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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仙戀 第一章 憂傷的河流 第六節 兩種境界

(2012-05-02 15:37:24) 下一個

由於地方行政機構癱瘓,沒人處理勞動人事問題,鳳仙和他的姐妹們在一年期學徒期滿後無法轉正,仍然拿著每月十八塊錢的工資,但勞動定額卻調整為正常工人的標準,胡鴻英不會輕易地饒過這些低價出售勞力的人。

趙衛東知道在車間就必須和工人打交道,在沒有權威的年代和基層人打交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就和胡廠長嘀咕一番,把餘青絡推上了前台,由胡鴻英出麵宣布餘青絡為機繡車間主任、蘇宛霞為副主任。趙衛東思考得周密,餘青絡是他的戀人且資格又嫩,隻能是他棋盤上的一個棋子;蘇宛霞在姐妹裏有威望,有她保駕,餘青絡的主任自然幹得順當。

餘青絡雖然年輕但涉世很深,在當上車間主任後,並不甘心成為趙衛東的附庸,她一方麵繼續和趙衛東周旋,一方麵積極和胡鴻英直接聯係,不久她就成為胡廠長家的座上客,取得了和趙衛東平起平坐的地位。

一天,鳳仙去設計室看望李師傅,看到李師傅正在和蘇宛霞竊竊私語,隻聽到李師傅說:“強中自有強手,看來趙衛東玩不過她。”鳳仙一向謹小慎微,李師傅和蘇宛霞都沒有把她當外人,她們仍然繼續說話。蘇宛霞說:“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呢,聽人家說,她正在和一個部隊的連長談戀愛,趙衛東還被蒙在鼓裏。”李師傅吃了一驚,連忙問:“真的?我看他們還是挺粘糊的。”蘇宛霞說:“師傅,你怎麽這麽呆板呢?她怎能去跟一個大集體身份的人,別看趙衛東在廠裏人模人樣,什麽以工代幹,什麽人事幹事,出了大門什麽也不是。他隻不過是她餘青絡往上爬的一個跳板。”李師傅說:“趙衛東雖然太鬼靈了,但也是儀表堂堂,女人總是喜歡身邊有一個漂亮的男人,胡鴻英就是因為趙幹事漂亮才提拔他的,我早都注意到了,胡鴻英看趙幹事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不知道她能不能把趙幹事的魂勾去。我把話撂在這,到時候你們看吧,那個連長不一定比上他趙衛東。”蘇宛霞說:“餘青絡實際得很,漂亮又不能當飯吃。”李師傅說:“話雖然這麽說,哪個女人不想找個漂亮如意的郎君。我看你家張昌盛就長得條幹,也帶得出去。”蘇宛霞被師傅說得臉通紅:“哎呀,我們師徒談心,你說他幹什麽,笨的像牛一樣。”

鳳仙冷不丁地插上一句:“不像個牛,怎能馱動你這個大塊頭呀!”蘇宛霞被說得一愣,臉紅得像豬肝,伸手拍了一下鳳仙的頭,“你這鬼丫頭,有這麽說葷話的嗎?你羞不羞呀?”說著又用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鳳仙反駁說:“你才羞呢,盡往那地方想。我是說他天天用自行車馱你,你一坐上去,那車胎都癟一下。”李師傅咯咯地笑起來。

 

瞿小燕自打一周年學徒期滿後就一直盤算結婚的事,她圍著蘇宛霞問這問那,蘇宛霞說了該說的,“……你不能老問我,我的條件差,隻能就全。你要問問那些條件好的,他們是怎麽辦的?結婚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能體麵盡量體麵一些,能風光盡量風光一些,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不然會懊悔一輩子。”蘇宛霞說盡了話,也知道瞿小燕的婚事是木已成舟,但直率的性格還是促使她一再重複說過的話:“燕子,我還是提醒你,‘女怕嫁錯郎。’市管會裏的人三教九流的,當心一點。”

 

鳳仙和李長庚繼續幽會,他們不僅瞞過了鳳仙的母親,就連李師傅一點也不知道,唯一知曉的就是郭三叔。

鳳仙在這個時間裏讀完了李長庚定期送來的書,包括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複活》,狄更斯的《遠大前程》、《雙城記》和《大衛•科波菲爾》,但最能引起她思想共鳴的卻是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她欣賞簡愛詩意的生平、不妥協不頹廢的執著精神,也對簡愛最終獲得圓滿的結局感到高興。她對李長庚說:“簡愛的生平豐富多彩真令人羨慕,她的個性令人羨慕、遇到熱心人的幫助令人羨慕、最終結局令人羨慕,甚至遭遇的痛苦也令人羨慕。”李長庚說:“渾話,有羨慕人遭遇痛苦的嗎?”鳳仙說:“痛苦並不一定是壞事,對簡愛是這樣,對任何人都是這樣。當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山頂上,麵對美麗的景色,你能說爬山的痛苦是痛苦嗎?要知道,爬山的時候是懷著希望的。”李長庚笑了。

