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建在半山坡上,不宏大也不華麗,三間大殿外加一排低矮地僧房,廊柱和門窗上麵的油漆大都已剝落,木質顯露出來。寺廟雖簡陋破敗,名字卻極響亮:銅佛寺。殿內有一座全銅佛像,大小似真人,立在一塊巨大的青石上,據說是明朝的一位官宦還願時鑄造。
廟裏隻有兩個和尚,老和尚五十多歲,儼然長者;小和尚隻有十二三歲,據說是一富貴人家的孩子,因幼時多病送到廟裏。
窮人大都不信佛。被苦水醃麻木了,不在乎輪回報應之類的話,隻要能不受凍挨餓,即便下地獄又如何?所以很少進廟門,難得進來一個,定是婦人不生育或光生女孩,求佛保佑添個兒子。倒是遠處的縣城和青島時時有人到這偏遠的寺廟,他們來此既不燒香也不誦佛,而是和老和尚聊天。來人常常能在老和尚充滿智慧的言語中得到啟發。
無論來什麽人,也不管從這兒得到什麽教益,誰也無法知道老和尚的來曆。但凡是拜訪過老和尚的人,都會肅然起敬,認為這是一個能觀瞻未來的出家人,是先知。由於掃盲班辦在廟裏,終南信得以經常和老和尚接觸。不幾天時間,他就覺得此僧應從靈鷲山來。
第一次見老和尚是為在尋找課堂,由於山區偏僻貧瘠,除去祠堂外,找不到像樣的大房子,而上級明令禁止進入祠堂,他隻能打銅佛寺那三間殿堂的主意,但又害怕老和尚不允,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了。
進了佛堂,見一赤腳老僧閉目坐禪,他立即放慢腳步,輕輕地站在一邊。很長時間過去,老和尚也沒睜眼,他也就一直恭敬地站立在側。又過了一會,老和尚睜開眼說:“施主站立久了吧,在石凳上歇息如何?”他遵命坐下,看著空曠的佛殿說:“老師傅,銅佛寺果然名不虛傳,隻是佛殿空蕩些。”老和尚說:“正好可作課堂。”他大吃一驚,連忙問道:“可是張處長來過?”老和尚微笑,“從不見什麽張處長李處長,檀越光明之心遠在五裏之外已照拂老納。”他更加不解地問:“我一入伍新兵,何曾有光明之心,老師傅莫不是弄錯了人?”老和尚說:“有用之人即光明之人,於他人有用,於社會有用,乃做人之最高境界。”他大驚失色,以為遇見了神人,“老師傅莫不是神人?連家父教誨也都知曉。”說罷他立即起身施禮,隻聽老和尚說:“檀越不必,你們不興這禮,還是免了為好。老納何曾是神人,大凡真諦直指心性,立身之道也隻是一兩句話,倘若說得天花亂墜、玄之又玄,就是詭辯,與真諦相距十萬八千裏也。”他回答:“
他深為老和尚的先知先覺所折服,“以老師傅的精深,久居此寺委屈了些,何不去名山大寺,救度的眾生也多,功德豈不更大?”老和尚正要回答,隻見也是光著腳丫的小和尚前來說要吃午飯了,老和尚說:“檀越何不在此隨便用餐,軍令不準在民家吃飯,這不是民家,是佛堂,不算違犯軍令,如何?”他幾乎未加思索就說:“
見師徒二人都是光腳丫,終南信也將鞋子脫下放在佛殿後麵的廊簷下,隨老和尚進入僧房。小和尚將菜飯端上,他見隻有一碟泡白菜、一缽小米粥和幾塊玉米麵餅,老和尚說:“出家人清苦些,慢待了檀越。”他說:“軍旅也是這樣,隻不過在打勝仗時才開一次葷。”
老和尚邊吃邊說:“別小看了這一粥一餅,此乃天地之精華。越嚼越香。”終南信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果如老和尚所言,於是笑著問:“莫不是玉米麵入了佛堂沾上佛氣,變得香起來。”老和尚說:“玉米麵的香味本來就有,隻不過有人體會到,有人體會不到,能否體會到,全在於心境。”他咬了一口玉米麵餅,細細地嚼了一會兒慢慢咽下,“上個月,青島來了一個檀越,新婚不久,就覺得枯燥無味。老衲就請他細細地咀嚼玉米麵餅,就是剛才講的那幾句話,最後竟一通百通,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終南信仔細琢磨老和尚的話:人仍然是那個人,沒有變,心境變了,情趣隨之而變,你若把妻子當成是伴侶,善意地看她,生活就會常過常新,就像咀嚼玉米麵餅。倘若把妻子當成是女人,歡樂是維持不久的,他說:“是不是心境的好壞取決一個善字?”老和尚說:“檀越說得對,是一個善字。但善分施與受,一字之差,形同天壤。施善講究一個忘字,受善講究一個感字,對天地,對妻子,對他人的善意,應有受善的感覺。比如吃玉米麵餅,如果想到這是天地賜予的精華,是百姓辛勤之所得,心懷感激之情,這餅子就越嚼越香,滿口的芬芳。吃上一輩子也不會厭煩。”
