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九月初,雨青上了西州城最好的小學校。勝利路小學在地委大院和縣委大院之間地段,地委大院和縣委大院的孩子都在這兒上學,因此,地縣二級政府都往這個小學投錢,據說,這個學校得到的經費是全城其他小學得到的經費的總和一樣多。繡花廠離這個學校近,繡花廠職工的孩子大都在這所小學讀書,工人們揶揄自己說,這是小禿跟著月亮走——沾光。
上學的那天,鳳仙給孩子穿上一身嶄新的衣裳,米色的褲子配著白襯衣,留著一個小分頭,活脫兒一個小少爺的派頭,在一大群報名的孩子裏如鶴立雞群,十分惹人注目。
當王老師問及雨青的父親在哪工作時,鳳仙遲疑了一下,不得不謊稱他爸爸在外地工作。他的話剛落音,旁邊突然響起了一個孩子的聲音,“他沒有爸爸,他是私生子。”鳳仙氣惱地扭過頭去,想看看是什麽孩子這麽沒禮貌,隻看到一群小孩圍在周圍,張張幼稚的臉,無法辨別是誰說的。
王老師通情達理,她對鳳仙投以微笑,然後對那一群小孩說:“我們可不喜歡沒有禮貌的孩子,希望那個小朋友今後不要再說這麽沒有禮貌的話,也希望家長回去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雨青眼睛紅紅的,依偎在媽媽身旁,膽怯怯的樣子。鳳仙惱恨交加,拉起雨青的手就要走。王老師伸手把雨青拉到自己的身邊,“柳師傅,你放心吧,你孩子交給我,我不會讓他受委屈。你也要寬心,學校就是這樣,孩子們太小,大都不懂事,別往心裏去。”
當鳳仙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車間,劉敏見她神不守舍,問她:“你有心思?”她說:“我擔心雨青在學校被人欺負。”接著又把報到時遇到的情況向劉敏敘說一遍。劉敏說:“學校就這樣,大孩子欺負小孩子,揭別人家的傷疤,我們家那兩個穿得破一點都受人譏笑。別看孩子小,恨人富、笑人窮的心理好像是天生的。你操不了這個心,隨它去吧。我晚上和大寶小寶說說,讓他們去雨青那個班咋唬一下,興許能有點用。”
雨青上學的前幾天,一切都還正常,每天高高興興地去,高高興興地回,鳳仙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哪知道一個多月後,雨青每日回來都蔫不嘰的,問他,他吞吞吐吐,使鳳仙十分惱火,情急之下,她在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下。雨青放聲大哭,邊哭邊說:“外麵人家打我,說我是野孩子,回家你還打我。我命怎麽就這麽苦呀!”聽了孩子這麽哭喊,鳳仙如萬箭穿心,一把摟過孩子,娘兒倆哭成一團。
哭好了,鳳仙細細地詢問情況,雨青道出實情。原來,他們班上有一個叫秦虎的孩子,非常淘氣,他爸爸是供電局的副局長。當他知道雨青的身世後,又看到雨青每天穿的幹淨又洋氣,就變著法兒折磨雨青。他利用下課時間夥同幾個淘氣鬼,罰雨青下跪、甚至讓雨青在地上爬,並且威脅雨青不要告訴老師和家長,要不然還有更厲害的。
孩子的遭遇使鳳仙一夜沒合眼。第二天,鳳仙來到學校,她找到王老師,把雨青遭受欺辱的情況訴說一遍。王老師聽了也很氣憤,表示要懲治那幾個淘氣鬼,她說:“秦虎的爸爸是個老轉,他媽媽得病去世了,他爸爸單身一人帶著他過,男人家心粗,孩子給他帶得饑一頓飽一頓,邋遢的很,一身臊烘烘的氣味。”
找了王老師,鳳仙仍然放心不下,她又親自找秦虎,好說歹說說了半天,希望秦虎能善待雨青。秦虎的眼睛眨巴眨巴,隻是點頭,嘴巴卻沒說出話來。
在王老師的幹預下,幾個淘氣鬼收斂了幾天,但不到一個禮拜,他們又恢複了舊把戲,變換了折磨方法,他們看住了雨青,不讓他進廁所撒尿,雨青隻能把尿尿在褲子上,褲子濕漉漉的,接連幾天都是這樣。
