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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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三節 出牧(1)

(2015-01-13 15:46:53) 下一個


一個月後,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的三月初,冉大牛跟老莫出牧。


出牧是無奈之舉。牧業隊是定點牧業,它和遊牧不同,遊牧是逐水草而居,哪兒有水草就往哪兒去,一輛大軲轆車載著蒙古包和簡單的用品四處遊蕩。定點牧業是視牧養的牲畜多少來劃分牧區,牧民有固定的居家之地,在固定的區域放牧。秋季,定點牧業隊都會儲存大量的牧草,供牛羊冬季食用。可是,五九年秋季雨水太大,不少牧草垛子被雨水淋透,漚爛了不少,到來年三月的時候,剩下的牧草不多了,固定牧區由於是在山溝,幹枯的牧草被深雪掩埋,在這種情況下,隻能把剩下的少量牧草留給孕畜,而將其它的牲畜趕往有草的地方就食,這就叫出牧。一般來說,出牧的地方都在大興安嶺北坡和呼倫貝爾草原交匯的地方,那兒風大,積雪不深,牛羊能吃到露出雪地的幹枯牧草。


這年的出牧,一共有二十幾個人參加,包括全部的牧工和擠奶工。他們在邢副隊長的帶領下來到距離黑瞎子溝八十裏路的一個原來沒名子的地方,這個地方是尹隊長和老莫事先花了幾天時間探尋到的,他們給這個地方起名叫黃羊溝。因為那天來的時候,他們看見了一群奔逐的黃羊。尋找牧場的那些天,冉大牛見老莫每天都起早貪黑的,他和尹隊長每人都是兩匹馬輪換騎,帶足了饃饃片、奶酪和馬吃的燕麥。冉大牛知道他們吃了老鼻子的苦,在興安嶺雪原上,連續騎上十來個小時的馬,不說也知道那是什麽滋味。緊接著,場部就安排機修廠的人在黃羊溝搭起了帳篷房,圍起了柵欄。


黃羊溝在興安嶺北麓,光禿禿的山坡,幾乎連灌木叢都沒有,一看就知道這兒肯定是山口,西伯利亞的寒流在這兒沿著山坡升騰,風力之大,難以想象,平坦地麵根本存不住雪,草原上的放牧人更知道這樣的山口溫度比其他地方要低得多,每逢秋天,西北風刮起來,這兒的草就黃了,比南坡的草要早枯十來天,即便是和山下的呼倫貝爾草原相比也早枯一個星期左右。可是,這兒卻是冬季出牧的理想之地,沒有積雪,所有的草都裸露在地麵。也許有人會問,滴水成凍的環境下,牲畜的飲水怎麽解決?須知,翻過山脊,就有厚厚的積雪。畜人可以從那兒取雪化水,牲畜從來都以雪當水。


第一次出遠門,冉大牛興奮莫名。過去他最遠隻到過十二裏路外的麅子河鎮,現在一下子跑了百十裏路,夠他高興的了,況且還有一顆好奇地心陪伴著,特別是在穿越原始森林的時候,風兒掠過樹林時的濤聲,時而被驚起的雪雞,都令他驚喜不已。他騎著馬兒跑跑停停,那個興奮勁兒,仿佛撿了什麽值錢的東西。老莫時不時地提醒他,騎馬要半個屁股輪換騎,要不然罪兒有你受的。冉大牛聽不懂老莫說什麽,騎馬挺舒服的,受什麽罪啊?他仍我行我素,在馬上樂顛顛地扭來扭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老莫對其他三個牧工說不能休息了,趕路要緊,就在馬上邊吃邊走吧。他們各自掏出藏在羊皮大衣裏麵的饃饃片和奶酪,嘴巴幹了,就下馬抓一把雪含在嘴裏。粗燥的臉皮和幹癟的臉頰是草原牧人的兩大特征,麵對銳利的寒風,無論多麽細嫩的皮膚都會起皺;沒多大年紀麵頰就幹癟下來,那是吞雪造成的,把雪含在嘴裏,血液流通不暢,時間長了,牙齒容易脫落。


