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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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二章 各奔東西 第十三節 羅帕贈別

(2012-01-05 21:34:04) 下一個

公婆離去的日子,卻是肖鸞與施芳覺纏綿悱惻的時光。除去到後麵看望爺爺的時間,她和丈夫形影不離,花前月下雙飛雙落,紅燭燈旁凝目執手。不知行期何時、去赴何地,但在肖鸞的心中,別離仿佛就在明天,而且丈夫是一去不再複返。為此,她心中不安,愁苦憋悶在胸間卻不能說出,害怕說出來不吉利。

她聽別人說:家庭成員的生活經曆,往往有驚人的相似,子女大多會重複父母走過的路。母親年輕時經曆過離別的痛苦,如今,這樣的痛苦已在妹妹又即將在自己身上重現。此時,她更為深刻地體會到母親當年的淒楚,七八年時間獨守空房,白白地耗著青春,況且還要帶著她和妹妹,熬過來是多麽的不易!

       梅雨時節的天氣反複無常,一會兒陽光一會兒雨。陽光出現的時候,到處都濕漉漉粘糊糊,潮濕和沉悶壓抑著人們。倒是大雨滂沱的時候,人的精神卻爽快些。天,難道也知道宣泄?也知道長哭可以解鬱?愁苦中的肖鸞也似這變幻的梅雨天,時而沉悶、時而涕泗。

       她精心妝飾自己。細描眉峰、淡施朱粉,再配上月白的縐紗衣裙,款款地在施芳覺的麵前走動,粉紅色的乳峰隱約可見。他激動狂野,盡情地啜飲著可餐的秀色。每當此時,她問:“還走嗎?”施芳覺沉默,始終不講她所期待的言語。

       她變換方法。讓施芳覺講解歐陽修,讀柳永,描述李清照。施芳覺都做了,而且是繪聲繪色:“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是遙遠的思念;“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離別的惆悵;“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因思念而香消玉減。末了,她問:“思念痛苦嗎?”施芳覺說:“思念有時會比纏綿更有情調。”

       她不得不使用最後的招數:淚水如同大雨一樣滂沱。這時,施芳覺會為她遞羅帕,為她打水洗麵,用哄孩子的親切撫慰她。她問:“女人苦嗎?”施芳覺立刻回答:“不!男人最苦。”

       施芳覺是痛苦的。他為自己生長在一個戰亂頻繁的年代而痛苦,如果不是這樣,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按照自己的興趣選擇職業。無情的是曆史沒有如果,它有自己的規律。四十年代是戰爭的年代,二戰、抗戰、內戰,像一架架絞肉機,吞噬了億萬人的性命。在戰爭麵前,一切都得服從戰爭的需要,他認為自己作為富有階級的一員,理應為自己的階級而戰。這是大的事業。但事業和職業卻是根本不同的兩碼事,他能在這明知不能為而勉強為之的大事業中選擇什麽職業呢?去當一名士兵,和敵人麵對麵的廝殺?未免太浪漫了,理想化並不意味著喪失理性,書生和武士拚刺刀,沒人會那麽愚蠢;去政府謀一份差事,那麽腐敗的地方值得去嗎?去了又能做什麽,與其到那去,還不如在南京或上海找一份經濟實惠的職業,可是那樣又世俗了,為熱血青年所不齒;那麽,能到哪去呢?他一籌莫展。

理想、事業、責任是三大支柱,支撐著血性男兒的人生實踐。實踐過程的終點就是柱子支撐的屋頂蓋,金碧輝煌意味著成功,而破爛不堪意味著失敗。好職業可以把理想、事業、責任這三根支柱完美地集中在一起,在上麵修建一個華麗的屋頂蓋,從而實現理想、成就事業、履行責任。如何才能找到合適職業?施芳覺苦苦地思索,男人的苦,都集中在這裏。

       這天,他們在屋裏廝守,肖鸞麵前的案頭上放著一本《李太白集》,她讀的是《長幹行》這首。施芳覺佩服肖鸞的精明和執著,天天變換著花樣來軟化自己。隻聽到她讀道:“……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到長風沙。”太白的詩境引起施芳覺的聯想,他仿佛看到傳說中的望夫台上,妻子在極目遠望,愁容、亂發、瘦影、西風,一如馬致遠筆下的意境。他傷感無限但不改初衷。

這時,門人來報:請少太太去門房一趟。             

       肖鸞隨門人來到門房,隻見香蘭低垂著頭站在那裏,門人把一件約有七八成新的衣服拿給她看,說是從香蘭身上搜出來的。肖鸞問香蘭為什麽這麽做,香蘭說她奶奶沒有衣服穿,出不了門,認為這是舊的,所以就拿了。肖鸞沒說什麽,心中思量如何處置這件事。

巧得很,正在這時,施東山、那梅閣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少女走進門來。施東山和莊諧徑直走了進去,那梅閣見狀留下來,她問明了情況,嚴肅地對香蘭說:“你回家吧,讓你父親馬上來一趟!”香蘭哭著走了。

