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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三章 軍旅見聞(一)第九節 桃源河

(2012-01-09 19:09:58) 下一個

       桃源河,一個僻靜的村莊。詩意的冠名自然有詩意的內涵。

       在這個僻靜的村莊裏,流傳著一個古老的神話。魔鬼想捉弄天帝,就去勾引他的女兒。魔鬼把一個仙桃私下塞給大女兒,大女兒不受,又把仙桃偷偷塞給小女兒,小女兒吃了還想要,於是魔鬼利用她好吃的弱點設法將她騙出天宮,賣給了人間的老鴇兒。天帝很沒麵子,責怪小女兒貪嘴,去吃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樸實的村民經常用這個神話調侃嘲笑天帝,對神仙也有丟臉的時候感到快意。那些婦道人家卻用此來嚇唬女孩,不要貪嘴,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一九四六年初的時候,村裏來了個赤腳和尚,在村上首富人家住了一天。聽到這個神話後,卻把這神話倒過來詮釋一遍,成為一個全新的故事。言者有心,聽者有意,從此,桃源河真成了桃源,躲過了數次劫難。

       赤腳和尚究竟怎樣詮釋那個神話,富人始終不肯透露,成為全村人人都想知道的謎。

 

       張瑜亮和他的戰友們在桃源河居住三天,處處感受到村莊的寧靜和自然。村民們對大軍不親近也不疏遠,微笑中既含尊敬也含畏懼,他們不笨,知道天帝可以調侃,眼前的大兵卻絲毫不能有失禮之處。隻有兒童天真,摸著步槍問這問那,關心用它能不能打兔子,並說兔子肉很好吃。

       張處長和終南信住在一個農戶家裏,這戶人家有二十幾口人,四世同堂,根據過去的經驗,這應是個財主。令張處長不解的是這戶人家對他們既無惡意也不戒備,騰屋子給他們住,願意提供糧食,婦道人家甚至主動幫他們洗衣服,一切彬彬有禮。據住在其它農戶家的戰士匯報,情況大體如此。

當戶主得知張處長是歙縣人,親切之情溢於言表。原來戶主年輕時去過歙縣,對歙縣城關南麵十八裏路的棠樾村的牌坊群記憶猶深,說那牌坊群是他一生看到的最為震撼人心的古跡,應當把它看成是一個家族的榮耀史,是豎立在原野上的豐碑,如果僅僅把它當成古跡去看,那就太淺浮了。

和戶主談話,張處長知道戶主是即智且賢,歲月在他身上積澱的全是仁慈和善良,這積澱刻畫在臉上,流淌在語言中,和那個被點腳心燈的老頭相比是兩個境界的人。因此,張處長處處敬重這個老人,經常和他談天說地,談令人醉迷的新安江是掛在嘴邊的話題。

       戶主說:“新安江是一條美麗的河,除去山洪暴發的日子,它總是那麽清澈。兩岸青山如畫,新安畫派益於皖南的秀麗山水,漸江、查士標、石濤等畫家以黃山為宗師,黃山靠這些大師而揚名。”

“但山區既封閉又貧瘠,不走出山區,隻能是受窮終身。舊時的徽州人到山外去闖蕩,新安江是唯一的出路,他們搖著船順著江水離開家鄉,他們帶著勤勞和智慧從這條河流漂向四麵八方,開創了明清兩朝‘無商不徽’的局麵。後來,巨大的財富又從新安江逆流而上,起巨宅、豎牌坊、顯富於鄉裏,達官富豪莫不把衣錦還鄉看成是功成名就的標誌。貧瘠的山區也因此成為人人景仰的沃土,徽州也變成了集山水、文化、名人、建築、名勝於一身的文明發祥地。”戶主如數家珍。

       “但新安江也是一條悲傷的河。外麵的世界荊棘叢生,第一代徽商所經曆的辛酸一言難盡,因此徽州有一個民謠:‘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歲,往外一丟。’簡直就是用淚水泡出來的歌謠,聽了讓人心酸。後人隻看到徽商的富裕和顯赫,很少了解他們創業的艱辛,更看不到一個大徽商後麵跟隨著許許多多懷揣發財夢但卻吃盡了苦頭的小徽商。”戶主不無感慨。

