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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六章 沉重的博弈 第二節 革命方言

(2012-01-20 17:45:34) 下一個

從兵團司令部到乙縱隊軍需處,有幾十裏路,需要走兩三個小時,終南信向聯絡部領導告了假,沿著一條蜿蜒的小河北行。

初春時節的蘇北平原,荒涼而單調,小河裏滿是枯黃蘆葦和淩亂蒲草,幾十裏路連綿不斷,看得讓人生厭。一望無垠的田野,全是白蒼蒼的鹽堿地,陣風吹過,白煙旋起。稀落的村莊死氣沉沉,不聞雞鳴狗吠,烏鴉倒是很多,三三兩兩棲息在枝頭,不時發出瘮人的啼叫。而荒野的新墳頭,卻是密密麻麻連片成陣,大有超過村莊之勢,戰爭威力之大,連陰陽二界都能顛倒過來。

 

張處長隻在醫院裏待了一天,就回到自己的崗位,隻不過左胳膊被吊在脖頸下麵。看到終南信到來,張處長非常高興,苦於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招待,就拿了幾個玉米棒放在火上烘烤。

張處長說他受傷純屬意外,當時他正在組織民工往前線運送彈藥,不知從哪個地方鑽出了幾個逃竄的散兵,用槍逼著他,要幾套解放軍的軍服。他一邊應酬他們,一邊拖延時間,等魯長河他們趕到時,一個散兵惱羞成怒,向他開了火,他順勢倒在地上,敵人很快被消滅。“我命大,沒打到要害。否則,咱倆就不能在這兒坐著談心了。”張處長樂嗬嗬地說。

終南信說:“我們乙縱隊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連遭兩次創傷,真是意想不到,現在補充新兵困難,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恢複戰力。”張處長說:“那隻有打俘虜的主意了,不知道上級想到這一點沒有,等回去了,向司令員建議一下,今後抓了俘虜不能再發路費讓他們回家了,要把他們留下當戰士。”他遲疑地問:“能行嗎?”張處長說:“怎麽不行,國民黨能抓,咱們不能留?現在也隻有這個法子了,你回去就得說,說晚了,人一旦放光,想抓都來不及。如果害怕怪罪,就說是我說的。”

他把最近的所見所聞說給張處長聽,說到精彩之處,兩人不由得哈哈大笑,末了,張處長神色嚴肅地說:“那個縣長馬上又要遇到麻煩了。”他驚奇地問:“為什麽?”張處長說:“馬上又要有一場惡仗要打,我們能不能在這裏立足還很難說。萬一我們又撤走了,你說那個縣長怎麽辦?國民黨裏有沒有像傅司令員那樣有政治頭腦的人?”

烤得焦黃的玉米,雖然硬了些,嚼起來卻很香,他津津有味地啃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張處長,你還欠我一個賬呢。”張處長被問得摸不清頭腦,“我咋能欠你的賬呢,你記錯了吧。”他肯定地說:“沒有。”張處長想了半天,沒想出頭緒,“你直說吧,我欠你什麽帳?”他笑了,“還記得從桃源河出來的行軍路上我們的談話嗎?你當時說人生寶貴的財富有三,你隻講了第一,上輩的德望。還有兩個沒有講,這不是賬麽?”張處長大笑起來,“這也算是賬?好,我現在還你。”

“第二是磨難。經過磨難的人,才懂得生活的本質是什麽。一個人如果沒有經過磨難,他對生活的理解可能是片麵、膚淺甚至是扭曲的。說兩個親身經曆的例子,一個是我父親,他老人家四十歲那年的了一場大病,歙縣城的名醫都請來看過,都無濟於事,眼看著就不行了。誰知來個走江湖的郎中,就用一帖草藥,竟然醫好他老人家的頑疾。他病愈後,完全變了另一個人,首先是對我母親的變化,變得熱情,事事都順著母親,對我們兄弟也由嚴厲變成仁慈。問他老人家是什麽原因,他說:‘人要死了,才知道生活的珍貴。當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就在心中默念,如果我能挺過來,一定要好生待你媽和你們,把過日子當成數錢一樣過。’”

“拿我自己來說,懷著滿腔熱忱參加抗日的隊伍,結果搞得家破人亡,想死的心都有。但暗意識裏卻另有目的,它使我頑強的活下來,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目的越來越強烈,那就是:我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我身上有責任,這責任就是複仇。在任何公開的場合,我都會說我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獻給革命,其實那是言不由衷,騙人的,現在我生存的內核是複仇。”

