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訓斥兒子的時候,那梅格和肖鸞婆媳二人正站在門外,她們也是先後來上房請安相遇的。肖鸞後到,聽了一回,覺得不能讓公公發現兒媳在場而丟臉,轉身回走了。於是,那梅閣便走進屋。老人見兒媳進來,就對兒子說:“起來回去吧。”施東山這才起身。那梅閣說:“父親,早飯是端來吃還是你老人家到前麵去吃?”老人說:“芳覺在家嗎?”那梅閣說:“去釣魚了,還未回來。”老人說:“等他回來再喊我。”
夫婦二人回到書房,施東山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梅格試探著說:“我們是不是真的要考慮離開肖家灣?父親已是幾次談及此事了,你老是說局勢一旦平穩就走,父親可能認為是敷衍他。”他說:“現在怎麽走呢,到哪去?去南京,國民政府還有希望嗎?參加共產黨,我能吃那個苦嗎?你說怎麽辦?”那梅格說:“要不我們去上海,在那裏買幢房子住下來。”他說:“還是等等看,事情還沒有到父親說的那樣危險,鄉村有饑民,但還不是餓殍遍地。是不是父親老了,變得膽小了?”那梅格想起母親的話,母親曾經告訴她要注意荒年,母親去世已好幾年,饑荒年年有,饑民時時在,也沒有出什麽大亂子,沒有公公說得那麽可怕,於是就說:“人老了,可能膽子就變小了。”施東山朝窗外看看,又看看座鍾,然後說:“趕快派人去找芳覺,時候不早了。”那梅格應聲走出書房。
此時的施芳覺正在把釣來的魚往水盆裏倒,見母親走來,笑嘻嘻地說:“媽,看我釣了多少魚!”那梅格卻連看也沒看就說:“快去喊爺爺來吃飯,他在餓著肚子等你呢。”施芳覺二話沒說,洗洗手就往後麵去了。
他攙扶爺爺來到二進的餐桌旁坐下,廚師已把飯菜端好,爺爺說:“把你媳婦也喊來一道吃。”站在房門口的肖鸞聞聲說道:“爺爺,我吃過了。”爺爺說:“吃過了也過來坐坐。”肖鸞笑吟吟地走過來坐在右邊。早飯是稀飯饃饃,小菜是香鹵、糖醋蔥頭和一小碟糟魚。
老人掰一塊饃饃蘸上香鹵汁放進嘴裏,慢慢地嚼碎咽下,然後看著庭院內那棵高大濃鬱的紫玉蘭樹對施芳覺說:“有幾年沒見紫玉蘭花開了吧?”他說:“是有幾年了,這樹開花的時候我都在學校。”老人說:“還能記得這棵樹開花的樣子嗎?”他說:“記得,宛若雲霞,不是親眼所見,體會不到那壯觀。”老人問:“紫玉蘭花為什麽開放?”他知道爺爺又在考查自己,就認真地想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說:“本性使然。”
老人說:“對,本能使然。年年如此,不因風吹雨打而停歇,開,是它的本能,誰也阻擋不住,除非連根把它鋸了,否則它就要開,而且是縱情地開。紫玉蘭花期不長,隻有十幾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它就開了那麽十幾天,開得滿天雲霞似的。”老人神采飛揚,不停用手比劃著,“然後長出嫩葉子,長得枝繁葉茂,然後落葉子,落得赤身條條,然後又是一片燦爛,周而複始。是這樣嗎?”