鳳仙知道再找王老師也解決不了問題,解鈴還須係鈴人。她找到了供電局,氣勢洶洶地指名道姓要見秦局長,以至於當班的人誤以為秦局長在這個稍有風姿女人麵前不檢點,她來興師問罪的。
秦局長很快就出來了,鳳仙見秦局長三十幾歲,黑黲黲,高大魁梧,一身大兵氣質。秦局長問鳳仙什麽事,她原原本本地把情況講述一遍,並一再聲明,她已經找了老師,老師的幹預沒管兩天,他們故伎重演而且愈演愈烈,在這種情況下,隻好求助家長。秦局長聽了,嚴肅地說:“子不教,父之過。柳師傅,請你回去,我秦大山向你保證,此事決不會再次發生。”
這天放學的時候,鳳仙去接孩子,一走進勝利路小學,就發現雨青的班級門口圍了一幫人。她心慌意亂,以為雨青又受欺負了,急匆匆地趕過去,卻意外地看見秦局長手拿一個柳條抽打跪在地上的秦虎,秦虎的臉上被抽打得青一道紫一道,雨青站在旁邊。
她頓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怒目圓睜,大聲斥責秦局長:“無論如何,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麽能這樣下手,有你這樣當爸爸的嗎?”秦局長高揚柳條鞭的手凝固在空中,驚愕之後悄然落下。
看著孩子被打的慘樣,鳳仙潸然淚下,她拉起秦虎摟在懷裏,秦虎自然地伏在她的懷裏低聲抽泣,她聞到從孩子的身上散發出臊味,她小聲勸慰秦虎:“不哭了,孩子不哭,你爸爸打你是不對的。走,阿姨帶你回家。”
鳳仙對秦局長說:“秦局長,我先把孩子帶回家,給他洗洗,他身上的氣味太重了,洗完後送到你家去。”秦大山睜大了眼睛,看著這素昧平生的女人,心底漾起陣陣波瀾,是愧疚還是暖意,他也說不清楚。
這天晚上,當鳳仙把幹幹淨淨、穿著得體的秦虎送到秦大山的麵前。秦大山驚呆了,連一聲謝謝的話都不會說了,自打妻子去世,秦虎第一次穿得這麽整潔,第一次變得規矩懂禮貌。他覺得這個女人有神奇的力量,不僅能改變孩子,也能牽動自己的心,因此,他全然忘記了禮節,把鳳仙瞅得雙頰透紅。直到鳳仙說出告辭的話,秦大山才緩過神來。
秦大山現年三十九歲,是五九年的義務兵,當年他虛報兩歲參軍,在部隊一幹就是二十年,由普通列兵上升到團參謀長,成為軍長的乘龍快婿,這近似於垂直跳越的曆程為別人所羨慕。無奈,嶽父由於上了林彪的賊船而靠邊,妻子也被癌症奪去生命。眼看在軍隊前途不再,於是就要求轉業回西州,分配在地區供電局擔任副局長。
秦大山生性耿直,敢說敢當。這一性格自然是在部隊快速升遷的必要條件,也是受到女人青睞的重要原因,要不然那位軍長千金不會看上他。自古豪傑喜柔情,大凡剛強果敢的人都有纖柔之軀在旁邊襯托著,秦大山也不例外。他和妻子的結合並不是為了高攀,靠裙帶關係走升遷之路不是他的性格,他和妻子是真正完美的一對,男剛女柔、剛柔相濟,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十年的甜蜜生活。後來,妻子被病魔吞噬,生活變得破碎不堪。他覺得他的一切幸福和美好,都隨著妻子的離去而離去,成為縷縷絲絲雜亂而令人痛不欲生的回憶,也成為判斷幸福與否的標準。戰友關切他,為他物色了幾個女性,他都拒絕了,他覺得世界上不會再有妻子那樣可心的人。到了地方,供電局單位好,副局長地位高,熱心人自然更多,介紹給他的人兒加起來怕有一個班,共同的特點是未婚漂亮且年輕,其中不乏知識女性。他一個也沒看上,他的原則是:達不到原配妻子的標準,寧缺勿濫。
當鳳仙以慈悲的麵目出現在麵前,他覺得眼前的這位女性有逝去的妻子的影子,漾起他溫情的漣漪,這是他自妻子病逝後見到女性第一次在心底湧出的衝動。
這一夜,他失眠了,滿腦子都是鳳仙的影子。他承認,鳳仙雖不算特別漂亮,但有媚人之處,身材苗條皮膚細嫩五官端正,但最招引人的還是那雙明亮的眸子,機靈又慈祥,像森林間悠然覓食的小鹿的眼睛一樣清純,他同時也承認,自己似乎對這個女人動了心,要不然不會這樣神不守舍。
