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的婚期快到了,她和李長庚忙得不亦樂乎。
他們在家具廠定了一套新式家具,大衣櫃、五鬥櫥、八仙桌、高低床、寫字台、梳妝台應有盡有,全部用東北柞木作骨架,麵板都是木紋細膩的樺木。東北柞木和樺木當時在西州非常緊俏,但李長庚千方百計把這兩樣木材弄到手。在他看來,婚姻是人生大事,必須用祭祀般的虔誠對待。李長庚特意讓木匠製作了一個洗浴用的大木桶,鳳仙說她忘記不了那次沐浴給她帶來的快感,覺得那是貴族般的享受。
床上用品更是琳琅滿目,枕套、帳軸穗是鳳仙自己設計的圖案自己刺繡的;六尺寬的太平洋印花被單、六斤四兩重的鳳凰提花毛毯、杭州都錦生的軟緞被麵,都是市麵上最好的牌子。李長庚給鳳仙買了一套全毛大紅摩爾登婚禮服,也為自己買了一套藏青色全毛華達呢中山服。為采購這些物品,李長庚專門去了一趟上海。
晁家蘭樂得抿不上嘴。街坊鄰居羨慕得張大了嘴巴,在他們的眼裏,三裏街和河沿街的上千戶人家,還沒有哪家的婚事準備得這麽排場,人生就像皮影戲,一對灰鴨子陡然變成一對金鴛鴦。
鳳仙向蘇宛霞遞上請假報告,希望能請十天假去旅行結婚。蘇宛霞說:“你還是把這個交給胡書記吧,中層幹部的假都要支部書記批準。”
胡鴻英看了鳳仙的假條,稍微遲疑了一會兒就批了,她說:“這是特例,從沒人請過這麽長的假,你是我們廠的模範,特殊照顧!”鳳仙感激地點頭。胡鴻英關切地問:“鳳仙,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結婚呢?”鳳仙說:“元旦在家舉行典禮,二號我們去蘇州,然後到上海和杭州。敬請胡書記參加典禮!請帖明天送來。”胡鴻英點點頭說:“一定去,鳳仙的婚禮嘛,怎能不去呢?”
大喜日子即將來臨的時刻,晁家蘭卻變得沉默了。她常常發愣,人也逐漸消瘦,幾乎是一天一個樣。鳳仙問母親什麽地方不舒服?晁家蘭搖頭說沒什麽。她問李長庚可看出什麽原因,李長庚說沒發現有什麽異常的地方。
眼看元旦臨近,晁家蘭的狀況一點不見好轉,木訥遲鈍,像木頭人一樣。鳳仙急了,和李長庚一道把郭三叔請來。郭清川依照中醫望聞問切的方法做了檢查,之後說:“老嫂子,你有什麽事就照直說,萬萬不能憋在心裏,會憋出病的。”晁家蘭隻是搖頭,什麽也不說。郭清川開了一些藥,讓李長庚去藥鋪抓,郭清川對鳳仙說:“你媽可能有憂愁,多陪她談談心,開導開導會好些。”
從鳳仙家出來,郭清川和李嘉苓說要到新房去看看,鳳仙和李長庚高興地為他們帶路。
進入新房,當郭清川站在高低床前抬頭望去,寬大的帳軸穗上的百子圖特別醒目,圖上一百個稚童憨態可掬,充滿祥瑞的神韻。這是鳳仙花了三個月的功夫精心繡織的,圖案是她參照一些古畫和名家繡品設計出來的,它和枕套是一種風格,色彩以土黃色為基調,淳樸中透出祥和,典雅中露著靈氣。郭清川關不住滿臉的驚喜,指著帳軸穗對李嘉苓說:“這是神品!你這個徒弟超過你許多了。”他又轉過身對鳳仙說:“鳳仙,你再給我繡一套,我出三百塊錢。”鳳仙說:“隻要你喜歡,等我閑了,我給你繡就是了,什麽錢不錢的。”李嘉苓也在一旁幫腔:“不要等你閑了,蜜月過了就開始繡。”
李嘉苓從包裏取出禮品,她遞給鳳仙的是一百塊錢和一副花好月圓繡品。鳳仙沒有客套就收下了,她展開繡品,一朵碩大的牡丹花和巨輪般的月亮出現在眼前,幾乎把人世間最美好的憧憬都凝固在那裏了。鳳仙馬上就和和李長庚把那花好月圓的繡品掛在最顯眼的地方,即凸現的繡品也凸現了送禮的人。
事後,李長庚對鳳仙說小姑在繡這幅花好月圓圖時,小姑爺曾經勸阻過,說這幅繡品盡管色彩鮮豔,有醒目奪人的力量,但整個圖案陰氣重,不宜作為結婚禮品贈送,但小姑堅持要這麽做,她說牡丹是花王,月圓是良辰,都是美好的,為什麽不能送?小姑爺見小姑這麽說也就不再堅持。鳳仙聽李長庚這麽說,也沒往心裏去,她心思自己和長庚都是憑勞動掙錢吃飯,心裏踏實,能有什麽不吉利?