       施芳覺聽到父親的聲音,連忙從屋內走出,問候之後,父親把莊諧介紹給他,他看到莊諧,頓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又說不清在哪見過,這漂亮的少女使他感到異常親切,又說不清為什麽。肖鸞進來後,看到這裝束新潮的年輕人也非常高興,馬上拉著莊諧去到自己的臥室洗塵梳妝。

那梅閣從一個編製精巧的竹籃裏捧出一隻毛茸茸的小東西,施芳覺一看,高興地說:“從哪弄來的?”那梅閣說:“太太給的,說是純種的德國牧羊犬,狗中的貴族。”施芳覺問道:“起名字了嗎?”母親說:“沒有,你爸說讓你給它起。”施芳覺認真地想想,然後說:“德國有聞名於世的魯爾工業區,咱們中國沒有,我看就叫魯爾吧,行嗎?”母親說:“很好,就叫魯爾。”施芳覺把魯爾接過來親昵地撫弄,魯爾卻很警覺,小鼻子嗅來嗅去,最後才開始舔他的手臂,在一旁觀看的施東山咯咯地笑起來,說:“這小東西很警覺,是條好狗。”                               

門人進來通報說劉夢福夫婦來了,那梅閣聞聲走出。劉夢福夫婦見到那梅閣,雙雙跪下乞求:“太太開恩,丫頭不懂事,你老擔待些。”那梅閣冷冷地說:“大戶人家不允許出現這種事。人窮不能誌短。回來不可能,你找安福把這個月的工錢結了。”那兩口子頭磕得更勤,像小雞啄米。那梅閣沒理會這些,擺擺手讓家人把他們轟出去。

       那梅閣到中堂坐下,施東山問:“什麽事?”那梅閣把情況說了一遍,然後喃喃自語:“不可理喻,咱們可能是善人沒做成,倒做了惡人。”施東山說:“這都怪我,違背了不直接救助單個窮人的祖訓。祖宗的訓示自然有它的道理,隻不過是我們不解其中味,全憑感情用事,結果是事與願違。”

       莊諧洗梳後要到庭院觀看,肖鸞陪行。莊諧對這裏的一切倍感新鮮,她摟著那棵紫玉蘭感慨地說:“這麽大的樹,要開多少花呀!”當她看到那棵藤蘿,更是驚歎不已,說:“上海有名的園子我幾乎都去過,還沒看過這麽粗大的藤蘿。”白發長髯的老施太爺從屋內出來,高聲問:“鸞兒,什麽人來了?像是黃鶯在叫。”肖鸞笑著回答:“上海來的客人,莊老板的千金。”施太爺說:“好啊!這裏太老了,太舊了,不知能否過得慣?”莊諧看看仙風道骨般的老人,又看看古藤蘿,頓時生出一個主意,她招呼老人:“老爺爺,鄉下好著呢,這個院子可是全上海也難找。”她又對肖鸞說:“你家有照相機嗎?”肖鸞遺憾地搖搖頭,“要照相機做什麽?”莊諧說:“我想讓老爺爺坐在古藤蘿下照一張相,肯定比張大千畫的鬆鶴圖還要美。”老人說:“到底是大城市來的,想法都新鮮,人老了還能談上美?哈哈!”

       肖鸞回到前堂,把莊諧的想法給婆婆說了。施芳覺連忙說:“好主意,媽,你們也好長時間沒照相了,不如從淮城請一個照相的來,給我們全家都照照。”那梅閣看看丈夫,施東山笑嗬嗬地說:“兒子問你呢,看我做什麽?”那梅閣爽快地說:“既然是我幹女兒的主意,那就讓安福明天去請一個來。”莊諧笑了。

第二天清晨,施芳覺帶著肖鸞和莊諧劃船去湖蕩遊玩。汛期的香澗湖水麵寬闊,一輪紅日從東方噴薄欲出,染紅了大半個湖麵,天空中雲霞斑駁,逶迤拖向遠方,漁歌從遠處薄霧籠罩的湖麵傳來,把水鄉的淳樸送進遊人的耳中。麵對壯麗的大自然,莊諧手舞足蹈,驚呼:“太美了,原以為鄉下閉塞,誰知道竟這般的秀麗!”

她們正說著,隻見施芳覺突然停止劃槳,小聲說:“仔細聽。”她們立即全神貫注地傾聽,隻聽見一陣咕哇咕哇的聲音從水中傳出,仔細看看水裏,全是密密麻麻的魚,魚兒大頭小尾,約有寸許。莊諧驚奇地看著施芳覺,施芳覺說:“這叫魚陣,所經過的魚,全是清一色的央斯魚,央斯漁會叫,所以能聽到聲音。這個魚陣不小,你們看,遠處水麵起波皺的地方都是這個魚陣,過一會兒興許還能看到其它的魚陣,什麽鯰魚陣呐,鯽魚陣呐,聽老人們說,他們看過有十幾裏路長的魚陣。”這景象對莊諧來說簡直不可思議,猶如《封神榜》上的故事,不是親眼所見,打死她也不會相信。        