但是,秦大山對鳳仙了解太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現在單身,帶著一個被別人稱之為私生子的孩子,而在傳統觀念裏,養私生子的人,大都是風流人物。他心思,得要打聽清楚鳳仙的身世,不能輕易墜入情網。
第二天,秦大山一上班就把在他手下擔任調度科長的錢鬆林喊來,他知道錢鬆林在繡花廠幹過,妻子又是繡花廠的廠長。他向錢鬆林詢問了有關鳳仙的情況,為了掩飾了真正的目的,他簡單地敘說了詢問的原因,他說他要去感謝鳳仙,不能對鳳仙一點也不了解。
錢鬆林把鳳仙的情況詳細地介紹一遍,但秦大山似乎對她和李長庚的情況更感興趣,甚至連一些細節都問了,有如他們的婚期是什麽時候,雨青是什麽時候出生的,是不是李長庚發現了什麽可疑之處有意躲避的等等。
看到秦局長問得蹊蹺,錢鬆林猜測出秦局長的心思,說話也就直言不諱,“鳳仙是絕對的好人,就看你有沒有那福分了。”秦大山不置可否地笑笑。
秦大山為什麽笑,自然有笑的道理。他是堂堂的副縣級幹部,單位又肥得流油,而鳳仙隻不過是一個大集體單位的工人,他們的社會地位和收入根本就不是一個層次,鳳仙的丈夫究竟是失蹤還是棄她而去,誰也說不清;過去一直是自己拒絕別人,而且都是國家幹部、醫生和中學教師之類,倘若自己向鳳仙提及婚事,應如囊中取物。錢鬆林的話,壓根就沒有引起他的注意,甚至覺得錢鬆林和鳳仙關係不錯,在有意拔高鳳仙,意在撮合此事。
雖然他心裏是這樣想,但他還是覺得鳳仙可愛,特別是那顆慈悲的心令人尊敬,因此他不想草率處理此事。他想互相了解一段時間,讓鳳仙了解自己,也讓自己貼近鳳仙,看看她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婚姻大事,草率不得。
首先,他開始注意自己的裝束,一改過去穿軍裝的習性,特地請人從上海買了兩套時髦的衣服,一套是藏青色全毛華達呢中山裝,一套是培羅蒙牌黑色全毛國貨呢西服,這兩樣衣服都是當時最時髦的服裝,也是成功人士的標簽。他身材魁梧,再配上一身得體的衣衫後,更顯得英俊威嚴,行走在大街上,常常引起人們的注目,特別是一些青年女性。
在那天把秦虎帶回家幫他洗澡換衣後,鳳仙覺得秦大山不會料理孩子。賢惠善良的本性促使鳳仙每隔幾天就把秦虎帶回家裏,為他洗澡洗衣,還為他縫製了二套衣服。秦虎一改頑皮習性,變得既懂事又規矩,和雨青成了好朋友,同時也把鳳仙看成是母親一樣的親人。他隻要有空閑就往鳳仙家裏跑,星期六晚上就住在那兒,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才回自己的家。
鳳仙的慈善之舉,使秦大山暗暗驚喜,他猜測鳳仙如此善待秦虎,無非是出之善良本意或者是意欲接近自己。無論哪一種心情,對他都是機會,這樣他可以近距離的觀察鳳仙。每當秦虎放學沒歸家,秦大山就會尋找到鳳仙家和鳳仙拉家常。他知道秦虎喜歡星期六住在鳳仙家,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就隨從孩子的意思,讓孩子在鳳仙家吃住,他一般都在星期天的下午帶上東西去接孩子。起初,他隻是帶一般吃的東西,諸如糕點、小糖和水果之類,鳳仙不拒絕他帶這些東西來,因為這些都是孩子喜歡吃的東西。一次,秦大山帶來了一套時髦的女式外衣和一雙款式新穎的牛皮鞋,鳳仙馬上拒絕了,“你帶些孩子吃的東西我不說什麽,但你不能帶這些貴重的東西,還是請你拿回去。”秦大山無論如何堅持,鳳仙都不改初衷,他隻好把衣服和鞋子帶回。
鄰人對鳳仙交上了這麽一個有錢有權的朋友非常羨慕,甚至有一些妒意。他們當著鳳仙的麵說一些酸不唧溜的話,什麽你馬上就要離開我們河沿街這窮街陋巷了;你這鳳凰占了高枝可不要忘了我們啊;告訴你那朋友,千萬莫再停我們這一片的電等等。還有的人見秦大山來了特意翻白眼瞅瞅,似乎是表示不歡迎,也好像在說:我們這三裏街的人雖然窮一些,但都是堂堂正正,是你打野食的地方嗎?
