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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仙戀 第十章 紛繁的世界 第五節 長庚回歸

(2012-05-30 06:24:23) 下一個

三月十八日下午,李長庚和李長媛從曼穀乘飛機經由上海轉機抵達省城,在省城包租了一輛的士直奔西州。在飛機上,李長媛向李長庚詳細敘述了鳳仙的不幸遭遇和堅忍不拔的精神,把李長庚聽得淚如雨注。

       二十年後重返故裏,李長庚心胸起伏、激動不已,但心裏還是放不下對鳳仙病情的掛念,希望直接去醫院。李長媛說還是安頓好了再去,幾十年了,也不在乎這一兩個小時,不把東西放置好行動也不方便。李長庚同意了。他們沒有去李長媛常住的西州賓館,卻住進了地委招待所,在李長庚的心裏,這兒是西州最好的賓館。李長媛看著林蔭叢中紅頂白牆的西洋式小樓,感慨地說:“到底是當地人,知道哪裏好,他們都和我說西州賓館好,那裏哪如這兒好呀,跟英格蘭似的。”李長庚說:“你哪裏知道,商業化的飯店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官員們住的地方好,過去,你的錢再多也住不了這地委招待所。我要不是看到公路邊的廣告,說地委招待所招住散客,打死我也不敢到這兒來住宿,別讓他們把我當間諜抓起來。”

       安頓好後,他們趕往醫院。鳳仙不在病房,同屋的另一個病號說她到外麵散步去了。他們馬上走出病房去尋找,來到住院部中間的圓形花園,遠遠看到一個穿著病號衣服的中年婦女在慢騰騰地溜達。李長媛覺得那是鳳仙,就和李長庚從相反的方向走過去,希望能碰個迎麵。當他們走到離鳳仙五六米的地方,李長庚不走了。盡管二十年沒有見麵、鳳仙已是頭發花白麵容蒼老,但李長庚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他的腦海如同暴風雨前的烏雲,急速翻滾起來,想念中的風姿綽約的青婦,陡然間變成白發婆,他不相信眼前活生生的現實,站在那裏如同木樁一樣,頭皮發麻嘴唇木脹,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正在緩步而行的鳳仙,覺得前麵有兩個人影,送目望去,先看到的是李長媛,接著就看到了她身旁站著的人。這人怎麽有些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的思緒急速過濾這影像,卻一時半時過濾不出來,也就疑竇叢生地佇立在花壇旁。

       李長媛向前幾步。鳳仙說:“你來得這麽快,黃醫生前天才打的電話,現在你就到了。”李長媛說:“我給你帶來個人,你認識嗎?”她指著站在不遠處的李長庚。鳳仙挪動了幾步,向那個站著不動的人靠近,到了跟前仔細瞅瞅,她哇地一聲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怎麽是你,這麽多年你到哪兒去了?”李長庚立刻孩子般地唏噓起來,說話斷斷續續,“我被他們……抓起來了,想回……也回不來。”鳳仙哭得更加厲害,“什麽人這麽缺德,不顧王法隨便抓人,把我們母子害得好苦啊!”經曆過數次生死劫難的長庚有著非凡的抑製力,他很快就從大悲大喜的極端情感中走出,緊緊地摟著鳳仙,細聲慢語地勸撫。

在園子裏散步的諸多病人和陪屬,看到兩個中年人擁抱哭啼,覺得蹊蹺,大都止步圍觀。有人竊竊細語,說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名揚西州的苦命人,有人跟著說:“她命苦什麽,比她苦的多著呢,她算走運的,快被淹死了有人撈她上來。”李長媛見狀,說咱們回屋去,這兒人太多。李長庚李長媛一邊一個攙扶鳳仙,三人慢慢地向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李長庚心疼地讓鳳仙躺下,鳳仙像孩子,乖乖地按照吩咐做了。看到病房裏還有兩個病號,李長庚皺皺眉頭。李長媛知道李長庚在想什麽,就說:“我去看看,找黃醫生,看能不能調一個單人病房。”李長媛出去後,鳳仙說:“我不是在做夢吧?我以為你早都死了。”李長庚說:“哪能呢,我欠你的恩情還沒有報答,閻王爺不會收留我,這不,菩薩又把我派回來。”

鳳仙把手伸過來,李長庚馬上緊緊地抓住,兩個人抓得都很用力,很長時間一句話都沒有。劉敏這時正好到門口,看到他們含情脈脈的樣子,不知道是什麽人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趕緊退縮回來。