大興安嶺冬季的落日落得早,下午三點多鍾,蒼白的太陽有氣無力浮在山梁上,當地人都知道,太陽一旦落山,大地很快就漆黑一片。老莫估計這兒離黃羊溝還有十幾裏路,就催促大家趕快走,一時間,馬蹄嘚嘚、鞭聲清脆、吆喝聲響,幾百頭牛迎著夕陽一齊奔跑起來,濺起陣陣雪煙,牛群的兩側,牧鞭和套馬杆在夕陽下揮舞,一派閃動繚亂,荒漠的雪原出現了蒼涼的美麗。和長河落日的美麗不同,這美麗是動態的,富有彪悍之氣,當是從遠古的鮮卑人那兒承接了頑強的生命力。


到了黃羊溝,帶著擠奶工先期到達的副隊長老邢和牧羊犬黑毛迎出帳蓬房外,老邢見麵就對老莫說羊群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黑毛則撲上去和老莫親熱,嗅嗅這、舔舔那。老莫知道老邢的意思,就說那我去迎一迎。老邢說我們一道去吧,按理說你應當歇歇腳的。老莫說你和我客氣什麽?羊群不到,你的心放不下來。說著他們就一道策馬向山下黑暗的地方奔去。


冉大牛佇立在帳篷房外,看著他們的馬兒消失在淺淡的夜色裏,正準備進帳篷房,簾子卻被掀開了,成彩雲出現在門口。成彩雲二十三四歲,關裏人,來關外已經三四年,起先在興安嶺南坡的大楊樹幹了一陣子,覺得不舒坦,就來到這更加偏遠的北坡。她識字,有幾分姿色,臉上總是透著一股威嚴的氣色,是牧業隊一朵最耀眼的花。


“你師傅呢?”


“邢隊長喊他一道接羊群去了。”


“這個王八犢子,真拿人當牛了,趕了一天的路,歇都不讓歇。”她瞥了冉大牛一眼,“快進屋躺一會兒,騎一天馬,累也累死了。”


冉大牛又回頭往來時路瞅瞅,這才極不情願地走進帳篷房。剛進帳篷房,成彩雲就招呼他看看自己的行李,他看到自己的行李和老莫的行李擺在靠爐子的地方,其他人的行李也一並排的擺在新搭的木板大通鋪上,靠裏麵的鋪上有人已把鋪蓋鋪好並卷起來。東北人的習慣,住大鋪的人,都把被筒疊好,然後卷起來,單身漢的錢財一般都藏在卷起的被筒裏。沒人去動彈他人的鋪蓋,否則會被人視為手腳不老實。


“謝謝你,成姐。在爐子邊暖和多了。”


“你是沾光,謝她什麽?”正忙著燒飯的金淑賢突然插話。


“閉上你那臭嘴,沒人說你是啞巴。”


冉大牛嘿嘿地笑了,擠奶組的人他都熟悉。這金淑賢是吉林人,直人快語,雖不漂亮,但也耐看,臉上的細雀斑不能不說是一種風情,有人背地裏說笑話,說女人的痣是情豆,豆兒大,性格滿,豆兒小,心兒細,金淑賢肯定是那種洗腳水都會幫你打好的溫瓤人。幾個光棍整日地在她身邊轉悠,那勁頭,和發情的公牛差不多。擠奶組的人隻有她一個人敢和不苟言笑的成彩雲開玩笑,她們經常在一起扭打,常常是人仰馬翻,可她們又是好朋友,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冉大牛又往帳篷房內其他地方瞅瞅,見擠奶組的五男五女十個人都來齊了,他們是乘坐場部的馬車來的,擠奶工不配備馬匹,隻能做車。也許有人會問,出牧的地方這麽偏僻,馬車怎麽來?凡到過呼倫貝爾草原的人都知道,草原平坦,除去旱獺打洞的小小的坑包外,一馬平川,讓馬兒放開蹄子跑,不會有磕磕絆絆。如不是這樣,那些在摩托車上架機槍掃射黃羊的人豈不都得摔死?


