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盲班繼續進行,麥場、大樹下都是課堂。開辦十幾天來,已經教授了七十幾個字,平均每天五個。終南信計算著,按這樣速度教下去,他們二年就可以脫盲。到那時,他們的進展全憑個人造化,有毅力的可以繼續深造,即便是原地踏步不前,也可以應付生活的基本需要,諸如讀讀告示查看各種契約等等,不至於當睜眼瞎。
魯承蔭兩口子學得認真進度也快,以至於終南信不得不給他們開小灶,每天再抽一點時間教幾個新字,他們已經認識了將近一百個字。這使得魯長河大為高興,因為魯長河也參加了學習班,年紀大了,頭腦跟不上使喚,但他不氣餒,一堂課也不拉地和青年人一道學習。
為了充分的利用難得的整修時間,終南信征求張處長的同意,買了兩盞馬燈,晚上也組織學習。其它運輸隊的民工聞訊也趕來參加,以至於他不得不把課堂安置在一座廟裏,廟裏的老和尚認為這是善舉,又主動增添了幾盞油燈。
在昏暗的燈光下,人們如饑似渴地學習,他們大都是第一次拿起筆,在他們的印象裏,識字是富家子弟的事,如今在共產黨的領導下,他們也有了學習識字的機會,怎不令人激動?粗糙的手艱難地在紙上刻畫,心裏卻憧憬著美好的明天。
一九四七年八月下旬的一個夜晚,掃盲課結束後已是午夜時分。終南信走在山村的小路上,隻見一輪團欒明月高懸在夜空,華光如水,傾灑在膠南大地,千姿百態的沂山,也在月光撫弄下睡去。
望著輕柔的月色,終南信舍不得走了,他想獨享這月色,獨享這萬籟俱靜的夜空。自離開肖家灣以來,每到夜晚,空落夾帶著“小樓吹徹玉笙寒”的淒然,紛亂如暮春的柳絮,絲絲點點地飄落在寂寞惆悵的心底。
他太思念肖鷳了。臨別情景曆曆在目,眾多家人一起送行,不能卿卿我我,沒有出現“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場麵,但從妻子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淚的倒流,宛若七月的螢火,閃爍著陰柔的哀傷。
他很自責,曾無數次地追問自己,是不是缺少理性,是不是自私,竟然丟下懷有身孕的妻子,獨自一人奔赴彈火紛飛的戰場。妻子曾責問他:你就不能留在中央大學教書嗎?我去陪伴你,夫妻相伴就那麽令你厭煩嗎?他一時語噎,無言以對。應當承認,和妻子攜手相伴於花前月下,那也是一種生活,而且是許多青年的追求和向往,但那不屬於他,他有自己的追求。可是肖鷳對他的追求卻不理解,肖鷳對生活有極為現實的解釋,她說人不能活在理想裏,夫妻就是卿卿我我地在一起。他唯一能解釋的話就是:誰讓我趕上這改朝換代的年代,誰讓我熟知曆史,誰讓我又是這樣的年輕!
將近三個月的經曆,使他覺得自己所走的路沒有錯,在浩蕩的支前民工大潮中,他感受了什麽是偉大,而這偉大僅僅起源於千百年陳舊的話題:土地。農民渴望有自己的土地,而地主們卻想繼續保有這些土地,事情就這麽簡單。
學者們卻漠視這簡單的現實,認為土地的集中是曆史的必然,人為的破除它,維持的時間不會長,土地還會向權力和財富集中,刀光劍影的折騰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這已被曆史無數次證明過。
明白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曆史上拉起造反大旗的英豪,卻一次次把均田地、均富貴作為救世的號召蠱惑人們,就像在秋夜的田野燃起一堆篝火,招引飛蛾自投羅網一樣,一次次把窮人作為改朝換代的主力軍,利用這人世間最為巨大的力量,把舊王朝變成一片廢墟。終南信覺得這次革命和曆史上的無數次泥腿子造反有本質的區別,眼下的革命者雖然是一群文化高、思想敏銳的人,但他們貼近被壓迫者,並把自己標榜為整個被壓迫階級的代表。
路是走對了,可這卻代替不了思念,人既活在理想裏,也活在實實在在的思念中,月光是媒介,也被共同守望。終南信依靠在石頭上,仰望著明月,默默地叨念:“肖鷳,此刻的你也如同我一樣思念麽?”