過了一會兒,鳳仙說:“後天我就要上手術台了,不知道能不能下來。小姑回不來,很多事我都交代給長媛姐了,希望他們能照顧雨青。哪成想……”她沒能再說下去,淚水泉湧般地流下。李長庚涕泗橫流,他抹了一把鼻涕,淒婉的聲音都走了調,“能下來,一定能下來,現在醫療技術好,不要擔心。”鳳仙哭了一會,情感少許平靜,“原來我一點都不害怕,一點都不怕死掉,覺得死了反倒是解脫,對雨青以及關心我的人來說也是解脫,生而為廢人,不如死了好。現在我卻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她囁嚅半天,那個死字始終沒說出口。李長庚覺得鳳仙的手在顫抖,就使勁握著她的手,“不怕,我就是來陪你的,你不要怕。”鳳仙說:“你不要離開我,一刻也不要離開,我好命苦……”

李長媛不一會兒回來了,劉敏跟她一道走進來。李長媛對李長庚說:“黃醫生請示了院長,院長決定把鳳仙轉到高幹病房去,一個人一間。我們現在就去。”劉敏說:“你們去吧,東西我馬上收拾過去。”

鳳仙一直握著李長庚的手不放,二人手拉手走著,到了新病房,長庚扶她躺下,她也沒鬆手。長庚就順勢坐在床沿上,他原打算去看看黃醫生,致以謝意,順便了解一下手術的情況,看到鳳仙這樣,隻好作罷。

過了一會兒,黃醫生來了,他是來看李長庚的,想見識一下這個近似傳奇的人。李長庚站起來,向黃醫生表示歉意,說妻子害怕他再次走了,就一直抓住他的手不放,請黃醫生諒解。黃醫生見鳳仙執著的樣子,想到她的淒慘遭遇,心裏不禁泛起一陣酸楚,他對李長庚說:“你很不幸,但也很幸運,攤上了這麽好的妻子。你們慢慢聊。”

 

一個老頭兒走過來,安然地看著病房裏的人,眼睛裏充滿了慈祥,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正要離開的黃醫生對那個老頭點頭笑笑,老頭兒也報以微笑,老頭兒站立一會兒就離開了。鳳仙問黃醫生這是什麽人?好像在哪兒見過。黃醫生說:“在這兒能是什麽人,都是西州城的高幹,這是一個好老頭兒,東邊病房的。你可能見過這個人,西州城就這麽大,騎自行車花上十五分鍾就能轉個遍,大多數的人都麵熟。”黃醫生臨走的時候對李長庚說:“你把她的手握緊一點,馬上就要手術了,現在隻有你能給與她勇氣和力量。”

 

當劉敏把原來病房的東西取來,鳳仙把劉敏介紹給李長庚,說這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又把李長庚介紹給劉敏,劉敏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模樣沒變,隻是老了一點。”李長庚風趣地說:“模樣變了豈不是冒充的?”劉敏說:“你走了,鳳仙可吃了不少苦,一個人尿一把屎一把地把雨青拉扯大;雨青上大學,正是花錢的時候廠子敗了,她的頭發都是這幾年急白的。”李長庚詼諧地說:“好,那我就把她含在嘴裏。”劉敏瞅瞅鳳仙,看到她臉上飛起一片紅暈。

李長媛看看手表,快六點了。劉敏‘啊喲’一聲說我得去打飯。李長媛說:“劉師傅,今天不要燒飯了,我們一起出去吃。”劉敏推辭,“你們去吧,如果沒什麽事,我回去了。”他們也沒挽留,有生人在場,說話總是不方便。劉敏走後,李長庚說:“大姐,我們是不是要請黃醫生吃個飯,聽說大陸有送紅包的習慣。”李長媛說:“要請也得明天,事先邀請一下,以示尊重。紅包我們先準備好,我估計黃醫生不會要,聽說這個人很正派。還是用其他方法表示吧。”鳳仙說:“要不是遇到黃醫生這個好人,我的命怕是早都沒了,是得好好感謝人家。”李長庚說:“怎麽感謝醫生我比你們都懂,人家怎麽對我,我就怎麽對黃醫生不就行了?”李長媛說:“難道你也遞一張支票?大陸可不興這個,再說你在當地銀行也沒有戶頭,哪來支票?”李長庚說:“一切等明天見麵後再說吧。”

晚飯是在奇雲山酒家吃的,李長庚沒點菜,他隻是讓酒家把他們的特色菜拿出來,要求口味一定得清淡,切忌大葷大油,說是病人需要如此。大廚師沒有讓他失望,知道他久居海外歸來,燒的都是家鄉菜,很合李長庚的心意。李長媛勸鳳仙多吃一點,這可是手術前最後一頓飯,鳳仙笑著點頭。