騎了一整天的馬,冉大牛很累,他順勢四仰八叉躺在大通鋪上,哪知道剛一躺下,哎呀一聲,就像被針紮了一樣猛地彈起來。成彩雲忙問是怎麽回事?冉大牛說屁股疼。屋裏的人一起笑了,有人說那是騎馬驏爛了屁股,夠你喝一壺的,沒七八天好不了;有人說擤一把鼻涕抹在上麵,包你不疼。成彩雲說:“既然驏爛了,遭罪就遭罪吧,等會兒老莫來了問問他怎麽辦?他肯定有法子,既然不能平躺,就側著身子睡一會兒,別睡沉實了著涼,等他們回來就吃飯了。”


身上累,屁股疼,冉大牛蔫蔫地側身躺在鋪上,想起了在家的好處來。記得一次上山放樹,手上磨出二個血泡,娘見了疼得落淚,把爹罵得狗血淋頭,說他藏奸,怎忍心讓孩子累成這樣。現在倒好,說什麽夠我喝一壺的,還出什麽抹鼻涕的餿主意,那黏糊糊的東西抹到褲襠裏能好過嗎?別惡心死了。他有些傷感,又有些孤獨,甚至想哭,可老莫說過,人應當要剛強的,這才強把眼淚壓回去。想著想著,冉大牛睡著了。


一陣狗叫,把冉大牛吵醒。他懵怔怔地睜開眼,覺得身上壓了一件皮襖,皮襖上帶著一股雪花膏的香味,知道這是金淑賢的。他站起來,雙手拿著皮襖還給金淑賢,說了聲謝謝。這時候,老邢、老莫和幾個牧羊人走進帳篷房,一股寒氣也隨著衝進來。


“彩雲,飯燒好了嗎?肚子都快餓通了。”老邢進來就大聲問。


“早都燒好了,等你們都等了快倆小時。”


“什麽飯呀?”


“死麵餅,牛奶土豆大頭菜。”


“怎沒有手扒肉呀!不是說了嗎?今天可以宰一隻羊的。”


“那還得來得及才行,時間不趕趟,煮不爛也不好吃,趕明個吧!”


“老莫,看來今天的酒喝不成了。”


“今天喝不成,明天再喝。”老莫說。


“你們還是不想喝,沒菜,大蒜頭也是一樣就酒的。”牧工老王頭插話。老王頭是嶺南紮蘭屯人,農牧場建場的時候就來了。據他自己說,他原先在林業局抬過一陣子木頭,那活危險,眼見著幾個工友被木頭砸斷了腿,就下山當起牧人,他說放牧這活挺滋潤的,趕著牛上了山,天老大,他老二,自在得不得了。可在別人看來,牧工太辛苦,別人不說,看看老王頭就知道了,那臉被寒風刮得像沒熟好的羊皮,吞雪把一口牙都吞掉了,隻剩下紅暇暇的牙床,四十幾歲,看上去卻有六十。可是有誰知道老王頭心中的苦,這個出逃的地主,他把自由看得比什麽都金貴。


“看來老王頭想喝酒了,怎麽?在家讓老嫂子管住了,過不了癮?”老莫見老王頭不自然地咧咧嘴,露出兩道紅暇暇的牙床,知道他想喝酒,就說:“邢隊長,咱們就喝一盅,土豆大頭菜也是菜呀。”老邢答應了。


