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二日上午十時四十八分,鳳仙在西州地區人民醫院生下一男嬰,消息傳到繡花廠,引起一片哂笑,也有人懷著複雜的心情默默地為鳳仙祝福。
臨產前一天,李嘉苓夫婦把鳳仙送到醫院,她們寸步不離,一直等到鳳仙安全分娩。在得到醫生允許後,郭清川在當日下午用一張板車把風仙母子拉到自己的住處。李嘉苓和他商議好了,今後鳳仙的吃住都在這兒,她們要像父母一樣照顧鳳仙。
鳳仙十分感激這對如同父母的中年人,她欣然接受她們對她的照顧和愛撫,濃濃深情好似春雨,滋潤她幾乎幹涸的心田。她感覺到世界雖如雪原,人間勝似冰窖,但在這冰天雪地裏,還是有一股溫泉在流淌,郭清川夫婦走動的身影,像在冰淩中嫋嫋升騰的熱氣,看了使人心生暖意。
盡管李嘉苓也有身孕,而且離分娩的時間不遠,但她還是竭盡全力照顧好鳳仙,她把鳳仙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她知道,鳳仙生養的這個男嬰,是李家的血脈。自從李長庚失蹤後,她的心涼透了,覺得自己對李長庚關心太少而愧對先人,也對不起死去的兄嫂,更對不起自己的姓氏。因此在得知鳳仙堅持將這個孩子生下時,她不僅僅是喜出望外,而是用心照顧和保護鳳仙。一個月子下來,鳳仙養得白白胖胖,像剛出水的嫩藕。
讓長輩給隔代的孫子起名字,是西州的習俗。孩子出世後,鳳仙希望郭三叔給孩子起名字。郭清川起先推辭一番,看到鳳仙是誠心誠意,也就不再推辭了。
經過查閱典籍和認真考慮,郭清川給孩子起的乳名是雨青,意思是雨後的青草,長得旺盛長得快;大號叫李延祚,有了他,李氏的香火可以延續下去。對這兩個名字,鳳仙和李嘉苓都很滿意,因為這名字涵蓋了她們的心願。
滿月的時候,蘇宛霞、瞿小燕和車間的工人劉敏、常淑萍一道來看望鳳仙。她們的到來,使鳳仙稍微平息了心中的孤獨和惆悵。在這之前,從分娩到滿月沒有任何人登門探視,鳳仙為此很難過。
李嘉苓在她們臨走的時候,給了她們二百多個紅雞蛋,讓她們帶給機繡車間的姐妹和廠部的人。蘇宛霞知道這一百多個雞蛋的分量,平民百姓的家庭,誰也舍不得吃一個雞蛋,大軍沒進紅軍院的時候,好多天都吃不上一個。她遲疑地看著李師傅,好像在問有這個必要嗎?李嘉苓看懂了蘇宛霞的臉色,回答說:“不管別人怎麽看待鳳仙,這是我們的心意。聽我小哥說,我出生的時候,我媽散了一個巷子的紅雞蛋。”
蘇宛霞聽了,若有所思。她依稀記得,當年媽媽曾和她說過,下麵觀音寺巷李財主家添了個千金,散的紅雞蛋都讓長工用籮筐挑,一時成為西州的佳話,那個千金,莫不就是李嘉苓吧?猜想總歸是猜想,蘇宛霞沒再詢問,那個年代,舊社會的有錢人在人們心目中大都不光彩,認為他們的錢都應是剝削而來。
五十六天產假到期,鳳仙按時上班。如果按照鳳仙的心意,她一點也不願去到那個地方,但是為了生活,硬著頭皮也要去,她知道自己已是做母親的人,掙錢撫養孩子是她的責任。
鳳仙機台在車間的邊角,右邊是過道,左邊是“衛道士”汪家蘭。汪家蘭平時一貫喜歡把嘴掛在別人的身上,張家長李家短都是她嘲笑的對象(她似乎忘記自己在當學員工的時候因撕成績公告被趙衛東擠壓的事),自打鳳仙上班做機工,坐在她的右邊,汪家蘭的臉永遠不往右邊瞧,連屁股也有些向左傾斜,還經常皺皺眉頭、捏捏鼻子後再做個扇風的手勢,好像要扇去鳳仙身上飄來了臊氣。鳳仙不在意也不理會這無理的舉止,她看不起這無知而又自視甚高的人,她認為這種人可憐,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純真和大愛,自己被封建禮教的繩索纏裹著,還要拿這根繩索去捆綁人。
