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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三章 軍旅見聞 第四節 書生論兵

(2012-01-07 18:51:20) 下一個

指揮三萬大軍的司令部設在幾間普通的農舍裏。參加會議的有一百來人,都是團以上的負責人。縱隊首長圍坐在一張方木桌旁,參謀長簡單地說明了會議的目的:總結南麻戰役的經驗。

會場冷了很長時間,連咳嗽聲都沒有。司令員傅前程用鉛筆敲打桌麵,眼睛瞪盯著幾位師團長,他眼睛看到哪,哪裏的人就把頭肯下,或者是旁顧左右。司令員哈哈笑道:“諸位打仗都是猛虎,怎麽一開會就成啞巴了?”有人嗤嗤地笑起來,有人說:“還是首長總結吧,我們隻知道打,你們怎麽指揮,咱們就怎麽打。”有一個直性子說:“這個仗打得太苦了,傷亡太大,本想吃掉整11師,誰知道是塊硬骨頭。這樣的仗我看以後少打,最好別打,別把老本打沒了。”

政委何壁輝笑著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傷了的本不是補充上了嗎?再說留著老本不打敵人做什麽?咱們又不是軍閥,留著老本領軍餉。”會場又冷靜下來,過了半天,仍然沒人發言。司令員焦急地說:“暢所欲言,要知其所以然,敗也要敗得明白,死了那麽多人,怎就沒人重視呢?難道我們幾千個性命就白送了?”又有一個人甕聲甕氣地說:“我看是首長輕敵,沒有金剛鑽,卻攬了瓷器活。”另一個人接著說:“也不盡然,強敵總是要打的,七十四師不是被我們消滅了嗎?那也是瓷器活。”二個人的爭執,使會議活躍起來,但他們講了半天都是你一言我一語,沒有條理。

傅前程看看表,巡視了一下會場,突然對遠處的終南信說:“小終,你來部隊已經二個多月,應當有認識了。談談你的看法,大膽些,不要有顧忌,旁觀者清嗎?”終南信一下子窘住了,臉漲得通紅。司令員笑著說:“別急,慢慢想想。”何壁輝政委不以為然地說:“他才來,對軍事一竅不通,你怕是趕鴨子上架。”有人咯咯地笑起來。

政委的話,終南信聽得清清楚楚,意氣使他站起來。他環視了一周,定定神,然後鏗鏘有力地說:“軍隊是戰爭的機器,必須做到令行禁止,司令員的話就是命令,我隻能服從。隻是我從軍日短,見識淺薄,恐見笑於諸位領導,然而軍令如山,我不得不言,至於對與錯,請首長指正。”

言簡意賅的開場白,使會場的氣氛凝重起來。人們大都不認識這個青年,也不知道他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一齊睜大眼睛看著他,有人竊竊私語,似乎在說這個人從哪兒來的?在一片疑慮的氣氛中,終南信沉穩地說:“縱觀南麻戰役,原來預計的殲滅戰結果打成了消耗戰,光我們縱隊就傷亡了四千人左右,死去的大都是富有作戰經驗的老兵,還包括一個野戰師的政委,應當說這是一個敗仗!”

敗仗的仗字還未吐出,會場頓時鴉雀無聲,人們又一次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毛犢子,又看看主持會議的首長,仿佛是在說:怎麽冒出這不知深淺的東西!居然膽大包天地說我們打了敗仗,勝敗是他這個愣頭青能評論的嗎?

終南信也發現自己的言論引起了反響,也把目光投向司令員傅前程。司令員遲疑片刻,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知道自己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否則會給司令員帶來難堪,自己今後也難於立足。

他條分縷析地侃侃道來:“南麻戰役為什麽會打成這樣,我認為有如下幾點:首先,政治工作和軍事訓練這兩項工作沒有做好。”此言一出,人們馬上把目光投向政委,他也順著目光看去,見政委的臉耷拉下來,甚至能刮下一層霜。他沒理會這些,繼續說道:“孟良崮戰役後,部隊補充了大量的新兵,他們是帶著共產黨馬上就要勝了的理想來的,不會打戰而且不知戰爭的殘酷,在他們的心裏新四軍是不會打敗仗的,一旦遇到南麻這樣殘酷的戰爭就驚慌失措,理想天國變成血淋淋的深淵,有的逃跑了,有的變節了,影響了部隊的戰鬥力。如果我們事先不把前途描繪得天花亂墜,而是多講一些實際情況,多講一些艱苦;如果我們事先讓老戰士多教一些實戰經驗,使新戰士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如何攻擊,情況一定會好得多。這也是驕兵易敗。”