在月光的照撫下,懷著青春的衝動和苦行僧般的堅貞,他睡去了。朦朧中,他覺得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頓時清醒過來,側耳傾聽,原來是魯長河父子在爭吵。
隻聽見父親說:“她必須立即回去!”接著傳來兒子的聲音:“她不同意。”父親說:“女人說話算數?”兒子說:“她說,要她回去,就等著去抬屍。”父親氣急敗壞地說:“你是怎麽搞上的,同屋還有二個女的,你也搞上了?”兒子急忙分辨說:“俺是那樣人嗎?在野外草棵裏。”父親歎口氣說:“你這不是給俺丟人嗎?說是來搞運輸的,結果搞出了大肚子。”兒子辯駁說:“那些首長的老婆不也經常生孩子嗎?行軍路上還讓人抬著呢,也沒人說丟人。”就聽到“叭”的一聲,接著又是一聲“哎喲!”父親說:“還強嘴!這話該你講嗎?”沉默好長時間,接著又是一聲長歎,傳來父親的聲音:“哎,兵荒馬亂,大人都難養活,再拖個身子,不是要命嗎?”兒子說:“爹,事都這樣了,就依她吧,要不我經常下河摸一些魚蝦給她補補。”又一聲沉悶的歎息後,黃土路上又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的遠去,一切又恢複平靜。
睡意全無,他又坐起來,月色中,沉寂的山村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霧紗,樹木像是飽經風霜的老人,守護著低矮的農家小院,月亮也失去上半夜的溫柔,變得冷清而孤寒,冷漠地注視充滿憂患的人間。
從剛才聽到的談話中,他意識到人類繁衍的艱難,難怪佛家說人生是苦海。確實,孕育包含著苦,誕生包含著苦,成長包含著苦,苦,一直陪伴著人走完生命的全過程。可是,苦在不同人的眼裏有截然不同的含義,貧苦人們的苦,苦在饑餓,苦在勞累,苦在為生存的奔波,像趙春華和她腹中的孩子。而富人的苦卻大都是精神的哀怨,苦在閑愁,苦在攀比,苦在被人漠視和遺棄後的孑然。兩種苦,像二條河流歸於大海,匯成苦的汪洋。由此,他想到了妻子,想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覺得她們是幸運的。他想把這感覺告訴肖鷳,可是在戰爭的遷徙中,既無青鳥亦無鴻雁,山長水闊何由報達?他不由得感慨起來。
驀然,他發現自己思維的錯誤,幾個月的時間,他曾仔細觀察魯承蔭和趙春華,從他們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行中並未發現有埋怨辛苦的表露,笑容永遠掛在她們的臉上,像是崖石中的蒲公英,風把它們吹落在此,它們就在崖石上生根發芽,在惡劣的環境中綻開金燦燦的笑臉。一次,他問魯承蔭:“這樣漂泊不定的跋涉,頓頓窩窩頭夾鹹菜,不覺得苦?”魯承蔭嚴肅地說:“苦啥?比在家好多了,在魯村,每天總是重複從家到田頭、從家到海上的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日子過得沒指望,總想跳出那個窮窩。現在累是累一點,可天天走的路不同,時時都覺得新鮮。思量著,等勝利了,殺光了地主老財和他們的壞頭頭蔣該死,分了他們的土地和財產,一定會過上好日子,不會再是天天窩窩頭夾鹹菜。”
終南信由此覺得:人們所處的環境不同,對苦的理解也不同,勞苦的群眾以苦為樂是因為他們心存渴望,猶如在漫長的冬季渴望春天。欲望是他們力量的源泉,在欲望的驅使下,他們可以以勞累為樂事,以聖徒般的虔誠去實踐欲望之路。
但是,他也從魯承蔭的欲望中嗅出了血腥的味道,他們理想中安樂之地的獲得,是建立在殺戮和掠奪的基礎上的。那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勞苦群眾共同的心聲,一股海嘯般的勢力。像一七九三年的巴黎,狂暴的群眾摧毀的不僅是舊製度,還砍掉了波旁王朝貴族的頭顱。又像是紐倫堡納粹的狂歡,在軍號聲和瓦格納的音樂聲中,把數千萬生命活體絞成肉泥。
群眾,不可名狀的微小與宏大,如同是大海之水,沒遇到風是平靜的,是無數個毫無力量可言的水滴,一旦遭遇風暴,驟然就變成恣肆的汪洋,它能吞噬一切,不給任何異類留下絲毫生存空間。而曆史上的英雄,往往利用這不起眼的水滴在烈日照耀下集聚的能量,掀起一次次狂濤駭浪,利用群眾中孕育已久的仇恨妒火和動物式的本能,實現了自己膨脹的野心。想到這,終南信有些膽顫,不敢也不願再繼續想下去。
團欒的月亮離山頭不遠了,月光顯得疲倦,大有交班給晨曦的意思,很快地,雄雞唱曉,高空漸亮。他知道時間已不早,便準備回去睡覺。突然,他見山溝的一個圍堰裏,閃動一個人影,莫非是敵方的探子?警覺的習性促使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依在一棵樹後觀望:隻見那個人挽起褲腳,走下水塘,彎腰在水中摸索,不一會,向岸上甩去一個白閃閃的東西,那東西落在地上還在跳動。
他知道水中人是誰,明白了那人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