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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二章 各奔東西 第九節 堅守與背叛

(2012-01-04 02:03:16) 下一個

施方覺六月下旬回到肖家灣。

施東山問及他畢業後的去向,他說要安下心來思考一段時間再決定。施東山微笑,沒再問下去,而是告訴他:“終南信和終蘊跟著新四軍派來的人走了,他們臨走時到鬆堂來辭行,終蘊是奔方平去的,真是個難得的好姑娘。看來,終思平的兒女個個都是好樣的。”施方覺想起十幾天前,終南信去過南京,但沒有和自己談及北上的事。他很惆悵,心想多年的好友,竟不辭而別,他既然能和自己的父母講要參加新四軍,為什麽不能當麵打個招呼?一杯餞行酒總是應當喝的。雖有埋怨,但他明白,他和終南信雖是好友,但對時局的看法卻形同水火,用時髦的話說,自己是右翼,終南信是左翼,早晚要分道揚鑣的。他也知道終南信心情和他一樣,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們之間的友情,從不和他談論政治上的事情,甚至連誌向這類話題也絕不掛口,生怕引起爭執而衝淡他們的如蘭之誼。

在多數的日子裏,每日清晨,施方覺都戴著鬥笠,駕一葉輕舟,去香澗湖的葦蕩深處垂釣。

六月的葦蕩是一個紛繁的世界。黃雀嘰嘰喳喳地歡歌,像是情侶的絮叨;水麵上,菱角瘋狂地生長,葉麵戧在一起,一派青翠的雜亂!芡實展示著誘人的魅力,無數隻圓圓的、大小不等的、布滿脈絡的葉麵粘貼在水上,像是無數張幼稚的臉在仰望晴空,葉麵上,圓潤的水珠盈盈閃閃,比水晶還要透明,淡紫色的小花,燦爛地笑著,沒有因自己微小且處身偏僻而放棄爭豔。

施方覺來到老地方,撒下魚餌、垂下釣鉤,端坐在船首,凝視著靜止不動的魚浮。一會兒,魚浮跳動,很快沉入水底,他順勢一拽,一條鯽魚掙紮著被拎出水麵。他把釣上來的魚放進少有積水的船艙,又重複著下一輪動作。這裏的魚多得讓人興奮不已,最後,他釣夠了,收起魚竿,把小舟劃離葦蕩。

來到一個水灣,他把鬥笠往下壓壓,遮住斜射而來的朝陽,背靠船艙的隔板,閉上眼睛。這是靜悄的世界,靜得能聽到自己的耳鳴。但是,他的心緒無法融入這靜謐的世界。一紙畢業文憑如同一道柵欄,把他的生活隔成了兩個不同的天地,學生時代的無憂無慮恰似飛走的黃鶴。徘徊於十字路口的他,心緒迷茫,不知應該把腳邁向哪條道。

他可以安閑舒適地生活在肖家灣,不去過問讓人心煩的動蕩時局。可他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舒適安閑不屬於他。他要有自己的事業,可他偏偏趕上了狼煙四起的戰亂,經濟致用的學問被束之高閣,一切服從於戰爭的需要,而戰爭就是屠殺,也就是一切服從屠殺的需要。

他的心和國民政府相通,盡管他知道國民政府麵臨危亡。五月十六日從孟良崮傳來的噩耗,簡直就是民國的喪鍾,追隨民國就意味追隨死亡。去參加共產黨?不可思議!蘇聯就是獨裁專製的社會,那裏是人間地獄,斯大林的共產黨和希特勒納粹沒什麽兩樣,作為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的中共又能好到哪裏去,被他們的同誌稱之為山溝裏馬列主義的毛澤東可能要好一些,但那是不是貼上洋標簽的“遊民文化”?

他很佩服杜亞泉,特別欣賞杜亞泉提出的遊民文化的論點,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缺少獨立性,一旦和遊民結合就產生遊民文化。遊民文化具有雙重性,達則與貴族同化,窮則與遊民為伍,順利時顯示貴族性,好武斷、喜壓製,剛愎自用、視他人為阿鬥;窮則為遊民性,懷憤恨、喜破壞,言行過激,視他人皆可殺。千百年來,改朝換代戰爭的實質是“帝王革命”,打倒皇帝做皇帝是迄今中國一切革命的特點。

他想,與其這樣皇帝輪流做,造成生命塗炭哀鴻遍野,還不如幫著皇帝理朝綱,溫和改良循序漸進。可是國民政府已是支離破碎,像將傾的大廈,還有救嗎?但是,自己畢竟是屬於民國的基礎階層,背叛自己的階級,意味著背叛自己的靈魂,其結果隻能是一隻搖尾乞憐的叭兒狗。古今中外這樣的事例還少嗎?

