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李長庚帶著鳳仙和黃醫生夫婦來到普吉島的診所。鳳仙站在這座小陽樓前注視良久,依稀在哪兒見過,最終她想起來,那是在數年前的一個夢裏來過這個地方,記得當時李長庚就站在樓上的涼台上,她拚命地呼喊,李長庚就是聽不見。她把這夢境遭遇和李長庚說,李長庚嘖嘖稱奇,黃醫生夫婦覺得奇怪,說這可能是心靈感應吧。安頓好黃醫生,依照鳳仙的要求,李長庚馬上打電話給李先生,令人意外的是管家告訴他,李先生已經離開甲米去加拿大的伊麗莎白,鳳仙聽到這一消息後鬱鬱寡歡。李長庚以為她想找三伯父敘舊,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沒留意她的心情。
李長庚和他們一道遊玩了普吉島周邊的風景名勝,湛藍色的印度洋,高大的棕櫚樹,細膩柔滑的海灘,悠閑的情侶,風流的陪伴女郎,都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時甚至會誤認這就是世外桃源,直到三兩個破衣爛衫的乞丐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才把他們從浮華世界拉回到現實社會之中。之後他們又到曼穀,在那兒暢快地玩了幾天。在他們的眼底,整個城市就是佛國海天,廟宇遍布佛塔林立,縷金鑲玉金碧輝煌,一座比一座氣派,令人肅然令人敬畏;昭披耶河從市中穿流而過,市內水道縱橫,舟楫如梭,水上集市勝似街市。這些異國情調,看得他們眼花繚亂,簡直不知今夕何夕了。
院長一行由於簽證的原因,比他們晚來了幾天。李長庚到曼穀機場迎接,然後就將這一行人交給了李先生的管家,讓他陪著他們遊玩,之後再陪著他們去香港。
到普吉島的當天晚上,鳳仙指著古香古色透著富貴氣的房間對長庚說:“條件這麽好,為什麽不再娶一個?一個人孤孤單單幾十年,多可憐!結果呢,守來一個病婆。”李長庚瞅瞅她,“你在和我說真話,還是在考問我?”鳳仙說:“兩樣都有,其實你不回去,我也不會怨恨你,當我生病知道活不了多久,心裏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不再指望你回到我的身邊。初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可能混得不是太好,要不然怎能沒女人纏著你呢?現在看了,倒是真有些弄不明白了,就你李長庚,這麽鍾情,可以豎碑了,心裏像做夢似的。”李長庚淡然一笑,“真的想聽嗎?別嫌肉麻。”鳳仙報以微笑,“臉上的肉都墜多長了,還嫌什麽肉麻?”
李長庚娓娓說來,“緣分啊,自打見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你身上的味道我聞起來親切,像剛出鍋的饃饃一樣香氣撩人,這比喻也許不恰當,可情況就是這樣。但這隻是我的感情,你是什麽樣心情呢,我心裏害怕。當時,你出身好,貧民成分,而我家是工商業兼地主,雙料的剝削階級,還是一個無業遊民。嫁給我是要擔風險的,會有吃不盡的苦,你會不會由此而害怕、你家庭會不會反對、你的同事會不會有讒言?一想起這些我就不寒而栗,害怕失去你。”
“後來,你頂住了母親的壓力,沒聽姐妹們的忠告,一心一意地和我好下去,我特別感動,暗暗地發誓,一定要真心實意地待你一輩子,海枯石爛也不變心。真的,在那個時代你沒嫌棄我,這足夠了,這就使我有一百二十條理由不能變心,如果我因為自己地位變化而變了心,那我成了什麽呢?豬狗不如!”李長庚言之鑿鑿。
鳳仙咯咯地笑了,“沒肉麻,挺實在的。你說我是剛出鍋的饃饃,說得實在,說出了婚姻的本質,饃饃和米飯是離不開的,天天得吃,區別是好饃饃好米飯吃起來香,是人們常說的有愛情、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婚姻,而酸饃饃、夾生飯吃起來膩人,但你還得吃,要不然就得挨餓,那就是沒愛情、但你還不得不維持下去的婚姻。對嗎?”