       張處長和戶主談心,總是小心翼翼地掩蓋著自己的家史,不去觸摸令人傷痛的疤痕。但卻無法掩飾內心的懷念和憂傷,想象得出,年邁的母親是如何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兒子打回去,洗雪家庭的仇恨,所以,閑聊的過程,常常出現短暫的沉默。戶主能從張處長遊離的眼神中看到他深痛的悲哀,每每就岔開話題,而話題剛被岔開,張處長又會巧妙地把它引回來,因為他非常想聽人述說自己的家鄉,盡管那兒有一段血海深仇的往事。             

       “聽老伯的話語,老伯不單是在徽州住過,恐怕還有割舍不斷的感情?”一次,在戶主剛把話題轉開的刹那,張處長突然發問。戶主坦誠地笑道:“是啊,內人是歙縣人,住家就在歙縣城關外魚梁壩旁邊,在門口可以看到舉世聞名的太白樓。”

       張處長幾乎要哭了,他的家也在那裏,聞名於世的魚梁壩旁。聽母親說過,一個沒出五服的姑姑,嫁給了一個山東人,那人是北伐軍的一個團長,而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自己從未謀麵的姑父。而現在,親人大都悲慘地死去,魚梁壩旁邊的房舍肯定空蕩了,他不想把這個慘痛現實告訴戶主,以免引起老人悲傷,更深的原因是自己是這場悲劇的禍端,像母親所講的,他是個太歲。張處長默默地站起來,走出房門,站在庭院內的柿子樹下,用手擊打著樹幹。

       屋子裏,戶主仍然滔滔不絕地向終南信述說:“知道徽商是怎麽發跡的嗎?”終南信搖搖頭。戶主不無炫耀地說:“其實很簡單,文房四寶、黃山茶和便利地運輸網。歙硯、徽墨、宣紙和一品齋毛筆,是文人士大夫必用之物,聰明的徽州人把它準備齊全了送出山門;黃山茶以其清香潤口、色碧味甘為特色,啜飲一杯黃山茶,猶如啜飲一杯春色。因此黃山茶忌諱走色,泡出的茶一定得碧湯碧水滿口清香,為此,徽州人就削竹為筒,把茶葉密封起來,以至於多年之後打開竹筒,裏麵的茶葉依然青翠如許。”

“便利的運輸網則是徽州人的一大發明,大徽商在著名的口岸都設有中轉倉庫,貨物沿新安江、富春江到達錢塘,進入大運河後就四通八達流向全國。小商人的貨物隨著巨商大賈的運輸線調運,根本不需自己千裏跋涉勞作,巨商大賈對從家鄉來的、抱有發財夢的小商人是寬容的,把他們看成是自己的補充,鼓勵和慫恿他們去占領小城鎮,低費甚至是免費為他們裝運貨物。後來他們又壟斷了鹽業,揚州的富豪,有幾個不是徽商?因此,天下是帝王的天下,錢財卻是徽州人的錢財。”終南信認真地聽著,感到很自慚,自己是安徽人卻對徽州這麽陌生。    

       庭院裏,從屋內傳出的高談闊論,像皮鞭,不斷抽打張處長那裝滿疚愧的心靈,每一鞭子下來,仿佛自己的罪孽減輕了一分,鄉情原來竟是這樣的苦澀!

 

       畢竟是讀書人。幾天下來,終南信感到這個村子有不易被人察覺的蹊蹺:一是這個村子沒有所謂的富人,沒有田地出租者,自然也就沒有佃戶; 二是反映農村貧富標誌的房屋差距也不明顯,最好的房屋也就是土坯牆上蓋上瓦頂。全村隻有兩個姓氏:孔姓和陶姓。族長即是村長,一對一年輪流坐;每個姓氏都有幾處肥沃的義田,義田的收成供養族人子弟上學和贍養孤寡老人。全村和睦融融,一派安然祥和景象,看不到一點戰爭的痕跡。

       “老爺爺,你可以被稱為政治家了,戰爭環境下能保持這樣一份安閑境地實屬不易。”趁張處長不在的時候,終南信不無敬意地對戶主說。戶主看看這個坦誠的年輕人,平淡地說:“何以見得是老夫的功德。”那言語充滿自詡。終南信說:“憑百姓對你的眼光。”