他們正忙活著盛菜倒酒,金淑賢招呼大家吃飯,二十幾個人各自端著碗,坐在自家的鋪頭吃起來,唧溜聲、吧唧聲響成一片。成彩雲對老莫說:“老莫,大牛的屁股驏爛了,有沒有什麽好辦法讓他少受點罪?”老莫二話沒說,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包遞給成彩雲,“裏麵是紗布和消炎粉,你幫他打個巴子。”他又指著冉大牛說:“早都告訴你,半個屁股輪換著騎,你就是不聽。我就知道你肯定會驏爛屁股。”冉大牛說:“師傅,你又沒說屁股會驏爛。”老莫說:“還強嘴,告訴你半個屁股輪換騎,那意思你還不明白?悟性哪去了?”老王頭笑了,“疼一次他就知道邪乎了。咋不咋騎馬,又騎了一天,他那嫩屁股哪遭得住?”他也指了指冉大牛,“你呀,攤上了老莫這麽個好人,比你爹還親,紗布藥粉都給你準備好了。想當初,我咋不咋騎馬,驏爛了屁股,真地往褲襠裏擤濃鼻子。”


“老王頭這擤濃鼻子的方子教了好多人了。他還有四大驕、四大紅、四大硬沒教呢?大牛,你慢慢學。”一個叫傅二比的男擠奶工高聲插話。


老王頭笑了,“二比,你這個徒弟我還沒教好,其它的徒弟暫時不收。”


這邊上,成彩雲讓大牛把褲子脫了,大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成彩雲照冉大牛的頭拍了一下,“害什麽臊,你當我願意替你打巴子呀?”大牛隻好紅著臉把褲子脫了,趴在鋪上。成彩雲見大牛的屁股溝兩邊各爛了一片,嫩紅嫩紅的,心疼地說:“你看看你,都爛成什麽樣了?肯定是騎馬太得瑟了。”她邊說邊擠出藥膏在紗布上,又在上麵撒了消炎粉,然後敷在屁股上,又貼上膠布。成彩雲忙完了一切,問大牛感覺怎樣?大牛站起來係好褲子,來回走了幾步,感覺疼痛減輕許多。


這日,因旅途的困頓,老邢招呼大家早早地休息。受取暖和帳篷房的限製,二十幾個人睡在一個帳篷房裏。五個女的睡在大通鋪的一頭。老邢特別重視男女交界的地方睡得是什麽人,他讓潑辣的金淑賢和外號叫老悶男青年睡在交界的地方。哪知道,老悶辜負了邢隊長的希望。


夜半的時候,金淑賢嘰哇哇地叫嚷起來,巴掌朝老悶的臉劈裏啪啦地抽,“你這個不要臉的,敢占姑奶奶的便宜。”帳篷房裏的人都醒了,也都猜測出發生了什麽事,有人索性坐起來看個究竟。在暗淡的馬燈下,他們見金淑賢把乳房露出來,“姑奶奶讓你吃好了。給你吃,你吃了就是我兒子了。”那老悶把頭縮在被窩裏,哪裏還敢伸出來,金淑賢一把把他的被子掀開一半,又是一陣亂打,你不是敢摸嗎?為什麽不敢吃?你這個畜牲,打不死你!”


邢隊長走過來,像抓小雞一樣抓起了老悶,把他拽到門外的冰天雪地上,“你在這兒站著,清醒一下。”他又走回帳篷房裏,來到金淑賢鋪前,關切地問:“沒讓他占到便宜吧?”金淑賢冷笑一聲,“看你說的,便宜是那麽容易占的?他那個爪子早都在我被子邊摸索了,剛一伸進來,就被我抓住。”邢隊長說:“睡吧,我看走了眼。”金淑賢卻說:“偷吃麥麩子的,都是悶頭驢。你趕快讓他進來吧,外麵零下三十幾度,凍壞了,他老娘要找我麻煩的,那老太太蠍虎著呢。”邢隊長說:“讓他凍三分鍾,徹底清醒清醒。”他又走到冉大牛的鋪頭,“起來,換到那邊去。”


冉大牛抱起了鋪蓋,放在金淑賢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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