李長庚說:“看你聯想得多豐富。如果說以前我們靠愛情支撐,今後我要盡力讓你享受物質生活,我們這是老來福,真正的幸福。”
黃醫生自到泰國後,心情頗為複雜,他覺得自己對鳳仙隻不過是盡一個醫生的職責而已,大可不必得到如此敬重,更何況院長借機敲詐也是因己而起,心裏總有些愧對友人的感覺,李長庚越是殷勤,他心裏越是不安,越覺得受之有愧。他幾次告訴李長庚,你可以找一家醫院,我和那裏的醫生囑咐一下,我就可以回去了。哪知道李長庚根本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隻要有時間,就陪他吃喝玩樂。
就這樣過去了十幾天,一日下午,李長庚為預約的病人診治後,在樓上鄭重地和黃醫生談了一次話。兩對夫婦坐好後,他說:“我自所以請你到泰國來,並不是完全為了鳳仙的病情。我打聽過,處理排斥反應,這兒的醫生也可以。我是內心感激你,感激你為鳳仙所做的一切。沒有你,鳳仙早就沒命了,也就沒有我和她的重逢,我們的雨青還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可以這麽說:你對我家是恩重如山。你和鳳仙無親無故萍水相逢,你能這樣做,說明你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值得我李長庚敬重。”
“我打聽了你在西州醫院的待遇,住房和工資隻比一般的員工稍高一些,我為你惋惜,以你的技術和醫德,應當躋身於上流社會,因此就在我們這兒為你謀了一個職務。離這兒不遠,有一個叫洛神的地方,有一家私立醫院,院長是我的好友,我把你的技術和品德和他說了,他很敬佩你,願意聘請你為醫院的外科主任,待遇自不必說,年薪至少也在八萬美元以上。如果說報答,這就是我和鳳仙對你的報答。你考慮一下,給我個答複。”
黃醫生認真聆聽,等李長庚說完了話,他才明白過來,為什麽李長庚一再堅持要他到泰國來,他隱約預感到他會想方設法報答他,遊玩、饋贈、品嚐天下美味、讓他見識沒有見識過的一切等等,他萬萬沒想到,他竟為自己謀劃了一個燦爛的明天,這個禮物比他預料的要沉重得多。
黃醫生考慮了片刻,緩緩地說:“李先生,你太盛情了。鳳仙隻不過是我許多病人中的一個,不值得你這麽留意地掛在心上。要說感激,你首先應當感激秦大山,我以他為榜樣,他和鳳仙也是萍水相逢,他能那麽做,我為什麽就不能,我們同樣是人,同樣是經曆過許多苦難的中國人。希望你能把我為鳳仙做的一切都忘了,這隻是一個醫生的本份而已,沒有你說的那麽高尚。”他抿了一口茶,繼續說:“你剛才說的事情,容我和妻子商議一下再答複你,這太重要了,關係到整個家庭的遷徙,我不能一個人隨意做主,得仔細權衡一下。可以嗎?”