從奇雲山酒家出來,李長媛回招待所去了。李長庚問鳳仙累不累,鳳仙說不累。李長庚說:“我們到新房去一趟好麽?”鳳仙說:“那哪還是新房,二十年了,一切都變舊了。”李長庚說:“在我心裏,那個地方永遠是新房,是我心目中的聖地。”

他們要了輛三輪車,三輪車夫聽說要去永安橋的河沿街,開口就要五塊錢,鳳仙正要還價,李長庚卻答應了。三輪車沿著起伏不平的青石條路前行,李長庚吩咐走慢一些,不要顛了病人。路上,李長庚看到西大街的景象基本上沒變,昏暗的路燈照射著街兩邊木板門麵的店鋪,店鋪的二層都向街道伸出一截,使得本來就狹窄的街道上空成為一道縫隙,如同是走在壕溝裏。李長庚說:“都說大陸變化大,怎麽這兒一點也沒有變?”鳳仙在想著怎麽回答,三輪車夫卻答了話,“這一片偏僻,是平頭老百姓居住的地方,政府頭子的腦筋暫時想不到這兒,鍾鼓樓那一片開始扒了,搞得熱鬧得很,拆遷辦的人和老百姓天天打架。”李長庚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就問:“打什麽架?”三輪車夫說:“一個要扒,一個不讓扒,不就打起來了嗎?”李長庚還是不明白,“扒什麽?”車夫說:“扒房子呀!”李長庚問:“扒房子做什麽?老百姓不住啦。”鳳仙聽得大著急,對李長庚說:“你就別問了,這些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到了河沿街,李長庚招呼三輪車停下,他告訴車夫,讓他在這兒等著,他們一會兒回去還來坐他的車。車夫說等要等的價錢,李長庚說隻要你等,價錢好說,車夫說一共十五塊錢,我的車今晚上給你包了,想上哪去哪,李長庚答應下來。

到了家門前,李長庚趁著月色,看到家門除去大門換上鐵包皮的門和窗戶裝上鋼筋以外,其他什麽都沒變。眼前這青磚青瓦房,是他無限思念的地方,他和鳳仙在這裏曾經度過許多美好的時光,他清楚地記得,他就是在這鋪著青石條的門口被一個陌生人帶走的,這一別,竟然相隔了二十年,黃金年華都在這二十年間流失了。睹物生情,李長庚扶著門框哭泣,哭得好傷心,如同丟失的孩子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鄰人聽到哭聲,紛紛走來觀望,看到是一個中年男人在哭,以為柳鳳仙家又來了難友,沒多問就都離開了。

鳳仙把李長庚拉進屋裏,李長庚環顧四周,屋內由於長期沒人居住,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貧寒破敗,哪裏還有心目中新房的喜慶氣息。李長庚更加傷心,一把把鳳仙摟在懷裏,兩人摟得很緊,誰也沒有說話,任憑淚水流淌,末了他問:“你怎麽不問我是否還是單身?”鳳仙說:“隻要你活著回來,定是單身一人,我知道的。”李長庚又問:“你就這麽肯定?”鳳仙說:“是的,心告訴我,命告訴我,一定會這樣。看到你,就知道必然會這樣,要不然你就不會來了。”

李長庚又拉著鳳仙走出後門,想看一看朝思暮想的滄浪河,月光下的沙灘茫茫一片,不見了往昔的洶湧澎湃,他悵然失落。

 

這天晚上,他倆回到醫院後一直聊著,李長庚在李嘉苓麵前不願吐露的心緒,在鳳仙的麵前卻一點不剩地倒出來,像孩子見了母親,說到動情處,嗓音顫抖涕淚俱下。他從被銬上手銬的那一刻說起,一直說到普吉島附近的診所;從身無分文不得不去搶劫說到現在不為衣食無憂;李長庚還說他前天給了李嘉苓二萬美元,那是為了報答老幹爺,沒有郭清川為他打下的中醫基礎,就沒有他的今天,今後還要繼續資助他們。李長庚又說,等她做完手術,他要帶她去泰國,要終生守護在她的身旁,讓她享受應當享受的生活。