       這日黃昏,莊諧一個人跑到上屋和施太爺聊天,她看到施太爺正在廊簷下觀看晚霞,就搬隻小板凳在施太爺的身旁坐下,慢聲細語地說:“老爺爺,給我講個故事吧。”老人想了想,“好吧,我給你講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三日小日本轟炸肖家灣的事。”

“說來也怪,早在一個多月前,三清觀的道士就告訴鄉親,說農曆四月二十三日,小日本來炸咱肖家灣。人們半信半疑,之所以信,是因為道士從無虛言;之所以疑,是因為道士哪能知道小日本的情報?到了這天,街上的人早早地跑光了,往哪跑呢?都跑到南麵的麥田裏了。不到晌午,果然聽到嗡嗡的聲音從東邊傳來,飛來三架飛機,在肖家灣上空盤旋一回,在閣子上空丟了一個大燃燒彈,炸彈在閣子偏南一點的地方炸響,兩邊的房子立刻著火了。那天正好是西北風,長街變成一片火海。飛機又在長街的南頭撂了幾顆炸彈,然後就飛走了。一個人也沒炸著。”

“那些在麥田裏的人,一個個都把頭藏在麥棵裏,屁股撅得老高,兩腿還不住地顫抖。飛機飛走了大半天,不知誰說了聲:長街著火了。人們這才站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半條街給燒個精光。”莊諧急切地問:“那為什麽不去救火呀,”老人沉默片刻,深深地歎了口氣說:“窩囊呐!聽了鬼子的名字都嚇的屁滾尿流,哪敢去救火呀。”說完,他搖搖頭,把身子靠在藤椅上,閉上眼睛。年輕人也不著聲了。

這時進來一個穿軍裝的人,約摸有四十幾歲,他走到老人的麵前雙膝跪下,“不孝兒給父親請安了。”老人睜開眼睛說:“回來得好,我們爺倆還能見上一麵。”施萬山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說:“是孩兒不好,三年多沒回來。”老人說:“起來吧,你有你的難處。什麽時候接到的電報?”施萬山站起來說:“五天前,山東戰事緊張,實在脫不開身。”莊諧知道自己在此有所不便,就起身告辭。老人和兒子隨即就到屋裏麵去了。

       在兒子的攙扶下坐好後,老人問:“知道為什麽喊你回來嗎?”施萬山半天沒有吱聲,老人又追問一次,施萬山仍然囁嚅,見老人腰板直立目光突然亮起來,施萬山才勉強地說:“是害怕孩兒為國捐軀,再也見不到了?”老人的身子慢慢地軟下來,“這我倒沒有想過。你那幾個孩子都怎麽樣?”施萬山說:“正想告訴你老,他們下個月回來看望你老,然後在年底去台灣。”老人問:“為什麽?”施萬山說:“這是蔣經國的安排。我有一個同學在蔣經國手下,係中幹係重要成員,經他引薦,我也算是這個派係的成員。”老人說:“在曆史上,太子黨是非常危險的,要注意,不要卷進爭奪權力漩渦,那可是掉腦袋的事。知道芳覺畢業了嗎?”施萬山馬上明白父親為什麽火急催促他回來,“知道,大哥他難道……”老人說:“什麽都不要說了,我把芳覺交給你。我揣摸著,隻有在你那兒最安全。同時他也需要磨練磨練”

       就在施萬山叔叔走進鬆堂的那一刻,肖鸞知道分別的時刻即將來臨。她欲訴無門、欲哭無淚,仿佛即將來臨的離別就是生死之別。事情既然不可挽回,也就順應著去做自己應當做的事。她又能做些什麽呢?該施展的都施展了,毫無成效,她思忖了半時,於是將結婚時穿的一件湖藍色真絲內衣剪開,取成一塊一尺見方麵料,做成一塊手帕,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上麵繡上了李白“長幹行”詩篇中最後的四句詩作為臨別贈物,那四句是: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到長風沙。

       安福去淮城請來了攝影師,為他們照了全家福。按照莊諧的設計,施太爺坐藤椅在古藤蘿下照了一張相,莊諧也和老太爺在古藤蘿下合了影,老太爺和兩個兒子、和長孫及孫媳都分別合了影。哪成想到就是施太爺在古藤蘿下的一張照片,解救了他的長孫並成就了一番佳話。自然這是後話。

       他們正在照相的時候,家丁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香蘭在回家的當天,不忍父母的毒打而投湖自盡。一家人聽到這個消息,心情不禁沉悶,肖鸞略顯悲傷,畢竟主仆一場,感情還是有的,心中馬上設想用什麽樣的方式表達哀思。而那梅閣的頭腦卻飄過一絲憂慮與恐懼,生怕這事會引起不良後果,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而天真的實實在在塌了下來。

(樂閑人提示:隨著本章結束,全書主要人物悉數登場,亦留下許多伏筆。接下來,將以終南信為主線、施方覺為副線展開,改朝換代的波瀾壯闊將通過一係列細節體現出來,各個人物的性格發展和結局可能出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一如三個節選中的魯長河、張瑜亮和終南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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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q 回複 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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