李長庚一怔,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察覺地疑慮和失望,但卻馬上笑著說:“可以呀,為了讓你們安心考慮,在你沒回答之前,我就不再打擾你了。反正這兒你們已經基本上熟悉了,隨意溜達吧。”
過了一天,同樣是在下午,黃醫生和妻子看到李長庚忙完了事情,就和他打招呼,說希望和他談談。李長庚說我們先喝茶,等一個人來了再談。李長庚打了個電話,用泰語嘀咕一番,他打電話的時候,鳳仙已把茶泡好,一共泡了五杯。
不一會兒,外麵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李長庚連忙下去迎接。隨他一同上來的是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人,謝頂謝得厲害,像鏡子一樣光亮。那人一見黃醫生馬上伸出手,用流利的漢語說:“早聞大名,無緣幸會,深為遺憾。”說罷遞上一張名片。黃醫生接過來,看到名片上的漢文部分寫著慈濟醫院董事長穀康成。接著他們又握手致意、寒暄,然後坐下來漫談。黃醫生得知,穀康成是二代華裔,出生在泰國,祖籍湖南,近年時常去大陸,對大陸的情況頗為了解。
聊了一會兒後,穀康成把話切入正題,“黃醫生,是這樣。慈濟醫院想聘請您擔任外科主任的事,想是李長庚醫生已和你說了,我今天專程來看望你,也是想親自向你發出邀請。萬望你能應聘,目前我們醫院還沒有開展器官移植的業務,需要你這樣的專家,你來了,即可惠及當地百姓,慈濟醫院也會因之增高威望。過去,百姓需移植器官,得上曼穀、上香港或者更遠的地方,花費大,也耽誤時間,非常不便。”在穀康成說話的時候,李長庚的眼睛盯著黃醫生不放,心裏始終懸著,因為他已經從黃醫生昨天的話裏聽出了苗頭,按理說,這是一個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美差,可是黃醫生卻沒有立即答應,說明他對此並不熱衷。因此,他今天特意把穀康成約來,讓他當麵向黃醫生提出邀請以示重視。他昨天晚上把自己的擔憂和鳳仙說了,鳳仙說你的好意他未必會領,你還是不知道黃醫生的為人。
輪到黃醫生說話的時候,他和妻子交流了一下目光,“首先,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和器重。對你們的邀請,我和妻子經過認真地商討,覺得還是大陸適合我,也最需要我。”他的話音剛落,穀康成馬上露出驚訝地目光,李長庚則是一臉的遺憾,鳳仙很坦然,仿佛事情本應如此。
“給鳳仙治療的過程,是我心靈升華的過程。鳳仙是一個苦命人,但她有那麽多的朋友支持她,那麽多的姐妹關心她,說明她受人們的尊重。她為孩子完成學業而賣血,甚至想為了不拖累別人而自殺,說明她的心裏隻有別人。無私是美德,她使我想起我的母親,我母親當年也是這樣,在六零年糧食關為了省給我們吃,最後活活地餓死了。我想做人就應當做柳鳳仙這樣的人,無私地活著,為自己的責任活著,為他人活著。”
“在給鳳仙治病的過程中,我發現社會上還有許多類似鳳仙這樣苦命人,比如,照顧她生活的劉敏就是這樣的人,腰疼得直不起來,還得堅持上班,來看望鳳仙的人都是麵黃肌瘦,連一點血色都沒有。他們活得很累,大都帶病勞作,他們需要關心和幫助,特別是醫生的幫助,如果像我這樣的醫生能設身處地的為她們著想,起碼不像有的人刻意地搜刮,讓他們花大價錢去吃所謂的新藥、特藥,以便從中吃回扣,他們就會減輕不少負擔。我不是自視甚高,可我覺得我守住這個崗位,就能讓病人少花不少冤枉錢。”
“我父親是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一再教育我們要有濟世安民的思想,他讓我報考醫學院,就是這種思想的體現。我是國家培養起來的大學生,我讀書的時候,一切費用基本上是國家包幹的。因此,我感恩於國家,感激他對我的培養,決心以自己切實的行動報答國家,報答社會。”
“我和妻子對名利都很淡泊,盡管工資不高,但在西州卻屬於中上等水平。我們有兩個孩子,一個在大學、一個在高中,生活是緊張些,開學的時候要借債,但還能過得去,對此我們也很滿足。工作忙碌些、日子平淡些沒有什麽不好,做成一個手術,心裏會湧現快感,累了煩了的時候,二人攜手到新滄浪河堤上散步,迎著清風,看著滾動的河水,一切勞累和煩惱也都消了。”
