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東山決定和妻子一道去上海。
此行的目的有兩個,一是處理錢莊的資產,錢莊老板莊錦源堅持他本人必須來一趟上海,二是想在上海購置一處合適的住所以備不虞。經過認真的思考,他覺得父親讓他離開肖家灣的話有道理。
利用在南京轉車的時間,他拜望了考試院的同仁,他們大都牢騷滿腹,抱怨米價是天價,抱怨那些屢屢吃敗仗的不爭氣的將領,抱怨數量多得不可再多的乞討的難民,把一個好端端的帝王之地弄得烏煙瘴氣。施東山征求對自己去向的意見,二三知己諄諄告誡:眼下不要輕舉妄動,還是等戰局見分曉再說。他很得意,越發覺得自己回歸故裏的正確。
自然,夫子廟和雞鳴寺是他們必去的地方。
夫子廟的破敗出乎想象,秦淮河上,飄滿了垃圾,水綠得發臭。江南貢院附近蚊蠅叢生,到處都是蓬頭垢麵的難民,看了既憐憫又惡心。近在咫尺的瞻園他們也不去了,估計那裏也是如此,遊玩需要情致,可滿目淒涼,何來情致。
雞鳴寺的情況意外的好。他們是下午去的,沿著陡峭的階梯進入山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古城闊大的灰蒙,一切繁華和腐敗都被撲麵而來的灰色所掩蓋,隻有考試院是個例外,像是滄海中的仙山一樣金碧輝煌。
寺廟內,擠滿了上香的人,這兒是善男信女們的信仰所在,是他們心中的福田。有人燒香作揖,有人投幣抽簽,他們臉上都凝聚愁雲,戰亂期間,自然祈求佛主保佑平安。
在大雄寶殿,那梅格點燃了幾束香,然後閉目默默禱告,施東山站在一旁注視。禱告完畢,那梅閣往箱子裏丟下幾枚銀元,引起旁人的驚羨。之後,夫妻二人小心翼翼地邁過門檻,懷著肅穆的心情而去。
出山門,下台階,來到大街上,迎麵碰到一個赤腳和尚,那赤腳和尚見了施東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說道:“施主,讓貧僧為汝看個吉凶如何?”施東山擺脫了那赤腳和尚的手,連聲說:“無稽之談,無稽之談!”他們快快地走了幾步,隻聽到赤腳和尚在後麵喊道:“汝麵色晦暗,如不趨利避害,必有血光之災。為什麽拒絕貧僧的好意呢?”他們聽和尚這樣說,走得更快了,他們以為和尚無非是危言聳聽,想騙幾個錢花。
驀地,那梅格止住腳步,施東山也跟著停了下來,回首看那赤腳和尚,卻不見了蹤影。這段街麵寬闊,幾乎沒障目之物,赤腳和尚難道土遁了?他們好生疑惑地站在大街上,一絲不安湧上心頭。
到了上海,錢莊老板莊錦源先生早已在老北站的出口等候。上了莊先生的雪弗萊轎車,大約半個小時就來到莊錦源在華亭路的住所,一座優雅別致的英格蘭式住宅,樓前如茵的芳草地,幾株嫣紅的夾竹桃花,把那幢潔白的小樓映襯得宛如披上婚紗的新娘。
莊錦源仍然記得施東山的習性:喜歡安靜,膩煩熱鬧,無論是高雅的還是世俗的熱鬧。他特地請來一個維揚菜係的名廚,專門為老同學夫婦料理飲食,使他們足不出戶就可嚐遍天下名菜,諸如鮑魚、鰣魚、飛龍等等不一而足。盡管莊錦源拿出了諸如路易十三、芝華士二十一年等高檔洋酒,但老同學卻堅持隻喝陳年的雙溝大曲,使得莊錦源很無奈,隻得主隨客便。
莊錦源告訴施東山:錢莊已經關閉,盡管他沒有事先征求施東山這個大股東的意見,而是以做人應有的忠誠和商人的精明,做出了迫不得已的決定。受戰局影響,法幣日趨貶值,如果經營下去,結果隻能是坑人害己。因此,他在法幣剛剛開始貶值的時候就宣布停業,早早地把錢莊的所有法幣都換成了硬通幣,並且讓儲戶都把存款提走,使他們免招損失。他為此很得意,認為做了一件積德的事。莊錦源還說他已到花旗銀行就職。