他說:“是的,爺爺。”老人接著問:“悟出了什麽?”他想了想說:“把握美好瞬間,燦爛就在眼下,不要去管那三百五十天的寂寞。”老人搖搖頭說:“遊俠行為,有點像武士道,不是君子行為。”
老人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正色說道:“周而複始,是久遠的持續,開,是本性迸發,謝,是情致收斂。紫玉蘭就是紫玉蘭,不是梨樹,不是春桃,更不是月季,把它砍了當柴燒,發出的仍然是紫玉蘭的香氣!”後麵的一句話,老人說得抑揚頓挫,繞梁不絕。
他悟出了玄機,匆匆回到臥室,在手心寫下“五百壯士”幾個字,回到餐桌前出示給爺爺看。老人一看,頓時發出爽地笑聲。
他想起了幼時,膽小的他總愛在爺爺的大褂襟後麵窺視外麵的一切,爺爺帶他去長街趕集,他把爺爺的手指攥得很緊,生怕被人衝散。夜晚,他要爺爺坐在身旁看護才能睡著,即便長大了,每遇到令人擔憂害怕的事,首先求教的仍然是爺爺。在他眼裏,爺爺是無所畏懼的。
眼前,爺爺盡管老態龍鍾,但卻神情自若,充滿自信,於是他問:“爺爺,你真的什麽都不害怕嗎?”老人說:“怕!怎麽不怕呢麽?不過,常人怕的我不怕,比如奸人、強人和無賴之輩。我畏懼上蒼,害怕冒犯了天理人心被老天懲罰。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更害怕,害怕魔鬼纏身萌發邪念,總是誠惶誠恐。曾子的‘吾一日必三省吾身。’其實也是一種恐懼,恐懼自己的言行有違聖道。所以,一個人在世,要尊敬自己應當尊敬的,要畏懼自己應當畏懼的,不知道尊敬,是驕橫,容易遭受侮辱,不知道畏懼,是無知,容易送命。”
老人停頓一會,又吃了幾口稀飯,繼續說道:“民國二十年那場大水,肖家灣四周一片汪洋,長街成了孤島,秋糧絕收,百姓隻有挨餓的份。我們鬆堂兩邊的廂房堆滿了糧食,我計算著到明年午收的時間,最少還有半年時間,就把糧食分成一百八十份,每天拿出一份救濟鄉親,在東廟廣場支上幾口大鍋熬稀飯。”施太爺說到此臉上露出無奈之色,“說來慚愧啊,稀飯熬好了,隻給肖家灣的人吃,外村人一律不給,硬硬地把人家攆走。”他停頓片刻,“到了春節,開始有人餓死了,我就自己帶著錢,租一條三桅船去六安州買糧回來放,救命比救火還要急,因為天天都有人餓死,結果是倉裏的糧食放完,家中的積蓄用完,接上了早大麥。那時候,我就非常畏懼,家裏不敢存一點餘糧,不敢留一份閑錢,覺得不把糧和錢都拿去救命,老天肯定會懲罰我。我把這些都拿出來了,心裏踏實了,盡管我們家也喝了三個月的稀飯,也是饑腸轆轆,但沒人埋怨,都覺得隻有這樣做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所以,常懷畏懼之心可以使人心安,”
吃完早飯,施芳覺告知父母要去嶽丈家看望,就和肖鸞一起離開鬆堂。路上,肖鸞把爺爺責備公公的事訴說一遍,他過了好半天才說:“爸爸和終叔不一樣,終叔天天走鄉轉村,知道佃農的苦楚,易生同情之心。爸爸是學者,過分理性。我認為爸爸不想離開肖家灣,經曆過仕途,做過學問,他已別無所求,隻想圖安靜,沉迷於目前的田園生活,所以,爺爺的話他聽不進去。”
肖鸞想到他們祖孫二人的談話,把他的手拿起來掰開看看,看到那“五百壯士”幾個字,不解地問道:“五百壯士不是戰國的事嗎?你寫這是什麽意思?”他不想和妻子說這些,就敷衍說:“這是男子漢的事,別操心了。”肖鸞心裏老大不快,反譏道:“你看你這男子漢,你我的吃穿用,哪樣是你掙來的?”他哈哈笑起來:“爺爺說得一點不假,是得尊敬人,一件事沒給你講明白,你就譏笑我。虧得我臉皮厚,要是稍微薄了一點,就被你的手指刮出血了。”肖鸞不由地笑了,“你要不給我講明白,我還刮你臉。”
他看看布滿鉛灰色雲層的天空,“你看這天,早晨還好好的,說陰就陰了。我的好心情也被你弄壞了,你的話使我想起現在的處境,大學畢業,意味著青春歡樂到此為止。過去,自打記事起,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一路走來一路歡笑,這是享父母的福,享祖宗的福。現在,除了憂思還是憂思,我不能繼續吃祖宗的飯,我要開創自己的天地。到那時,我才能把屬於我的歡樂找回來,這應該是堂堂正正地男子漢了吧!”肖鸞說:“看你講的,老是我我我的,你那歡樂有沒有本少奶奶的份那?”他一本正經地說:“有哇,沒有你,我和那個歡樂去?”
他接著說:“其實,我和爺爺早晨講的都是這些,爺爺的教誨從都是循循善誘,不直說,讓你去品,讓你去悟,隻有大徹大悟了,才能做得得心應手。”肖鸞說:“那麽說你們定下來了,能告訴我爺爺讓你做什麽嗎?”他遮掩說:“沒有談具體的該做什麽不做什麽,僅僅指明了方向。”肖鸞想起了那赤腳和尚的話,於是就問:“到東北方向去?”施芳覺沒好氣地說:“去那兒做什麽?要去也得向南。”肖鸞說:“那和尚可是說到東北方向可以避災的。”施芳覺說:“聽那和尚做什麽,行動服從信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肖鸞聽了,暗暗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