“最好的政治最簡單,繁瑣了就是統治術,誇誇其談是欺騙,那是獨裁者的本能。”戶主說話的時候,眼裏泛著光彩。終南信說:“看得出,老爺爺是經過世麵的人。”

“說得不錯,參加過北伐,從汪精衛賣身的那一天起,覺得政治太肮髒就回來了。”戶主無限地感慨。

“你這個鄉村政治的要點是什麽?能賜教晚輩麽?”終南信真誠地問。          

“一言蔽之,就是幫助鄉人除卻非份的欲望,人沒了這種欲望,魔鬼奈之何,就這麽晚簡單。說來慚愧,這麽簡單的事,卻是一個並不熟悉的和尚教的。”戶主十分地爽快。     “聽說是那個赤腳的和尚?”終南信問。

“是的。你認識他!”戶主有些驚奇。

“我們去過銅佛寺,那是一個先知,有超人的感知。”終南信非常地淡然,“晚輩還是不明白,光憑嘴講就能除卻人的非分欲望?”

戶主緘默不語,最後,戶主覺得眼前的年輕人也應如同自己一樣坦蕩,“曉之以大義,輔之以宗法。不過,那是極少使用,快兩年了,隻用過一次。”

終南信毋須再問了,他知道封建宗法的威力,這個威力大到可剝奪人的生命,於是就說:“謝謝你這麽坦誠,老爺爺。”

戶主說:“坦誠得分對象,遇見賊,坦誠意味著送命,遇見官,坦誠意味著進牢籠,這是歲月教給老夫的本領。年青人,老夫送你一句話:沉陷久了,常想想‘返璞歸真’四個字,頭腦裏要保持一片童心。”

終南信有些吃驚,三天前,張處長和他講過同樣的話,相同的一句話,出自兩個有不同經曆的人的口中,決不是偶然,他掂出了這句話的分量,知道它很重,但他無法理解這句話所包容的特殊含義,他說:“謝謝你,老爺爺,這四個字,晚輩記下了。前幾天也有一個人這樣告誡我,讓我保持一片童心。”戶主顯得驚奇,“是誰?”終南信說:“張處長。”戶主說:“他這樣地位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難得啊!”說完隨即陷入沉思。 

片刻,戶主從抽屜裏取出一塊乳黃色的玉如意遞給終南信,“這是老夫自己雕琢的,留個紀念吧!”終南信接過來,隻見上麵鐫刻著“璞玉有瑕”四個字,再仔細地看,玉的左上角確實有個斑點,像美人臉上的痣,這絲毫沒有影響玉如意的美觀,反而增色幾分,他道謝之後,將如意小心地珍藏。

離開桃源河的時候,張處長做出了一個特殊之舉,他讓屬下用現錢付清了在桃源河村吃掉的糧食錢。這在過去都是用打條子的方法結賬的。打條子的優良傳統,保持了幾十年,誰也不會懷疑條子的可兌換性,與可以隨便搶人的政府軍相比,無疑是曆史的巨大進步,也是誠信的表舉。據說,有人把條子保存幾十年,希望有人來兌現,期盼無果,無奈之下就把這條子當作支持革命的證據來炫耀。

離開陶源河的時候,戶主站在門口招手,大聲對終南信喊道:“將來,有時間去一趟黟縣的西遞村,感受一下實地的桃花源。”終南信回答說:“我一定會去。不過,這個村子在你的治理下就是當今的桃源。在這兒度過的時光令我很愉快。”

 

行軍的途中,終南信和張處長談起那個戶主,張處長說:“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智慧的人,他最大的功德就是告誡鄉人不要貪食份外之物,以免引起災禍。對不聽告誡的人不惜借用宗法,陶姓的人有一個想參加革命,被他拘押在地牢裏,至今尚未放出。”終南信問:“我們的地方組織能容忍他這樣嗎?”張處長說:“他對要參加國軍的人也是一樣,這是一塊難得的中立之地,雙方都很珍重,戶主的人格魅力也很重要,欺負一個慈祥的老人是罪過,非惡盜不為。據地方組織說,戶主倒是寧願和我們打交道,我們不抓壯丁,他們感到安全。桃源河村有一個很大的地道,同時還有一個晝夜不停的瞭望哨,就是村頭那棵大槐樹,遇到來路不明的軍隊,全村所有的男人就鑽到地道裏去了。”