施東山感謝老同學的明智和忠誠,同時也征求老同學對資產處置和意欲購置一幢住宅的意見。莊錦源建議他把錢存到花旗銀行,在美國開啟賬戶以確保無虞。關於住宅,莊錦源建議等等看,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把錢變成房子就等於把活錢變成死錢,不如等局勢明朗後再說。施東山聽從了老同學的建議,但莊錦源讓他寫一封資產使用委托書。施東山認為沒有必要,莊錦源堅持他一定得寫,說這是法律依據,因為戰亂,他們可能聯係不上,這樣,莊錦源就可以合法的處置這些財產,以確保財產不受損失。
處理完資產事宜,在莊錦源的陪同下,施東山去了一趟《東方雜誌》編輯部,拜望了“選論”專欄的編輯人員。因為他的文章大都在這個專欄發表。
對那梅格來說,上海之行最大的收獲是結識了一個好友,認了一個幹女兒。
莊錦源的太太叫羅幽菡,一個洋買辦的千金,一個富有情調的人。那梅格從她的身上感受到英格蘭式的含有些許矯飾成分的高雅風度。通過談心,她們發現,在對待夫君和家庭的看法上,她們是一致的,那就是:家,應當是溫馨的窩;是男人事業航程中休憩的港灣;是孩子們練翅膀的地方,更應當是孩子將來的美好回憶所在。
莊氏夫婦隻有三個女兒,長女莊瀾已出嫁,隨夫君遠在大洋彼岸,次女莊靚在江灣的複旦大學讀書,不是禮拜天不回來,家中陪伴他們的隻有小女兒莊諧。
莊諧今年十七歲,在南洋模範中學讀高二。莊諧很喜歡這個來自遠方鄉下的阿姨,下學回家總是纏著那梅閣問這問那。那梅格給她講故宮皇城的故事,講滿清遺老遺少的閑情逸事,講香澗湖,講肖家灣。莊諧聽得非常投入。她的活動範圍太小,每天老是沿著家門校門這樣一條固定的路線上車下車、觀看著已經看過千萬次的街景,實在單調乏味。在她眼裏,生活的路就應當像那梅閣講的那樣多姿多彩。她想出去走走,她向父母提出要求:要跟著叔叔阿姨一道去鄉下。
莊錦源夫婦對小女兒提出的要求深感意外,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兒自出世到現在,還沒離開過上海一步,讓她出去見見世麵很有必要。隻是肖家灣離上海太遠,回來必須有人護送。給別人添麻煩的事,他們不會去做。而女兒的要求是無法拒絕的,他們一直寵著她,如果拒絕了她的要求,還不知這小祖宗會變出什麽樣的戲法折磨他們,因此他們很為難。
沒有女兒的那梅格對此卻喜出望外,疼愛孩子是女人的本能,她的兩個兒子都大了,不再需要細心嗬護,母愛積聚在心田,也是一種寂寞和孤獨。自打見到莊諧的那一刻起,她仿佛找回青春的自我,也補償了沒有女兒的遺憾。那梅閣征得施東山的同意,向莊氏夫婦表示希望認莊諧為幹女兒,把她帶回肖家灣度過暑假,然後安全地送她回來。莊氏夫婦自然是滿口允諾、感謝不盡。
臨行時,羅幽菡送給了那梅格一隻出生隻有十多天的純種德國牧羊犬,她告訴那梅閣說這隻狗是狗類的名門望族,希望那梅閣能喜歡它。站在旁邊的莊錦源十分納悶,這隻狗是他從一個英國人手裏弄來的,花了三百塊大洋不說,還費盡了心思,沒想到太太是這樣舍得。
回來的途中,他們中途從蘇州下車,施東山說希望去一趟寒山寺,領略一下古刹鍾聲的意境。那梅格自然一百個讚同,因為他們身邊有一隻久未出籠的小鳥,叫嚷著要走出書本,見識夢幻般的楓橋月夜。
在蘇州,他們住在觀前街一個較為豪華的旅館,這兒離百年老號采芝齋很近,那梅格非常喜歡這個老店製作的鬆子糖,她買了許多,準備帶回去。莊諧像一隻偎人的小鳥跟前跟後,嘰嘰喳喳地呢喃不停:“這就是做鬆子糖的老店呀!你看這房子,雕梁畫棟,你看這路麵,
華燈初上時分,他們在觀前街閑逛,從巷子的深處傳來清脆的叫賣聲:“楊梅啊,新鮮的楊梅!”他們回首望去:闌珊的燈光下,一個青春吳女,挑著擔子輕盈悠然而來。他們止步佇立在街頭,凝視從昏暗漸漸變為清晰的身影從古巷中走來,幾束翠葉襯托下的楊梅鮮紅欲滴,誘人津液頓生,他們仿佛墜入詩詞的意境。那梅格了解丈夫的心意,挑好的楊梅買了許多,看著依舊醉迷的施東山,說了句:“此時若有瀟瀟的梅雨就更有詩意了。”施東山連聲說道:“正是,正是。”[1](注1)
去寒山寺是第二天上午,他們雇了兩張人力車,施東山單獨坐一張。出了閶門走了十餘裏路,便來到寒山寺。