實際上,在郭清川心裏還是認為以月圓比喻團圓不吉利,一個月三十天,真正的圓月就一兩天,用月圓比喻夫妻合歡,肯定是聚少別多,真不知創造這個比喻的人頭腦裏哪根弦走了調;花兒更是如此,牡丹一年的花期也就四五天,更不能以此來比喻人生。不過這話他再也沒說出來,害怕引起妻子不愉快,也害怕給鳳仙的婚姻蒙上陰影。
陽曆的“除夕”之夜,鳳仙對形銷骨立的母親說:“媽,你到底是怎麽啦?明天就是我的喜期,你就不能開個笑臉嗎?也圖個吉利呀!”晁家蘭勉強做出笑容,可在鳳仙的眼裏,那笑容和哭差不多。
這個夜晚,是決定鳳仙終生命運的夜晚。
吃完晚飯,她說:“新房還有些地方沒收拾好,我們再去拾掇拾掇。”晁家蘭有氣無力地說:“早點回來。”鳳仙應允一聲就和李長庚一道走了。其實,忙呼了許多天,新房不需要再做什麽了,他們想在那兒獨處一會,欣賞兩年努力的結果。
走進新房,李長庚打開燈,桔黃色的燈光彌漫著令人沉醉的溫馨,給新房度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新式家具和各種用品琳琅滿目,一如仙家的居室。寫字台上,擺放著他們的合影,李長庚清瘦軒昂,鳳仙窈窕柔媚。同事們送的禮品都擺放在明顯的位置。麵對兩年來努力的成果,他們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草根的他們,能創造出這樣的環境,怎能不高興?
麵對這美好的一切,鳳仙的心猶如蜂蜜浸泡過一樣的甜美,她深情地說:“長庚,明天我就是你的了。”李長庚沒回答,卻關閉了大燈,室內一下子暗淡下來,他隨手又扭開床頭燈的開關,紅色的燈光頓時充盈全屋,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刹那間,李長庚露出了野性,一下子把鳳仙抱起來按在床上,三兩下就扒光了她身上的衣服。鳳仙頓時感到山一樣的沉重壓下來,狂濤一樣的奔放襲過來,她覺得綿軟無力,無邊的柔情縹緲散開。
第二天,鳳仙按照習俗關起大門呆在家裏等待李長庚來迎娶。一過晌午,她就急忙把那套大紅全毛摩爾登婚禮服穿上,盼望著新郎接人的鞭炮聲早點響起。
母親這時也強打精神,不停地嘮叨女孩兒家結婚時要注意的事情,有的話反反複複說了許多遍。鳳仙覺得母親有些反常,礙於大喜之日不便發作,就耐住性子對母親說:“媽,你以後不能再告訴我這些嗎?”母親嘟囔了一句:“我不還是怕說不了了嗎?”鳳仙警覺地問:“為什麽?”母親說:“人老了,說不定那一天就歿了。”鳳仙釋然一笑:“哪能呢,你今年才五十歲,還有幾十年好活,我還沒好好地孝敬你老人家呢。”母親苦笑了一下,撇了撇嘴巴。
大約在二點多鍾的時候,蘇宛霞和瞿小燕帶著一個少女來到鳳仙家,她們是以娘家人的身份來陪鳳仙一道去婆家的。那少女是地委幼兒園大班的孩子,長得清靈水秀,穿一件大紅的雪衫,看上去如下凡的天使。按照原來的計劃,下午四點鍾的時候,李長庚在錢鬆林和一個童子的陪同下前來迎娶。
鳳仙見蘇宛霞和瞿小燕來了,說了一些客氣話,蘇宛霞說:“你怎麽這麽見外呢,咱們六六年進廠的一幫姐妹就你一個人還沒結婚,大家都想借你這杯喜酒聚聚,熱鬧一番。他們都來了,在永安橋那邊等你這新娘子呢。”瞿小燕說:“鳳仙你看,蘇廠長給你挑的玉女,叫芬妮,像天仙一般,陪你這個漂亮的新娘子正是美上加美。”鳳仙彎下腰在芬妮的臉上熱情地親了一口,接著又抓了把大白兔奶糖裝進芬妮的口袋裏。
四點鍾到了,通往永安橋的路上寂靜無聲。蘇宛霞看看手表,皺了皺眉頭走到門外張望,什麽也沒見到。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一分鍾好像有一裏路長,大家都很焦急。眼看著過了四點一刻,通向永安橋的路上仍然了無聲息。