 

初戀的路是一條芬芳的路,他們不願老是沉醉於月色下的沙灘,因此,他們改變了幽會的方式和地點。

夏日,他們選擇去新滄浪河遊泳。新滄浪河是一條人工河流,從奇雲山的邊緣開始,沿著丘陵脊背一直流向平原的腹地,運河的水自流灌溉了一千多萬畝農田,是世界最大的自流灌區,使西州地區成為著名的糧倉。新滄浪河的河水來自山裏的水庫,水庫底層的水溫常年變化不大,冬暖夏涼;因為它自始至終在丘陵脊背上流淌,汙水進不了它的主幹,所以一直保持清澈和潔淨;丘陵是山地往平原過渡的階梯,地勢逐漸降低,運河挖在丘陵的脊背上,湍急的水流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據說,挖新滄浪河的建議是一個水利係統的一般幹部提出的,整個工程的功效大大超過四川的都江堰,但提出建議的人卻沒有李冰父子那麽走運而名揚天下。一天,鳳仙走到新滄浪河管理局門口,看到一些人在圍觀一張大字報。大字報的內容是敘述開挖新滄浪河的決策經過,大字報的作者就是那個首次提出建議的人。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說現在伸頭搶孝帽子來了,當年挖運河餓死累死那麽多的人他為什麽不說?

在新滄浪河遊泳是一種享受,在溽熱難熬的夏夜,身體浸泡在清涼的水中,沉重的身體頓時變得輕盈,那舒服勁無法用語言表達。呷一口河水在嘴裏,頓覺絲絲的甘甜,慢慢咽下,渾身爽朗,仿佛滿腹的煩躁都被滌蕩得幹幹淨淨。當他們把幹衣服用油紙包好係在李長庚的頭上,互相扶持從陡峭的河岸涉入水中時,總是李長庚在先,走到水齊腰深時,他縱身一躍遊向河心,鳳仙也緊跟其後。他們始終保持一尺遠的距離。

在湍急的水裏遊泳不需要力氣,撥動一次雙臂,可以衝出兩三米,半個小時就可遊出五六裏路遠。順流而下又快又刺激,波浪時而打在臉上,給人的感覺如同輕揉。李長庚知道這是大自然在撫慰他,兒時母親親吻自己的臉蛋就是這種感覺;有時也會被水嗆一下,鼻子酸酸的,頭腦轟轟作響,每當此時,就索性喝一口水,以此減輕酸痛的感覺。

他們從一個叫三裏塘的地方下水,穿過幹校、地區醫院和五裏墩大橋,在水中暢遊十來裏路,在一個叫儲木場的地方上岸,換上幹衣服,之後手拉著手沿著新滄浪河堤回家。這是一條僻靜的路,河堤比街道縱橫的城區高出去多,在河堤上經常看到三兩點昏暗的燈火,聽到砰砰啪啪的搗衣聲,使人不禁聯想到“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詩句。有時候還有納涼的笑語斷續地送入耳膜,如同魯迅筆下的魯鎮。快到三裏街的時候,他們就分手了,夏日,在外麵乘涼的人多,他們害怕被人認出來。

冬日,他們一般都在一個遠離村莊的稻場上度過難忘的時光,他們肩並肩坐在避風的稻草堆裏細聲慢語地傾訴情話。這時,月亮是他們的陪伴,呼嘯而過的西北風會讓他們相互依偎。純潔是尊重的前提,李長庚始終把拉著鳳仙的手作為舉止的界限,並無非分的企望。

在稻草堆裏相依相偎的辰光,他們天南地北地聊,有裏巷趣聞、有名著裏的人物評價、有唱歌的體會,有在霍西湖打野鴨的經曆、有在山裏套野豬的驚險與刺激。他們彼此永遠聽不夠那熟悉的聲音,聞不厭對方身體散出的氣味,這聲音與氣味和稻草帶有泥土味的清香摻合在一起,在他們的腦海裏刻下永恒的記憶。

 

