熟能詳,高興的時候也會唱上一段,每當他唱這些歌的時候,老莫就會情不自禁地笑,說聲音嫩了點,不適合唱情歌的。


       “他們想到遙遠的地方。還有什麽地方比這兒更遙遠呢?再往西去就是滿洲裏了。”傅二比自言自語,末了,他突然扯拉著嗓門吼起來: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篷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


冉大牛聽到身旁的人小聲說,“他傅二比再找不到老婆,真的會瘋了。”


“唉,他今年都二十八了。弄不好真得打一輩子光棍。”


“不要說別人了,你我不都是一樣嗎?”


“忍著點吧!”


冉大牛向傅二比望去,隻見傅二比唱得特別賣勁,脖子紅了不說,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


傅二比正在縱情地唱著,老莫和金淑賢走進帳篷房。老莫被傅二比神情專注的樣子感染了,他馬上又彈起了吉他為他伴奏,帳篷房原來的沉悶氣息被一掃而光。邢隊長走進來,一聲不響地坐在成彩雲身邊,看著兩個人,那老莫的身子輕輕地扭動,傅二比奮力吼叫,高亢的聲音伴隨著幾分蒼涼。歌子唱完了,傅二比仍然在喘粗氣。


“小傅,你還真能唱,情緒飽滿,嗓子也不錯。下次我教你些技巧,說不定你能登台表演呢!”


“老莫,你別誇我了,在老家聽別人唱,隻能跟著哼唧,連大一點聲都害怕被人罵一頓。今天放開了叫喚一番,別說,感覺好多了,不那麽憋屈了。”


“小傅,隻要你願意唱,我就給你伴奏。這天老人荒的地方沒人管的。普天下要都是這樣就好了,那許許多多的右派和地主的日子要好過些。”


“哪敢勞駕你,我瞎喊喊就得了。”


邢隊長開腔了,“老莫,你打開收音機聽聽,我怎麽覺得不對勁,連續暖和二天了。”老莫說:“電池沒電了。等老王頭回來問問他怎麽說。”邢隊長說:“等老王頭回來,天就快黑了。我們還是出去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不結實的地方。”老莫說好。


二人在外麵轉了一圈,查看了的柵欄,又查看了帳篷房。柵欄有幾處釘得不牢,他們用鐵絲捆了捆。在帳篷房邊,老莫踢踢拴帳篷房的繩索,“我看這帳篷房得加兩道繩,萬一暴風雪來了,掀翻了可不得了,要凍死人的。”邢隊長點頭,他們又回帳篷房裏取來二根大鐵釘和繩索,給帳篷房加了固,又把原有的鐵釘夯實,這才放心地回到帳篷房裏,邢隊長說:“柵欄不結實隨它了,我們什麽都沒有,拿它沒辦法,真不知道機修廠那些人在糊弄誰?你看那柵欄紮得稀鬆,那禁得住大風呀!不過,現在帳篷房我是放心了。”


 


這個夜晚,是冉大牛終身難忘的驚心動魄的一夜。


他們睡下不久,外麵就刮起了大風,老天爺用拴帳篷房的繩索和柵欄的圍欄當琴弦,彈奏出了世界上最為乖戾樂曲,像鬼哭、像魔王吼叫,聽得人心惶惶,有的人索性把頭蒙在被子裏。帳篷房像一張薄紙片,被刮得忽閃忽閃的,馬燈搖擺不停,昏暗的陰影在帳篷房裏晃動,如同妖怪在跳舞。所有的人都不敢再睡,邢隊長招呼所有的男人都穿好衣服坐起來。


夜半,風越刮越緊,大有把一切都卷走的氣勢,帳篷房猶如一葉輕舟,飄蕩在狂風怒吼的海上。黑毛突然叫喚起來,它齜牙咧嘴地撲向門口,可巧,傅二比要出去解手,哆哆嗦嗦地掀開簾子走出去,黑毛狗仗人勢跟了出去,不到幾秒鍾的時間,傅二比媽呀媽呀地倉皇逃進來,卻被拴簾子的繩索絆倒,摔成狗啃屎不說,大半個屁股還露在外麵。黑毛也跟著傅二比退到帳篷房裏,但還是向外麵拚命地叫。傅二比爬了一下沒爬起來,嘴裏還不停地叫喊,“狼!門口有狼!”


邢隊長和老莫心頭一驚,彼此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外麵有羊群,狼進了羊群,後果不堪設想。老莫拎起了一盞馬燈,走到門口一把拉起了傅二比,不屑地說:“看你嚇成這個樣子,還不趕快把褲子係上。”他剛掀開門簾,卻被邢隊長喊住了,“等等!”他神色凝重地說:“我們組成三個小組,輪流出去,每組一個小時。能把這夜熬過去就好了。”


三個小組很快就組成了。老莫帶一組;老王頭帶一組;邢隊長帶一組;每組三個人,牛牧工、馬牧工和羊牧工各一個。邢隊長說:“我先出去,等我們回來了,老王頭出去,再就是老莫。”他說著帶著兩個人走出帳篷房,每人手裏都拿著棍子,黑毛也跟了出去。老莫放心不下,也拎著盞馬燈跟了出去。冉大牛見老莫出去了,也拿了根棍子跟在老莫的後麵。金淑賢見冉大牛也要出去,急了,大聲喝道:“大牛!你出去做什麽?”老莫回頭看看,沒吱聲,算是默認。


冉大牛跟在老莫身後,剛走出帳篷房,就被風刮了個趔趄,老莫說:“快把帽帶係上,莫被風吹了去。”冉大牛照著做了,他看見黑毛吼叫的地方,有一小片綠瑩瑩的光在閃爍,他馬上抓住了老莫的手,“媽呀!咋這麽多張三呀!”老莫說:“不多,也就五條。”他跺了跺腳,“該死,偏偏電池沒電了。張三怕光,電筒照一照他們會被嚇跑。”他們正說著,隻見有人把一個火球向狼群擲去,顯然是邢隊長他們。邢隊長是老牧工,知道如何對付狼。


狼群逃走了,留下幾聲淒厲地嚎叫,它和暴風雪的怒號參雜在一起,把帳篷房裏的人驚嚇得惴惴不安,連喘氣都不敢大聲。老莫和冉大牛回到屋裏,老莫讓冉大牛躺一會兒,冉大牛剛到自己的鋪上坐下,金淑賢就小聲說:“老莫讓你躺下,你就聽話吧,外麵危險,不是你小孩子隨便去的。”冉大牛說:“你就躺著吧,別為我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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