人們再一次瞪大了眼睛,又把目光投向了政委。政委不置可否,心裏既氣惱也覺得此話說得有道理,有講下去的必要。             

終南信看了一下政委,又看了一下司令員,繼續說:“其次,戰術上乏善可陳,簡單地講,就是認為勇猛可以解決一切。孟良崮戰役中,敵人無工事可守,依靠的都是天然屏障,那漫山遍野的亂石頭,對我們而言也是可利用的地形,輪番衝擊可以取得明顯的效果。而南麻城下,我軍遇到的是子母堡群,炮兵沒有這方麵的作戰經驗,它沒有給步兵有力的支持和保護,以至於步兵犯難而上,成為敵人的活靶子。戰爭是特殊的科學,勇猛固然是取勝的重要條件,但不是唯一,有更多的戰術技巧需要我們去掌握。多少個戰士無謂地犧牲在碉堡群前麵,那死者相籍的場麵,誰看了都會傷心,那都是我們的戰友啊!難道這不值得我們深刻反省嗎?所以,戰爭來不得半點僥幸和賭氣。”

有人開始嗚嗚地哭起來。

他繼續說:“第三,唯心的講,這次作戰是天公不作美,接連幾天瓢潑的大雨,使本來就艱難的戰鬥又增添了許多困難。”他講到這,覺得嘴巴有些幹燥,就用舌頭濕潤了一些嘴巴。隻見政委站起來,從水缸裏端來一碗水,放在桌子上,然後走過去把他到司令員和自己坐的桌子旁,對他說:“在這講,同誌們聽得清楚些。”他感激地看著政委,說了聲:“謝謝!”後又開始說:“彈藥被淋濕了,以至於用生命送上去的炸藥包十分之九不能炸開,即延誤了戰機又平白無故犧牲了好多人。更為嚴重的是,連續作戰使許多戰士得不到休息,飯也吃不好,聽民工說,許多戰士在泥窩裏就睡者了,拉都拉不醒,怎麽不影響戰鬥力呢?所以老子說戰爭是凶器……戰爭確實有許多不可預見性,曆史上許多名將對打仗都是如履薄冰。如果那幾天沒有下雨,我們的預期目標可能達到,但是戰爭沒有如果,不能否認,運氣也是一種結果。”

“最後一點……”他想想又不說了,耷拉著眼皮離開了木桌,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沒說完的話,像一朵雲霞懸在天空,誘人忍不住地觀看。司令員笑嗬嗬地朝他說:“沒辭了,還是膽小了?”他說:“都不是。我不願背地裏說人家壞話。”司令員正色說道:“小終,過來,大膽地講,我們共產黨人如果連一個青年的話都聽不進去,還打什麽江山。你講得很好,繼續講下去,我會把你的話轉告給任何人,包括我的上級。” 聽司令員這麽說,他又走回來。

“最後一點,就是這場戰役的指揮者犯了軍家大忌:驕傲輕敵和求勝心切。張靈甫是怎樣敗亡的,也是驕傲輕敵,他依仗七十四師武器精良,目中無人,以為孟良崮還是漣水城,孤軍深入,進軍的陣勢由一條線平推變成品字形,被我軍抓住戰機,切割開來,聚而殲之。孟良崮戰役是勇猛謹慎的結果,打一個整編師,我們用了全部的力量,五個縱隊主攻,四個縱隊打援。南麻戰役呢?隻有四個縱隊外加一個特種部隊,兵力隻有孟良崮戰役的一半,卻包攬了主攻和打援的一切。而敵人同樣是整編師,同樣是國民黨的五大主力之一,並且還有牢固的工事,而且胡璉比張靈甫要狡猾得多,更難對付。這一切,似乎都沒被考慮進去,隻是僥幸地希望再創造一個殲滅整編師的輝煌。結果是事與願違,白白地犧牲了幾千條性命。”

會場再一次鴉雀無聲,人們都在沉思,也有人為這個初生的牛犢擔心,害怕他再講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來。          

“還有一句話,也許我不該講,但我必須講。戰爭是要死人的,誰也避免不了,問題是可以通過智慧減少死人。這次死亡的幾千人,意味著幾千個家庭殘缺,我所認識的支前民工魯長河,已經為革命獻出了二個兒子,第三個兒子又加入進來,這使我很感動……”

終南信有些激動,胸口一起一伏,何壁輝小聲說:“沉著點,不要慌。”終南信端起碗,喝了一口水:“這是民心鑄成的長城,比這老屋外麵沂山上的齊長城要牢固千萬倍,這是保證我們勝利的力量,我們要十分珍惜地使用這力量,老區人民已為革命貢獻很多,要多為他們想想。你們都是指揮員,身上係著千萬個家庭的幸福,請你們把自己當成是父親、當成是丈夫、當成是哥哥!”他說話的聲音不由得高了一些:“戰爭不應當僅僅是殘酷,它也應當有人性的一麵。這樣,你們就會覺得戰爭打起來會更加精彩,也有令人欣慰的一麵!”