大約在四點半的時候,錢鬆林匆匆來了,他進門就把蘇宛霞喊了出去。片刻,蘇宛霞臉色陰沉地進屋,“鳳仙,你今天看到過李長庚麽?”鳳仙不解地說:“沒有呀,我們是昨天晚上分手的。怎麽啦?”蘇宛霞說:“鬆林說,他今天下午壓根就沒見過李長庚,他到新房的時候,隻看到李師傅和郭老師。李師傅他們原以為李長庚到他們那兒吃午飯,結果李長庚沒去,吃過午飯他們就來了,也沒有見過李長庚。”
鳳仙一聽這話,像當頭挨了一棒,眼前一片黢黑,幾乎站立不穩。蘇宛霞一把抓住她連聲說:“不要急,不要急,這鬼孩子肯定是跑哪去了?”就在這時,瞿小燕驚叫一聲,“大媽,你怎麽啦?”蘇宛霞轉頭一看,隻見晁家蘭癱軟在地,嘴裏不停地吐白沫兒。蘇宛霞把鳳仙扶在椅子上坐好,連忙和瞿小燕一起把鳳晁家蘭抱到床上,她用手使勁掐晁家蘭的人中,掐了好辦天晁家蘭才蘇醒過來。
鳳仙使勁咬了咬嘴唇,直到覺得嘴裏鹹滋滋才趕快停止。她看看躺在床上的母親,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感覺。據母親說,父親在婚後不久就離開故鄉黑山頭,從此再也沒回來。看來這厄運又轉到自己的頭上,而且來得比母親還慘,連新房也進不成,就開始守活寡。俗話說:刀砍不疼針紮亂蹦。鳳仙覺得事情已到了這份上,即便有回天之力也無補於事,李長庚難道會從地下一下子鑽出來不成,看來這就是命中注定。
想到這心裏,鳳仙反倒坦然了。
她毅然站起來,盡管有些蹌踉,但還是站穩了,經曆過饑寒交迫的生活,還有什麽不能承受?她看到母親蘇醒過來,就說:“媽,我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好好躺著,等我回來!”
她和蘇宛霞、瞿小燕以及芬妮來到永安橋河沿街,看到那裏圍了好多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人們看到新娘子來了,馬上讓出一條通道讓她進屋。鳳仙進了屋,看見李嘉苓眼淚絲絲地坐在那裏。見鳳仙來了,李嘉苓馬上站起來拉著鳳仙的手,“這可怎麽好,一個大活人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鳳仙看看郭清川,希望能從他那兒能了解到信息,誰知郭清川卻眉峰緊鎖默不做聲。
鳳仙略微思考一下,對李嘉苓說:“小姑,看來婚事是辦不成了,現在找人要緊。”李嘉苓點點頭。鳳仙轉身對蘇宛霞說:“蘇廠長,請你帶來人到奇雲山酒家去吃飯。”她又對眾人說:“李長庚肯定遇到事了,我請蘇廠長陪你們去吃飯。我不能作陪,望你們諒解,我柳鳳仙欠下的這頓喜酒將來再補上。謝謝你們的關懷!”說完,她彎下腰向眾人鞠躬。
眾人中有人說:“鳳仙,你遇到這麽大的事,我們也沒心思吃飯,我們回去了,你保重吧!”在眾多的歎息聲中,人們紛紛離去,隻剩下蘇宛霞、錢鬆林。之後,鳳仙對蘇宛霞說:“還是麻煩你們去奇雲山酒家一趟,幫我把酒席退了,損失我補償。”
蘇宛霞臨走的時候,拉著鳳仙的手,“鳳仙,不管發生什麽事,你一定要挺住。我當年就是這樣挺過來的,苦有苦的味道,畢竟它是一種味道,起碼證明我們還活著。”鳳仙的淚在眼眶裏打滾,緊緊握著蘇宛霞的手,又用力攥了一下。
大家都走了,鳳仙對郭清川說:“小姑爺,你看怎麽辦?”郭清川說:“李長庚肯定是出了意外。我覺得這事和你媽最近神不守舍有聯係,你家最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鳳仙隻搖頭,“我媽的嘴就像上了鎖,什麽也不說。”郭清川說:“走,我們去你家,隻有問你媽,才能理出頭緒。”
路上,李嘉苓說應當先找李長庚,鳳仙說西州城這麽大上哪去找?他肯定是遇到了不能自主的事,還是耐心等待吧!郭清川同意鳳仙的觀點,說在西州城盲目找人如同大海撈針,我們能做的最多是報案,但現在還沒到時候。
他們三人來到晁家蘭的床前,隻看見晁家蘭兩眼絕望地看著屋頂,如同一具幹屍。鳳仙哭著說:“媽,你究竟遇到什麽事了?現在李長庚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你再不說,不是成心把我急死嗎?”