蘇宛霞生了個胖小子,取名叫大軍,在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支左部隊遍及城鄉的情況下,大軍是一個時髦而又響亮的名字。每天吃午飯的時候,她婆婆都會把孩子抱來喂奶,這也是姑娘們最為愉快的時光,姐妹們這個來親親、那個來抱抱,喜愛孩子是女人的天性,她們以孩子的名義取笑打鬧,有時候飯廳裏會亂成一團。姐妹們在打鬧的時候,鳳仙常常抱著大軍做溫柔地擺動,她非常喜歡抱孩子時的感覺,乳房微微發漲,渾身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感,覺得女人的自豪和快慰大概就在此時此刻。每當此時,她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李長庚,渴望自己能有一個孩子,能使女性本質的溪流涓涓地流淌。

 

一九六八年的元旦前夕,廠裏傳出餘青絡請婚假去部隊完婚的消息,趙衛東像被霜打的秧秧,蔫巴了。鳳仙問蘇宛霞這消息是不是真的,蘇宛霞說:“你看趙衛東經常一個人發苶那個樣還不明白嗎?”

 

機繡車間的姐妹有好幾個也在這個時候結婚了,瞿小燕是其中的一個。瞿小燕的婚禮辦的很隆重,新房布置得也很漂亮,還在西州最大的餐館奇雲山酒家擺了好幾桌酒席,凡是送禮超過五元錢的,都應邀在列。

繡花廠的姐妹們第一次看到了瞿小燕的丈夫。他叫劉存甲,黑黲黲的,敦實健壯,一點也不像在集市上行走的人。劉存甲的家境很好,父母都是地區醫院的醫生,他是獨苗,一家人都寵著他。他家是一個單門獨戶的大院子,四間大瓦房外加兩間廂房,院子裏還有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這特殊的住房條件是醫院對他父母的特殊照顧,因為他們是醫院的招牌。婚後的第二天,新婚夫婦去繡花廠送喜糖,每個紅紙包裏都是十顆大白兔奶糖和五支牡丹牌香煙,這是西州答謝的最高規格,沒人比得上。

瞿小燕的婚禮和家境使姐妹們好生羨慕,鳳仙也不例外,在她的眼裏,那簡直就是天堂,將來自己能如瞿小燕一半就滿足了。晚上,鳳仙在稻場的草堆裏把這種心情述說給李長庚聽,李長庚安慰說:“會有的,麵包會有的,大房子會有的,無花果樹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鳳仙說:“莫不是去偷吧?偷書還能馬馬虎虎被稱為雅賊,偷東西可是犯法的。”李長庚反問:“你就如此看不起鄙人?”鳳仙說:“看起你和看不起你和這有什麽關係?”李長庚說:“我的東西也就是你的呀!”鳳仙鼓起勇氣說:“我又沒說一定要嫁給你。”她說完這話,覺得身子有些軟綿綿,情不自禁地依偎在李長庚的懷裏,李長庚被鳳仙的坦然弄得手足失措,愣半天才一下子把她摟緊,鳳仙覺得李長庚的嘴唇到了自己的嘴邊,刹那間,奇妙的感覺傳遍全身,呢喃之間,她聽到李長庚說:“我一定娶你。”

正在親密間,突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他們頓時驚覺起來,生怕被人發覺了。腳步聲在臨近的稻草堆旁停止了,鳳仙聽到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你就這樣把我甩了?”接著又傳來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我也是沒有辦法,誰叫你是大集體身份,我爸和我媽高低不同意我和你結婚。”男的說:“大集體的人難道就找不到老婆了?”女的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再說什麽也沒用了,我的心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對話停止了,鳳仙伸頭往那邊望去,隻見兩個人擁抱在一起,接著又滾在稻草堆裏。她知道那是趙衛東和餘青絡,但不願讓李長庚知曉,害怕他傳揚出去,於是就拉起李長庚,躡手躡腳地離開稻場。

 

臨近春節的時候,一場意外的災禍降臨在蘇宛霞頭上。張昌盛在一次起吊大部件時被砸傷,造成永久性癱瘓,隻能躺在床上了卻餘生。

蘇宛霞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淚水整日在眼眶裏打轉,在李嘉苓和姐妹們的寬慰下,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她想請假服侍丈夫一段時間,胡鴻英卻說:“餘青絡結婚去了,你再請假,機繡車間豈不是一盤散沙?你還是和機床廠說說,讓他門派人護理。不管張昌盛出身如何,那是工傷,他們不能不管不問。”胡鴻英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蘇宛霞很無奈,隻好繼續上班。