鳳仙說:“你說了這半天,關鍵的話一句也沒說。他們為什麽要抓你,你犯的是什麽罪?”李長庚停頓了一會兒,極不情願地說:“抓我的是你的親生父母,他們害怕我娶了你會葬送你的前途,就在婚禮的當天將我抓起來送進勞教隊。”鳳仙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閃爍著凶狠的光芒,咬牙切齒地說:“原來是這樣,這個老東西,沒想到是她做的孽。”長庚安慰說:“我不打算說這事,是你要我說的。看你氣了不是。事情都過去許多年了,忘掉它吧,那畢竟是父母之心,為你好,也不完全是惡意。再說,我們現在不又見麵了嗎?除去你身體不好,其它一切都好,這還是值得慶幸的。”鳳仙仍然是氣憤難平,臉色猶如冰凍的荒原。

輪到鳳仙敘述的時候,也許是相逢時的激情消失了,也許是她不願過分地表達自己,她說得很平靜,很多感人肺腑的生活細節她都略過了。此時的她,不再想讓自己悲慘的經曆去傷長庚的心,她相信這一切李長媛都會和他說,在她的心裏,能在一起吐露情懷的時間也許已經不多,也許後天他們就要永久的離別,不能讓這珍貴的時光浸泡在悲傷氣氛中。

鳳仙對李長庚說的都是人世間溫暖的東西。她說形同父母的李嘉苓夫婦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說蘇宛霞夫婦、秦大山夫婦、黃醫生、關慶來、餘青絡、劉敏、常淑萍以及其他姐妹對自己的恩惠;說雨青出世給她帶來的喜悅、以及孩子的優秀成績帶來的次次寬慰;還說到雨青每個月都能收到神秘人寄來的四百塊錢,她曾用這錢資助了一個考上大學卻無錢去上的人家;又說當時指揮幾百個人協同生產、次次都能如期交貨的自豪,那感覺就像得勝的將軍。在她的述說中,世界是美好的,人情是溫暖的,即便是有一些陰影,那也是白雲留下的痕跡,難道藍天上飄著白雲有什麽不好嗎?

聽著鳳仙的敘述,李長庚的眉心逐漸舒展開來,李長媛所說的情況一點也沒有從鳳仙的嘴裏說出,他知道那是淒苦的旅程、血淚的人生。他明白了鳳仙的用意,也悟出了隱含在其中的哲理:人生如山嶺,嶺脊是一條分界線,南麵是溫和濕潤的世界,背麵則是幹燥冰冷的荒原,每個人都有自己幸福自豪和傷情落淚的時候,由此,落難不必落意,得誌不必得意,大道公正、天理平衡,盈與虧、苦與樂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他覺得鳳仙是對的,她希望自己和尚未見麵的兒子忘記痛苦,愉快地活著,永遠看到生活中的燦爛陽光。

接著,鳳仙又對李長庚談起雨青,她說雨青可愛聰明,但也自私,不知道什麽原因,他沒有遠大的理想,沒有為國家、為民族奉獻的精神,所想的都是自己要過上人上人的生活。為此,她很擔心,她覺得青年人如果沒有遠大理想和奉獻精神是件值得傷心的事,即便是實現了願望,活得很累也很猥瑣。她之所以說這些給李長庚聽,是希望他能夠有機會開導雨青,幫助他樹立正確的人生觀。

李長庚聽了半天沒有吭氣,他不了解孩子為什麽會這樣,他記得自己在大陸的時候,盡管身份卑賤,仍然是位卑未敢忘憂國,胸藏報國之心,願意聽從祖國的召喚,而當時,大多數的年輕人,不管是得意的還是失意的,都是這般心態。現在為什麽會這樣?他不了解情況,不知道產生的原因。他說這要等他和雨青見麵後,和雨青談談,才能決定怎麽辦。他還說,兒大不由己,況且自己從沒和雨青在一起生活過,一點感情都沒有,勸說起來更難,隻能順其自然。他說他希望趕快通知雨青回來。鳳仙說還是等手術後再通知吧,孩子根本不知道病情,隻知道她患有腎炎,一下子知道要做這麽大的手術,還不知道要急成什麽樣呢?

拂曉時分,天光從窗玻璃透進病房內,外麵的樹木和房屋漸漸顯出輪廓。李長庚看看表,時針指在四點多鍾,他說:“你睡一會吧,要不然身體招不住。”鳳仙答應了,她覺得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如釋重負,就閉上眼,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可她的手仍然緊緊地抓住李長庚的手。李長庚看著鳳仙熟睡的麵容,心裏不禁一陣傷感,離別的時候,她正風華正茂、靚麗多彩,而如今卻白發絲絲、滿臉皺紋,往事曆曆神情栩栩,二十多年猶如彈指瞬間。看著看著,他有些困倦,現實與夢境在他的腦際組成一幅幅畫麵,一如藏傳佛教中的唐卡,恍如隔世又身臨其中。迷糊中,他不知不覺地趴在她身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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