吃完飯,老和尚端來兩碗山泉水,遞給他一碗,“剛才檀越說老衲為何不去名山大寺,老衲自認學識淺薄,去不得名山大寺,塵世太大、眾生太多,不是一個超度大會一場經法宣講所能奏效的,因此安心於此陋寺,隨緣而遇,點化一個是一個。其實,點化不需要大道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尊佛,拂去蒙蔽,佛心自現。”
“前些日子,從縣城來了一對夫婦,帶來一個癡兒,要為癡兒抽簽,害怕他們百年之後,癡兒無人照料。老衲對他們說簽不要抽了,癡兒自有癡兒福,他自出世起,頭上就有自己的一塊陰涼,你們盡力了,你們就是菩薩。檀越,世上最大的虔誠就是盡心盡力,那孩子已有十幾歲,白白胖胖,混沌無知,他們夫妻二人十幾年守著這麽一個無望,憂愁可想而知,但他們沒有丟棄他,盡心盡力照應他,使他快樂地享受天年,即便是菩薩再世也不過如此,所以老衲稱他們為菩薩,想想那些棄嬰者,想想那些遇到困頓就思退的人,怎麽讚譽也不為過。最後,老訥給了他們一個開了光的護身佛,告訴他們此物可保他們的孩子無災,他們歡歡喜喜而去。”
他不禁問:“護身佛果然有此等作用嗎?”老和尚說:“無用之物,施之於人,豈不是欺詐?老衲自出家以來,四十餘年,僅送出三張,皆為亟需之人。”他歉意地說:“學生心地不純,有此雜念,望老師傅寬宥。學生想抽一簽,不知可乎?”老和尚略思片刻,說須淨手靜心方可。他依照吩咐洗了手,又合掌靜坐片刻,老和尚拿出一個裝滿簽子的竹筒,讓其跪在佛龕前的蒲團上用力晃動竹筒,不一會,隻見一支竹簽脫穎而出落在地上。老和尚彎腰撿起,看了一下,從木架上取出一張簽條看了看,遞給了他。
他接過來看到上麵寫著:第四十二中中簽,接著是一首七言絕句:“欲渡滄海登瀛洲,煙波渺茫信難求。回首遙看來時路,半是憂憤半是誠。”下端是幾句話:采花釀蜜,總有緣由。追逐春天,滿目燦爛。自南向北,維心未失。勞心勞力,惟誠在心。
他把簽條舉向老和尚,“老師傅可詳細幫我解釋麽?”老和尚此時已盤腿坐在蒲團上,嘴裏念念說道:“誠質為真,至真為大。至大無用,無用歸真。”說罷閉上眼睛。他知道老和尚不願解釋,隻得鞠躬而退。
他拎著鞋走出山門,小和尚跟隨而來,說了聲檀越走好。他回頭看著小和尚,隻見小和尚光著腳丫立在青石上,不禁問道:“你和老師傅都光著腳丫,也有講究嗎?”小和尚說:“師傅說光腳丫可感受天地之大德。天地有四季,人間更如此,知道這等道理,在紛繁世事麵前,心境自然平和。”他不解地問:“冰天凍地之時也不穿鞋?”小和尚有些不悅,“檀越,凡事在心不在式,好之揣摩體會吧!”他仔細端詳小和尚,隻見他左眉上方有一銅錢大紫色胎記,臉色上仍掛些許稚氣,不由地生起愛憐之心,說了句多謝小師傅指點!
掃盲班在佛堂辦了十幾天,大軍又向東北集結。臨行前,他去銅佛寺向老和尚辭行,老和尚沒說什麽,麵露許多留戀之情。仍然是小和尚將他送出山門,當他走下山崗,小和尚匆匆趕來,遞給他一個紙包,他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護身符,包護身符的紙上寫著一行字:十年後尚有一麵之緣。他心裏一驚,抬頭向廟門望去,老和尚清臒的身影出現在廟門前,他想轉過身回去問個究竟,隻見老和尚豎起單掌,做出告別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