鳳仙隻顧做自己的活,偶爾抬頭看看前麵的牆壁。起初,在她的眼裏,牆壁空白一片,時間久了,她看出了名堂,牆壁上粉刷的白石灰深淺不一、一綹一道,如同是巨幅的畫麵,隱喻一個精彩的世界。每當她凝目注視著這畫麵,仿佛看到許多形態各異的人和山脈河流的勾勒。她每天就是這麽注視著牆壁,以自己的想法去理解牆壁上的世界,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好像在讀一部精彩的書,以至於姐妹們擔心她的神經出了毛病。
瞿小燕得知這情況,暗中觀察一番,見鳳仙全神貫注的樣子,心裏發毛,馬上向蘇宛霞匯報,“鳳仙每天看牆壁,看得可專心了,莫不是神經有毛病了吧?”蘇宛霞稍微思考了一會兒說:“你還是把劉敏的機台調到鳳仙的左邊,使她有個說話的,這樣就不至於她瞅著牆壁發呆了。”
瞿小燕按照蘇宛霞的吩咐去做,卻遇到衛道士的阻擾。汪家蘭似乎知道領導們的用意,不願意調換機台的位置,和瞿小燕吵了起來,她嗷嗷叫,就害怕別人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我不嫌臊,要你們操什麽心?”瞿小燕說:“你攪和什麽,什麽臊不臊,調換機台是工作需要,你得服從。”汪家蘭平日根本沒把瞿小燕放在眼裏,說出來的話像紮進肉裏的刺一樣令人難受,“呦嗬嗬,當官的嘴就是大,張嘴就是服從,我今天不服從你看怎樣,把我拉出去銃了?”工人們也議論紛紛,有支持的也有反對的,一時間,車間亂哄哄的。
組長何慶霞也參和進來,她對瞿小燕說:“你這主任也太霸道,越級處理事情。調機台怎麽不經過我,孬好我也是個組長。”瞿小燕無言以對,不知道如何再處理此事,呆呆地站著不動,像個樹樁。
蘇宛霞及時地出現在亂哄哄的場麵。她板著臉對何慶霞說:“何組長,我吩咐一件事,你給我完成了。”何慶霞本來就害怕蘇宛霞,不僅僅是因為她人高馬大,更害怕的是她的威嚴氣勢,見蘇宛霞臉上掛霜,何義霞心中打怵,卻露出笑臉,“蘇廠長,你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吧。”蘇宛霞說:“把汪家蘭的機台和劉敏調換了,限你十分鍾時間,怎樣?”何慶霞臉色一怔,瞬間又綻開了笑容,她點頭,腰也微微地彎曲,“可以,十分鍾一定搞定。”蘇宛霞一聲沒響,搬了個板凳坐在車間裏,冷冷地注視已經鴉雀無聲的場麵。
等劉敏的機台調到鳳仙的旁邊後,蘇宛霞大聲對瞿小燕說:“瞿主任,我繞過你直接安排何慶霞做事你有意見嗎?”瞿小燕也大聲回答道:“沒有,難道廠長沒有直接安排工人的權利嗎?”蘇宛霞接著又對全體工人說道:“今後,你們要服從瞿主任的調度。我不相信胳膊能擰過大腿。”說完話,她昂起頭走了。何義霞尷尬地站在那裏,氣惱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鳳仙在瞿小燕開始調整汪家蘭的機台時,就卯七卯八地知道瞿小燕的用意,當汪家蘭拒絕並說出難聽話時,她心裏像燒了一把火,想接過汪家蘭的話茬反擊並醃臢這個衛道士,出出心中的悶氣。在她正要開口的時候,蘇宛霞出現了,她知道以蘇宛霞的能力,處理此事綽綽有餘,於是她把頭調轉過去,繼續她的麵壁,但胸口卻一起一伏難以平靜。