機床廠對這件事很負責任,派人專門護理,過了一段時間,他們把護理的人工折成每月15塊錢打在張昌盛的工資裏,讓家人自己護理。

蘇宛霞的婆婆希望把孫子留在自己身邊,她說這樣可以使兒媳能專心地照看兒子。蘇宛霞拒絕了,她害怕孩子在婆婆身邊呆的時間長了,感情上和自己不親,更隱約地感覺到婆婆隱藏在後麵的動機,無非是害怕她再嫁,把張家的獨根也一起帶走。她哀傷,但又不願挑明,於是就說:“有孩子在,我和昌盛就還像個家,沒有孩子在身邊,你想把我們悶死呀?還是像現在這樣,白天在你們那兒,下班我接回去。”婆婆自知理虧,也就不再堅持。

蘇宛霞每天在廠裏很忙,晚上回家還要照顧孩子護理丈夫,一段時間下來,麵容憔悴。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累,每當她把丈夫的沉重身體翻過來為他擦洗身子,每當她用湯勺一口一口為丈夫喂食,每當她把孩子放在丈夫身邊,看著孩子和丈夫親昵,她的心底會湧出陣陣慰藉。她覺得隻有這樣才無愧於心。

春天來臨的時候,柳綠了,花紅了,原野萬紫千紅,公牛哞哞地叫,貓兒拚命地吼。一天下班,蘇宛霞放下孩子,塞給孩子一個玩具後就抱著丈夫狂吻,身體不停地顫抖。她覺得丈夫的手臂把她摟得很緊,不一會,鹹絲絲的滋味進入她的口腔。她抬起頭來,看見丈夫在流淚,她的激情頓時化為烏有,身心一片冰涼。傷心中,她聽到丈夫說:“宛霞,咱們離婚吧!你不能也不應當這樣空守著。”蘇宛霞沉默一會兒說:“不!你應當理解我,熬過那一刻就好了。”丈夫淚如泉湧,淚光之中,豐盈的妻子仿佛是佛堂上的觀音。

這天,蘇宛霞像往日一樣,把燒開後的飯放在爐火上霯,然後趕快把衣服泡上,接著又去擇菜洗菜,等到孩子吃上飯,天已經大黑。喂完孩子再哄他睡覺後,這才開始給張昌盛喂飯。張昌盛很體諒妻子,說自己不餓,讓她先吃,她說什麽也不肯,張昌盛隻得先吃。張昌盛每天隻能吃這一頓米飯,早飯和午飯都是幹大饃,因為他的手隻能拿大饃啃,所以,蘇宛霞特別重視晚上這頓飯,千方百計要讓丈夫吃好,經常做一些花樣調劑胃口。那時候,什麽都要票,每月的三斤肉票連孩子的饞都解不掉,葷腥根本沾不上她和丈夫的嘴邊,時鮮的辣椒炒千張已算是上好的了,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炒青菜,隻不過蘇宛霞在炒菜時多放了些豬油。而那些豬油,都是在皮革廠上班的同學為她走後門買來的。皮革廠在整理毛豬皮時,要把附著在上麵的脂肪鏟除,有人提出了建議,將這些脂肪煉成豬油出售,這竟然成了皮革廠一項不錯的收入,也解除了一些貧苦人家的燃眉之急,因為山裏流來的水礦物質重,刮人腸胃,豬油是西州人的生活必需品。

等到蘇宛霞吃完晚飯,時間已經是八九點鍾,洗完衣裳一般大約在十點鍾左右,然後再拿起針線縫縫補補,每天睡覺都在十一點以後。生活就是這樣枯燥有序地日日重複著,沒有一點激情,沒有一點波瀾,沒有人會去注意這平淡而機械的生活,但人世間最偉大的真情卻是在這平淡而機械的生活中產生的。

 

一天下午,鳳仙到設計室談心,剛走進門,看到蘇宛霞兩眼紅腫,幾綹頭發散亂地貼在臉上。她聽到李師傅說:“你現在有兩條路,一是和張昌盛離了,帶著孩子自己過,然後再找一個;要不就認命,就這樣和他過一輩子,不過這日子難熬啊!”蘇宛霞又哭起來,過了一會她斷斷續續地說:“我認命,我不忍心丟下他不管,沒有我他也活不下去,離了他我也找不到如意的人,這就是命。”

鳳仙聽了蘇宛霞的話很感動,她心思:人就應當像這樣重情,宛霞姐是好樣的。她想起了那晚稻場上所見,覺得餘青絡和宛霞不能比,是兩個境界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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