“你們給我的待遇很高,感謝李長庚先生的盛情招待,使我看到了這兒上流社會的生活狀態,用四個字概括:極盡繁華。可是我總覺得做人不能見利忘義,不能沒有操守,越是在突如其來的榮華富貴麵前,越是要想一想這是否屬於自己?如果說對你們的邀請不動心,那是假話,我何曾不想現在就來,發財之心、享受富貴之心人皆有之,但要取之有度。我覺得我屬於大陸、屬於西州、屬於期盼有良知醫生的百姓、屬於養我育我的那片熱土。對於慈濟醫院的邀請,我隻能深深地表示感謝。我想,如果我退休了,那時我的身體還行而你們還需要我,我會來,隻有這樣,我才會心安,死了也能坦然麵對閻王。”他說到這,稍微停了一下,然後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我今年五十六歲,還有四年時間,不行也沒什麽關係。”
黃醫生說完,場麵沉默了一二分鍾。穀康成首先打破沉默,他站起來拍了一下李長庚的肩膀,“好眼力!”接著又向黃醫生伸出手,“看來我們的緣分沒到。一言為定,我等你,等你四年,無論身體如何你都來,不能執刀就指導。”他似乎有些激動,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黃醫生今天的話使我很受感動,以前隻聽說現在大陸人一切向錢看,今日所聽,說明那是偏見。細想想,大陸應當是有一批像黃醫生這樣的人為社會中堅,這是穩定社會的力量,要不然,那兒早都亂了。”黃醫生說:“穀董事長過獎了,社會中堅談不上,憑良心而已。你分析得不錯,我周圍的同事大都是這樣的人,隻要社會逼得不緊,我們還是會兢兢業業地幹。”
穀康成聽他這話有弦外之音,馬上問道:“你說的逼是什麽意思?”黃醫生歎口氣說:“社會公平呀,差距隻要在合理的範圍,人們都會承受。隻怕差距拉大了。特別是官民的差距最敏感,如果當官的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謀了許多福利,其他人也就會用手中的權力來為自己謀利。上行下效呀!”穀康成還是聽不懂,就讓黃醫生說細些。黃醫生說:“比如,我們西州有的單位的頭子為自己蓋單門獨戶的住宅,而這個單位職工居住的情況並不好,這就讓下麵職工反感。再如,市委行管局蓋了一大片房子,用低於市場百分之五十的價格出售給在市委工作的人,憑什麽低百分之五十呀?土地不要錢還不要繳稅,權變成了錢。如此下去,社會就會仿效他們,老師的教鞭,醫生的聽診器,執法單位的罰款單等等都會變成錢。所以說,官風決定社會風氣,官風清,社會就清明,官風濁,社會就混濁,官風臭,社會肯定是烏煙瘴氣。”穀康成說:“照你這麽說,現在那兒有這苗頭?”黃醫生的眼神開始迷惘,“開始了,有的老師開始用複習班掙錢,教育形成了產業鏈,各類補習班應運而生,補習班的證書就是好學校的敲門磚;藥品銷售商開始和醫生聯手,有的醫生的回扣說出來驚人;交警下班後到公路上攔車檢查;請審計局的人吃飯要排隊。但願這些事不要再發展下去。”穀康成連連點頭說:“到處都是一樣,程度深淺而已,彼此彼此。”
鳳仙突然插嘴說:“黃醫生沒說全,他不了解工廠,現在這些當官的心胸狹窄的很,看不得別人比他們好,隻要你比他們好,他們就想方設法把你拉下來。我們廠就因為工資高出他們,廠長被撤了,工廠也垮了。現在他們高興了,工資翻了兩翻,提前進入小康,福利好得沒法說。可物價也跟著上漲,老百姓的錢卻越來越難掙。我看現在當官的越來越抱成一團了。”黃醫生說:“本來他們就是一夥的,現在許多人都削尖了腦袋往政府機關擠,擠進去了就拚命往上爬,那是塊肥肉啊!既無責任又無壓力,耍好了嘴皮子就大功告成,誰不想啊!”
這天晚上,穀康成在一家著名的酒樓宴請了黃醫生夫婦。
黃醫生知道自己再繼續留在泰國已無必要,就把鳳仙的病情向慈濟醫院的醫生做了交待,然後辭行回國。李長庚夫婦繞道送他們到香港,在那兒遊玩了幾天後依依話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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