終南信說完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經過了片刻的沉靜後,司令員和政委首先站起來熱烈鼓掌,接著,嘩嘩地掌聲溪水一樣經久不息。有人壓根就沒聽過這樣清新率真的語言,代表了他們想說而不敢說的心聲。             

對南麻戰役的評論,終南信並不是一時頭腦發熱。

戰役開始不久,在滂沱的大雨中抬下來的過多的傷員和屍體,使他看到了這場戰役的艱難和殘酷。他每天都去掩埋屍骨的現場,注視著熱血的男兒在生命冷卻後任人擺布的淒慘景象。起先,人們還能一個坑埋一具屍體,後來隻有挖大坑才能及時處理過多的陣亡者。死者的表情各式各樣,有憤恨有痛苦、有平靜也有憂傷。每看到這令人刻骨銘心的壯烈場景,他就難以自製,雨水和著淚水流入口腔,醃漬他的腹髒。淚眼裏,黃土掩埋後的大坑,被雨水衝刷後了無痕跡,仿佛這兒什麽也沒發生,滿眼都是白茫茫的雨霧。透過雨霧,他仿佛看到千萬張嫠婦的愁苦期待,一直從秦漢的關山延續到雨煙中的沂蒙;聽到“萬戶搗衣聲”從遙遠的隋唐越過千古時空,變成了眼下如濤的泣歌。

他激動起來。啊!我可愛的祖國,你為什麽頻頻發生如此劇烈的戰爭陣痛,難道你非用這種方法才能邁開曆史的步伐?曆史為英雄們創造也為英雄們所主宰,用貧苦者的生命去解救貧苦者,這以惡除惡的方法正確麽?難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他痛苦地思考著。也就是從這時起,他開始注意這個戰役了,通過詢問和了解,摸清了這場戰役的來龍去脈,經過分析參考和對照,覺得這慘烈狀況本來是可以減輕和避免的。那些天,他想找個地方述說,希望能引起人們特別是指揮員的注意,他知道這樣做非常危險,特別是在戰爭時期,會被以動搖軍心論處,但他卻不害怕,如果能因此避免類似情況再次發生,讓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一場即興發言使終南信成為縱隊的名人,繼而又成為華東野戰軍內線兵團的名人,野戰軍首長非但沒有惱怒這個不知深淺的毛犢子,反而是讚賞有加,希望把他調到軍部。縱隊司令員征求他的意見,他婉言謝絕了,聲稱自己是書生談兵,最多是旁觀者清。其實,他不願意離開乙縱隊是因為他不願意離開支前民工。他知道,這是亟需幫助的人群,幫助他們掃盲,使他們能夠認識書本指引的理想之路,是一個不應丟棄的善舉。

戰役總結會之後,時常有人來看望他,大都是那次會議的參加者,大都是出於好奇和關切的心情,敢於指出首長的指揮缺點,這還了得!過去隻知道有“鬥膽陳言”這話,哪知道世上還真有膽子大似鬥的人,得去見識見識。麵對這些既有彪悍也有儒雅的戰將,他謙卑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總是小心地避開會議上說過的話題,在他看來,重複說過的話題就是炫耀,而炫耀卻是淺薄的代名詞。

       然而,一個獨特的造訪者卻使他疑竇叢生。

       那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人,長著一副鷹隼般的眼睛。來人詢問了終南信的家鄉,似乎對肖家灣很關切,終南信問那人是不是肖家灣人,那人卻一笑置之,說是軍旅之人四海為家,曾經在肖家灣住過一段時間,很喜歡那個地方。

       那人走後,張處長告訴他,來人是一個副團長,叫郭鵬程,原是個土匪,在抗日時期被收編過來。新四軍收編他基於兩種原因,一是他有強烈的民族氣節,二是他的隊伍有一定的數量和戰鬥力。至今,他身邊還保留一個老仆人和一個女兒,這在我們部隊是絕無僅有的。張處長還說郭鵬程的身上還有一些秘密沒有揭開。

       終南信覺得郭鵬程既親切又警惕,那親切的情感如同是剛出鍋的饅頭,雖被籠布遮蓋著,但香味還是透過籠布散發出來。從這一點,終南信斷定此人一定和肖家灣有極為特殊的情感,否則,他不會在聽到自己是肖家灣人的刹那,滿臉呈現的都是親切、關懷和懷念之情。終南信熟讀詩書,深刻理解久違故土的遊子遇到鄉人時的情懷,“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這是親切;“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這是關心;“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這是淒涼地懷念;而郭鵬程的臉上充滿了這三種情感。可是張處長說他姓郭,這就排除了他是肖家灣人的可能,因為,肖家灣沒聽說有姓郭的。看來,這個人確實有些神秘,這在終南信心頭留下厚厚的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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