鳳仙對鄰人的態度毫不介意,有些人就是恨人富、笑人窮,再說她不是鳳凰,也沒占高枝的意願,隻是看到沒娘的孩子可憐就自然地伸出了友誼的手,路遙知馬力、日久知人心,隨他們怎麽嚼舌根吧。
一次,秦大山來接秦虎,他們拉了一會兒家常,秦大山說:“鳳仙妹子,我們萍水相逢,你這樣對待秦虎,使我深受感動,讓我怎麽謝謝你呢?”鳳仙粲然一笑,“我要你謝什麽呢,我既不缺吃也不缺穿,隻是覺得你一個大男人人拉扯一個孩子不易,想幫你一把,別無他意。你看,秦虎和雨青在一起,互相有個伴兒,少了許多寂寞,這不是很好的事嗎?”秦大山說:“大妹子,你需要什麽,隻管說,隻要我能辦到,我肯定盡力去辦。”鳳仙說:“我什麽都不需要,隻要你不把我當外人,秦虎就這樣經常來。這在我隻不過是多洗一件衣服,累不到哪兒去,在你,能省去許多心思,把心撲在工作上,孩子也幹淨體麵。你也不要為此事惦念在心,說白了,我們是同病相憐,都是單親家庭。”
秦大山話到了嘴邊,想接著說下去,但看到鳳仙一臉的真誠,馬上止住了。他隱約覺得錢鬆林的話不無道理,在這個看似平凡的婦女麵前,他察覺到了自己的淺薄,臉兒不禁有些發燙。
改革後的服裝市場異常紅火,繡花廠的兒童服裝銷量扶搖直上,鳳仙和她的姐妹們進入了一個工作繁忙的時期。
打破了大鍋飯的灶台,繡花廠實行了計件工資製。這極大地調動了工人們的積極性,她們加班加點的勞動,工資也成倍的翻,一線機工的工資平均在七八十元,相當於政府科局長的工資。鳳仙由於手快,每個月竟然能拿到一百二十元錢,可以和行政十五級的縣太爺的工資比高低了。這在繡花廠是破天荒的事,甚至在西州城也成了爆冷門的新聞。這年,鳳仙被評為西州十大技術標兵,大照片掛在縣政府的門口,成了走紅的人物,一時間,領導接見、記者采訪、報紙刊登,好不威風。
鳳仙每天早晨八點鍾趕到廠,下午六點鍾離開,除去吃飯時間,平均工作九個半小時。雨青成了脖子上掛鑰匙的孩子。鳳仙每天下班到家快七點鍾了,燒飯、洗衣忙完之後,一般都在九點鍾左右,等孩子睡了,她又拿起花繃子和繡花針,用巧手編織和充裕生活。她不願荒廢時間,想趁年輕多掙一點錢。
她敏銳地察覺到,錢肯定會貶值。既然一個工人能掙那麽多的錢,說明錢會越來越不值錢。盡管這隻是一個平民百姓的直覺,但它卻有產生的淵源,窮人窮慣了,一旦身上有點錢,就會恐懼不已,害怕被偷、被搶、被一把火燒掉,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吞噬。再說,曆朝曆代,哪有當官的願意看到平民比自己富裕的?鄙視他人是他們的本能,搜刮是他們的本職。
秦虎平日放學不再到河沿街來,但星期六他是一準要到的,鳳仙仍然一如既往地為秦虎洗漿繚補。秦大山每個星期天都去接孩子並看望鳳仙,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鳳仙的了解日益加深,心底的欲望愈來愈強烈,但又害怕碰壁,流與止心緒一直在胸間激烈地碰撞。
河沿街的百姓們看到鳳仙和秦大山的關係停滯不前,閑話鵲起。有的說鳳仙利用秦虎抓住秦局長的願望十有八九要落空;有的說秦局長是利用鳳仙照看孩子,他眼角裏哪裏能瞧得起她;還有的說得更離譜,說鳳仙有姿色,看那屁股圓得像鼓、腰細得像柳、眼睛明亮得像荷葉上的水珠,秦局長也就衝著這一點來的,隻不過是男人急了,想放放水而已,離明媒正娶還有十萬八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