劉敏是和鳳仙一起進廠的姐妹,長她一歲,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丈夫是紡織廠的保全工,夫妻二人每月的工資隻有六十塊零五角,經濟非常拮據,常常入不敷出。她曾經對鳳仙說:她每個月隻要發了工資,第一件事是把全月所需的米麵買了,再把油和鹽買了,剩下的也就不多了,因為丈夫和孩子的飯量都很大,議價米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這樣,她們家上半月還能吃上白菜豆腐,下半月就清一色的醃芥菜。好在,她醃芥菜的手藝很高,芥菜總是被她醃得黃亮亮水靈靈的,這窮人的秀色,看了也能讓人淌口水,但天天吃,總有厭煩的時候。有時候,孩子們寧可吃白飯,也不去夾一筷子。每當此時,劉敏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那有什麽辦法呢,沒有錢,隻能這樣。盡管這樣,劉敏還是有過不去的時候,特別是孩子生病,雖然隻有幾塊錢的醫藥費而且丈夫所在的國營紡織廠還能報銷一半,但這對她來說還是巨大的負擔。隻要看到劉敏心情恍惚,鳳仙就知道她手頭緊了,就會借錢給她,同時也會利用看望孩子的機會,買一些水果和糖果帶給孩子。
鳳仙和劉敏是一對要好的朋友,她們和另一個姐妹常淑萍被廠裏的人稱之為繡花三姐妹,因為她們經常在一塊走動。那常淑萍和蘇宛霞一樣人高馬大,性情開朗且愛打抱不平。在安排機台位子的時候,瞿小燕似乎有意刁難汪家蘭,她把汪家蘭安排在常淑萍的機台旁邊。
汪家蘭剛剛在新位子坐下,隻聽到常淑萍大聲叫喊:“哪裏來的一股臭烘烘氣味,把我都熏死了。”說完,她還扭扭鼻子。汪家蘭知道常淑萍不是善茬兒,不敢輕易得罪,就順著常淑萍的話茬兒說:“都是從前麵帶來的。”常淑萍眯起眼睛看著汪家蘭說道:“不對吧?好像就是你身上的,一股茅坑的味道。”汪家蘭知道躲不過去,索性也拉直了嗓門,“如今,車間主任給下了,抱大腿也不吃香了。”常淑萍不失時機地回敬道:“鳳仙當主任我是這樣,如今不當主任我還是這樣,我不會攆下山兔子,也不會落井下石,不像有的人,人家當主任就一副笑臉,不當主任就拉著寡婦臉。我說汪家蘭,你那樣擠兌鳳仙,莫不是你妒忌鳳仙生孩子了吧,有本事你也懷上一個我看看?騾子一個!”
常淑萍一句話說到了汪家蘭的疼處,原來,汪家蘭不能生育,抱養了別人的孩子,最忌諱別人說她不能生養。汪家蘭聽到常淑萍罵她是不能生養的騾子,馬上號啕大哭,車間又亂成一團。
瞿小燕跑到常淑萍的身旁責備道:“我說常淑萍,你還嫌不亂嗎?”常淑萍笑了,“這叫鴨子吃稻,一還一報,我就是要有些人嚐嚐被人欺負的味道。好了,就憑你瞿主任這句話,我饒她這一回,再不把尾巴夾緊了,給我抓住了,看我不狠狠地頓幾下。”說完,她乜斜眼睛瞟了汪家蘭一下,嘴角還掛著蔑視的笑意。瞿小燕又走到汪家蘭的身邊,好說歹說才把汪家蘭勸說不哭了。
雖然劉敏來到她的身邊,雖然常淑萍替她出了口惡氣,但鳳仙在廠裏受人訕笑遭人白眼的境況得不到根本好轉,同輩分的人不說了,就連縫紉車間那些老師傅,也拿鄙視的眼光瞅她,人們見她走來,都竊竊私語,好像她身上沾滿異味。有些人更過分,看到她來了,就像躲瘟疫一樣躲開。
鳳仙不了解人們為什麽會這樣對待自己,覺得不公平,她對劉敏述說內心的感受,希望知道原委。劉敏說:“按理說,你忠誠於你和李長庚的愛情,應當受到人們的敬佩。但誰讓你是胡鴻英的女兒,誰讓你當了一段時間車間主任,誰讓你讓繡花工學做縫紉。這些都是原因,她們恨死了胡鴻英,就拿你出氣,他們恨當官的,也拿你出氣,她們不想多一樣技術而多去幹活,還拿你出氣。不要以為你堅持原則辦事正確,人家就會支持你,有些人就是痛恨堅持原則的人。你就忍著吧,她們也就是說說而已,隻要你挺得住,說常了她們自己都會覺得嘴臭。”
鳳仙聽了劉敏的話,破碎的心靈上仿佛又被撒上一把鹽,她暗暗叫苦,隻聽說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哪想到還有比這更甚者:岔氣時偏偏要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