言為心聲,聽張處長的話,終南信覺得張處長是一個富有立體感的人,模糊又清晰,善良又陰險,殘忍冷酷又古道熱腸。但他的主骨是正直的,張處長期望自己的也正是他刻意保留的,那就是永遠保持一份童心。是環境扭曲了張處長的性格,使他有時變得模糊和陰險。通過張處長,自己才得以了解革命的複雜性:革命像懸掛在天上的火球,耀眼且斑斕,很難看到他的真實麵目,它是溫暖也是炙烤,是普照也是摧殘;它必須以月亮為伴,使世界處於一半陰柔一半陽剛的狀態下,規定的時候,它應淹沒於西山,因為,黑夜也是人類生存的必須。

話說得投機,終南信說出了在胸中沉悶已久的話:“張處長,你在肖家灣說我和妹妹很富有,至今我不能理解,你該不是說你帶去的金條吧!那可都是人家的呀。”張處長大笑,“堂堂的男子漢,怎麽也小肚雞腸,我怎能這樣小瞧我們的大知識子。你猜猜,我為什麽說你們富有。”他說:“如果能猜到,我現在還問你?都擺在我肚裏四五個月了,怎麽也琢磨不出來。”張處長說:“我個人認為,人的寶貴的財富有三:第一是上輩的德高望重,這是一種極為難得的財富,勝過萬貫家產。說白了,人的一生實際上是為一張臉皮活著,最難聽的罵人話就是‘不要臉’三個字。一個家族如果兩代人都有德望,會被譽為門風優良,為他人所景仰,這個家庭的成員自然就會受到人們的尊敬,他的事業自然也會比別人順暢,這就是德望的巨大作用。”

“你的父母是優秀的人,他們的行為就是一份巨大的遺產。我為什麽在你母親貼出告示後立即去南京找你,就因為我們傅前程司令員得知你母親處理你父親的後事的所作所為,為她的大義所感動。司令員說在你母親這個農村婦女麵前,他感到慚愧,他說你母親是一座道德石碑,體現最樸素的美德。據我所知,在戰爭期間為戰爭賠償僅此一例。”

“我們部隊不僅僅隻有你一個大學生,但你受到的待遇最好,也與你的父母有關。對上人的這份精神遺產,要珍惜它,繼承它,發揚它。千萬不能靠它吃飯,否則,你吃不長,你到部隊來,是對你父親的願望最好的繼承,你這一個頭開得真好。”

“我當時可沒考慮這麽多,隻是覺得父親能一心為窮人著想很崇高,作為兒子理應繼承父親未竟事業。根本想不到父親的鮮血會為我鋪一條坦途,如果知道了反倒不一定會來。”終南信想起了父親,想起紅帆船頭仰首遠望的身影,眼睛油然濕潤起來。

沒輪到張處長講出人生寶貴的財富的第二條,一個通訊員騎馬趕過來,向張處長傳達命令:軍需處必須在拂曉前到達範村,不得有誤。張處長看看手表,回頭對終南信說:“又要有一場惡戰打。但不知道通往五蓮的路是否通暢,真是要命的事。你趕快把命令傳達到各個運輸隊,必須在十二個小時內走完一百八十裏路的路程,最晚在明天淩晨四點到達。”

接到命令,終南信一路小跑,奔向需要通知的單位。等到他回到張處長的身邊,夜幕已經落下,隻見繁星滿天,初秋的銀漢如同一條霧帶橫亙在夜空,金牛和織女隔河寂寞地相望,天琴座像一隻張開巨翅的大鳥,飄浮在銀漢,宛若傳說中的鵲橋。

感謝那隻石鎖帶來強壯的體魄,終南信夾在夜行的隊伍中快速地行走,一點也不覺疲勞。岑寂的原野隻有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倒下了,立即就響起叫罵甚至是踹腳的聲音。

銀河漸漸西沉,它的尾端已陷入西北的夜幕下,第一抹青曦衝淡了夜色,天光慢慢地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散開。終南信快速地走著,耳邊的風聲、急促的腳步聲、時而響起的叫罵和低沉地踹腳聲,組成了沒有大幕的露天交響曲。

拂曉時,部隊到達指定的目的地——範村,大多數人都疲憊地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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