他想起了即將來臨的端午節,由此想起了屈原,腦子裏瞬間出現了死的想法,既然追隨是絕路,背叛不可能,權衡下來,隻能去死。怎麽死呢?就在這兒沉湖自盡吧,王國維不是沉湖自盡的嗎?據陳寅恪說這老夫子自盡是為了殉難,殉思想和階級的淵源之難,這倒也符合自己現在的處境。

他站起來,摘去鬥笠準備向水麵撲去。

他看到了水中的身影,清秀而軒昂,心中為之一熱,爺爺讓他背誦《祭義》文章時的場景曆曆在目,自愧之心油然而生:為什麽要這樣做?對得起誰?

突然,他想起了田橫麾下的五百壯士,想起了首陽山下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齊,想起了匿藏於侯門門的季布,想起了“揚州十日”和“嘉興三日”那千千萬萬的靈魂,他頓時熱血沸騰。對,人要活得有意義,殉難也要殉得壯懷激烈,讓人們知道有一個從肖家灣走出去的施方覺,一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青年。                    

就在施方覺長想於香澗湖蕩時,鬆堂內也在進行著一場對話。上房內,施太爺和施東山父子二人靜靜地相視而坐。這天是梅雨天少有的晴日,鳥雀在房簷上竊竊私語,鬆堂裏到處飄蕩梔子花濃鬱的芬芳。

施東山起得很早,盥洗之後,便來到上房向父親請安。父施太爺坐在窗下,悠閑地看著窗外,看到兒子進屋,老人示意其坐在自己的對麵。施東山說:“父親昨夜睡得可好?”老人點點頭,接著就是長時間的沉默。

就在施東山想告辭的時刻,老人問:“方覺的去向定了嗎?”施東山說:“還沒有,他說要思考幾天再作決定。”老人長長地歎了口氣:“知子莫如父。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欲擒故縱?”施東山說:“他的事,總是要他自己決定呀!”

老人臉色凝重,用手敲擊著桌麵,炯炯的目光直射過來,幾乎穿透了施東山的腑髒,見兒子始終陪著笑臉,他的臉慢慢地舒展開來,“東山,父母於子女,身教勝於言傳。這一點你不如萬山,萬山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麽,不適合做什麽。你呢,以看不慣官場為由而辭歸肖家灣,其實,哪兒有什麽世外桃源,即便康乾盛世,也是腐敗叢生,貪官遍地,更不要說晚清了。民國是晚清的延續,腐敗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想你都明白這些,隻不過是有心逃避是了。”

施東山滿臉的赧色,手腳不知放在哪兒好,隻聽到老人繼續說:“你如同是坐鎮指揮的將軍,先把方平指派到新四軍,現在又等著方覺去投奔國軍……”

“父親,不要再說了……”被老人說到疼處,施東山羞愧不已,不敢正視父親。老人看著兒子說:“天地之大德曰生,你生了他們就有義務引導他們走上正道,讓他們活得好。看看人家終思平,看準了事就去實踐,危險自己頂著。有其父必有其子,終南信真是好男兒,沒被父親遇難之慘痛嚇倒,也義無反顧地走了。你把方平送走,說是為了這個家族,實際上他是替你去的,沒想到,你是這麽自私,那麽年輕的孩子,去到那虎狼之地。就像你爺爺當年安排你老大一樣……”施太爺說到此,欲言又止。

施太爺盡管說了半句話,施東山卻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為什麽一直不讓自己和老大施懷遠來往的原因,原來老大走的是東洋路,現在老大已死,究竟是可悲還是可賀?方平之路,順暢還是受阻,隻有蒼天知曉了,他一下子跪在父親的麵前哭訴:“孩兒不孝,惹父親生氣了。”老人看著跪在麵前的兒子,心中的悲憤緩和了許多:“人,不管在什麽時候,都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投機也是背叛。方覺的去向是明擺著的事,不需你鼓動。由他去吧!”

老人停頓一回兒,又說:“現在說說你。大匿隱於市,你卻沒有理解此言的要旨。戰亂時期最大的危險在農村,這裏有大量饑餓的人,他們仇視富人,必欲置於死地而後快。俗話說貨到田頭死。法律也一樣,它在農村形同廢紙,權勢者的話就是法,他張張嘴就可以送掉一個人的命。你以為少收租,施恩於窮人可保平安?告訴你,窮人心如溝壑無法填滿,除非你變得和他們一樣窮。記住!饑民如幹柴,落魄文人如火星,這兩種勢力一旦結合,勢必燃起燎原烈火,會燒毀一切。你還是走吧,去到你應當去的地方,不要在這冒充善人。”

“我在世的時間不多了,沒想到令我放心不下的竟是長子和長孫。但願老天能保佑你們,祖上的陰德不知是否能保佑你們度過劫難?”老人說完了就閉上了眼睛。施東山對父親說:“父親的教誨,孩兒一定牢記,局勢一旦平穩就走。”

施東山發現老人的眼角流下二行清淚,自己心中也淒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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