晁家蘭的嘴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瞟了瞟李嘉苓夫婦後,又不吱聲了。郭清川見狀就對鳳仙說:“你們母女慢慢聊,我們先走了。”說完他拉拉李嘉苓,二人默默地離開鳳仙家。
看到李嘉苓夫婦走了,晁家蘭開口講話,聲音非常微弱,“鳳仙,媽是不行了。”鳳仙說:“媽,你亂想些什麽?有病治病,說那些不吉利的話做什麽?”
晁家蘭苦笑了一下:“媽的病是絕症,治不好的。”母親說完這句話,歇了一會兒,喘了幾口粗氣後繼續說:“孩子,你不是我親生女兒,是我拾來的孩子。”鳳仙聽了這話,頭腦一涼,嘴唇麻木,想說話也說不出來。晁家蘭指指床頭上的一個小盒子,“把那個取來。”鳳仙心慌意亂地把那個小盒子取下來遞給母親。
晁家蘭讓鳳仙打開小盒子,她看到裏麵是一件玫瑰紅色的小褂子。晁家蘭說:“你當年就是穿著這件衣服來到我家的。那是天快黑的時候。我問你叫什麽名字,你說你叫指甲草兒。我問你幾歲,你說你是屬虎的。我問你的家在哪兒,你說你不知道。你隻說你餓,我就拿吃的給你。第二天,我帶你上街上去問人,有沒有人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街坊鄰居都說不知道。對門小狗子媽對我說這個丫頭穿戴像農村的孩子,大概是人家有意丟的,你既然沒有孩子你就養著算了,將來老了也有依靠。這話正好說到我心裏,從此你就成了我的女兒,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
“後來,我聽人家說指甲草兒在書上叫鳳仙,在你上學的時候我就給你起了柳鳳仙這個大號。孩子,我看你也就是指甲草兒的命,為什麽離開那麽好端端的家?這大概是咱娘兒倆的緣分。”
鳳仙聽不明白母親‘為什麽離開好端端的家’的話,愣怔間,拿過那件玫瑰紅色的小褂子,仔細瞅瞅,一聲不響地把它疊好塞進枕套和枕芯的夾層裏。鳳仙憋屈,李長庚不明不白地丟了,現在自己突然又成了拾來的孩子,世界上唯一疼愛她的母親瞬間變成了養母。
“十幾天前,你上班去了,家裏來了兩個人,是街道主任帶來的,街道主任介紹,男的是縣上的柳副書記,女的就是你們廠的胡書記。”鳳仙聽到母親說胡書記,更加迷惑不解,胡書記來做什麽?她又聽到母親說:“胡書記見麵就沒有好話,說我怎麽把你偷來的?”鳳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胡鴻英也攪和進來了?她側耳傾聽,希望聽出一點眉目。
“那個柳副書記一開口,我就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仔細瞅瞅,知道他……是誰了……”母親不說了,淚水簌簌直淌。過了一會兒,母親深深地歎口氣,沒了言語。
鳳仙以為母親累了,就坐在床沿上耐心的等待,等了半天沒有動靜,她扭過頭來看看母親,隻見母親兩眼直直地望著屋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連忙晃動母親,母親再也沒有回應。
她伏在母親的身上痛哭,哭聲異常慘烈,鄰人們紛紛走過來。有人好言勸慰,隔壁的陳奶奶說讓她哭吧,心中有苦,還是哭出來好。也有人替晁家蘭惋惜,說苦日子剛熬出頭,就遭受如此不幸。陳奶奶說:“我們草民都這這命,各家雖然不一樣,但都歸總到一點,就是一個苦字,都是苦命啊!你看我們三裏街,有幾家日子過得順當的?”
過了好大一會兒,其他的鄰人唉聲歎氣地走了,陳奶奶對鳳仙說:“孩子,哭好了吧?你還有好多事要做呢?幫你媽洗身子穿衣,你媽幹淨了一輩子,得讓她幹幹淨淨地去。”
鳳仙停止了哭泣,開始做她應當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