隻見一座石拱橋高高地跨越在不寬的河道上。施東山心想這肯定是楓橋,令他奇怪的是:聞名遐邇的寒山寺竟然沒有石拱橋高。進了廟門,看到所有的殿堂都是矮矮的灰灰的,廊柱和門窗的油彩已剝離斑斑,大殿內的佛像也很平常,不如肖家灣東廟的塑像高大。施東山很掃興,沒想到千古揚名的寒山寺,竟如此破小而寒酸。但是,寺內的遊人卻是熙熙攘攘,悠揚的鍾聲不絕於耳,矮小的鍾樓前竟圍滿了等待敲鍾的人。莊諧拉著幹媽,說一定要去敲鍾。施東山和她們打個招呼,獨自一人走出廟門,上了楓橋。
站在楓橋上,太湖之濱的水鄉景色展現在施東山眼前:簇簇綠樹中露出青青的農舍,河汊彎彎阡陌縱橫,遠遠近近,許多彎弓一樣的石拱橋散布在網格狀的平原上。他正陶醉於水鄉景色,驀然從千年的古刹中裏傳出幾次鍾聲,鍾聲低沉而悠揚,給水粉畫般水鄉增添了凝重肅穆的氣氛。
鍾聲振蕩了他的心靈,他悟出了寒山寺沒有壯觀氣勢的道理:它是一座平民化的寺廟,寺內諸佛和藹可親,沒有高大陰森的殿堂,因此也就沒有拜謁時的恐懼;它是一座智慧的寺廟,和水鄉融為一體,鍾聲是它向水鄉人們的問候和祝福,寒山和拾得雋永智睿的對話[2],(注2)至今仍然向迷惘的人發出告誡。它因寒山而得名,因楓橋而秀麗,因張繼而顯揚,因背靠水鄉而溫潤。他體會到鍾聲是可以閱讀的,依靠張繼的名篇,鍾聲飛越時空,達官貴人和尋常百姓無不從那樸質的詩句中感受到鍾聲的渾厚悠揚,感受到遊子的思鄉情懷。
他油然地想起張繼,仿佛看到落榜後的他,懶散頹廢地依臥在昏暗的漁家燈火旁,任憑從水麵滑來的鍾聲點燃自己的思鄉愁緒。張繼是失意的,雖然後來中了進士,但始終處在幕僚的職位上;張繼又是得意的,因有這一首傳世之作而垂名詩史。他進而想起了自己,已經發表的文章,又有哪一篇可以流傳於世?他有些羞愧。
他看到從廟門進進出出的人流,不由得萬分感慨:比起香澗湖,這裏並不優勝,反而缺少幾分原始,缺少幾分素淡。這兒的一切都是人文的,甚至連杏花春雨、秋水落霞,在古建築的襯托下,都帶有人文痕跡,看上去平平常常的一山、一石、一閣、一樓,經過人們的刻意雕飾渲染,變得秀逸、雋永、深邃。啊!人文的江南,由人傑而推出地靈的江南,他由衷地感慨江南人的聰明智慧。
他悠然在楓橋上徘徊,那梅格帶著莊諧也走上了橋頭,那梅格說:“這橋挺有詩意的,彎彎的、高高的,旁邊又盡是粉牆黛瓦人家,畫境一般。”莊諧說:“阿姨,你挺有文采,講起話來文縐縐的。”那梅格說:“小諧,這兒好玩嗎?”莊諧說:“楓橋和寒山寺是一對姐妹。不過,我更喜愛那口大鍾,敲的時候我很激動,那可是千古悠揚的鍾聲呀!我竟然親自敲了,多棒!”施東山脫口說了聲:“形容得好,是千古悠揚的鍾聲。小諧,將來學國文吧,當個記者或者作家,去製造優雅和夢幻,一輩子都生活在詩意裏。”莊諧撅起了小嘴,說:“爸爸希望我學經濟。他說大姐已出嫁,二姐學理科,現在隻有我能夠繼承父業。”那梅格接過話頭說:“那也很好,繼承父親的事業,路走得順暢些,女孩子,不要去冒險。”莊諧無可奈何地說:“也隻有這樣了。”
見莊諧玩得高興,他們決定推遲幾天行程,把蘇州的園林玩了個遍。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內,他們玩了獅子林、留園、拙政園、西園、等大部分的園林。
【注解】
[1](注1)江南的梅雨始終是文人抒情的題材,如溫庭筠: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再如賀鑄:若聞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注2)[1]寒山和拾得是唐代寒山寺兩位高僧,他們有一段流傳很廣的對話:
寒山問拾得:“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濺我,如何處之乎?”拾得笑曰:“隻要忍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