“如果說磨難淨化了情感,使我的父親知道珍惜生活、懂得愛護他人,從而使生活充滿祥和,那麽,磨難使我明確了自己的責任,知道自己為什麽活著,活著是為了什麽,由此活得沉重而踏實。”

隨著張處長的訴說,終南信陷入沉思:張處長因為磨難看到了自己的責任,提出了為什麽活著和活著為什麽的問題,這卻是人生哲理的大題目,千百年來,賢哲們一直在探討,卻誰也沒有說出大家都能接受的思想,因每個人的遭遇和學識的不同,有千萬種不同的解釋。那麽,自己現在活著又為什麽?如果說他剛參加革命時目標是清晰的,是懷著繼承父親的遺誌,為窮人的翻身解放而來,而現在,經過近一年的經曆和觀察,卻有些模糊,有些懷疑,甚至有些恐懼,這大概是身在廬山的原因。他記不起來是那位賢哲說過:距離產生美。難道世界上真的沒有純潔的東西?難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供人瞻望的理想?

“唉,我在還你的賬,你怎麽走神呢?”張處長的一句話把終南信從遐想中拉回,他說:“就你說的活著為什麽,讓我思想開了小差。還有呢?”

“第三,就簡單的一句話,一個賢惠而又善解人意的妻子。”

終南信馬上反駁:“不對,妻子怎能是財富呢?你這是夫權主義。”張處長正要爭辯,隻聽見乙縱隊司令部的通訊員在門口大聲呼喊:“報告!縱隊司令員命令你馬上到縱隊司令部報道。”通訊員走後,張處長用手撓撓頭,“小終,如果我沒猜錯,我這個處長是當不成了,征求你一個意見,如果我離開這兒,魯長河和魯承蔭父子,我把哪個帶走?”他明白張處長的用意,民工轉不成大兵,戰爭一結束隻能卷鋪蓋回家,他想了想說:“兒子和媳婦怎能分開呢,再說他們年輕,還會有機遇。還是把長河大叔帶走吧!快五十歲了,已經沒有什麽機遇。”張處長點點頭。終南信說:“你要到縱隊司令部去,我也就告辭,我要去看看長河大叔。”張處長說:“快去,魯長河抱孫子了。”        

 

他來到民工的住地,遠遠就看到趙春花抱著小孩在門口曬太陽,魯承蔭在一旁站著。他連忙走過去向這對年輕夫婦道喜,並掏出兩枚銀元放在孩子的包被裏,趙春華怎麽也不要,他氣惱地說:“這是給孩子買東西吃的,怎能不要呢?”趙春花隻好收下了。他詢問孩子的名字,趙春華說:“大小名字連根倒,叫軍勝,是大軍一定勝利的意思。”他說:“起得好,起得好!”一邊用手指著小臉蛋,“大軍勝利了,你就享福嘍!”小毛孩居然甜蜜蜜地笑起來。看著憨態的孩子,他心裏漾起了一陣惆悵,他想:如果一切正常,自己也應當是做爸爸的人了,那孩子也應當和眼前的小軍勝一樣大小。肖鷳,你現在安好嗎?他內心默默地發問。

在魯承蔭的帶領下,在一個破舊的草屋裏,他看到魯長河正拿著一份《拂曉報》看,魯長河看到他,異常興奮,“好長時間沒見,想死我了。”他高興地說:“大叔能看報紙了!”魯長河說:“還不是托你的福。你可積了大德。俺們民工都說今生今世忘不了你的恩情。”他說:“大叔,快不要這麽說,要記也得記毛主席的恩情。沒有他老人家領導我們鬧革命,就沒有我們的今天。”魯長河點點頭,用異樣的眼光瞅瞅他,接著對站在一旁的兒子說:“你回去吧,我和終參謀說幾句話。”

兒子走了,魯長河說:“終參謀,我看形勢有些不大對,在羽林鎮我們死了那麽多人,這兒不像山東,老百姓的心都像吃了鐵,死了一茬再補上一茬,在這兒一時還補充不上,敵人再打來,咋辦?”他問:“民工們都有這種擔心嗎?”魯長河說:“年輕人想不了這麽多。”他放心地舒了口氣,“大叔,形勢是挺嚴峻的,但是我們要相信黨,相信首長,一定能帶領我們走出困境,現在和南麻戰役後不是差不多嘛,不要擔心。”

魯長河說:“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終參謀,不要見怪,我怎麽聽著你的口氣變了,和原來不一樣了,是不是官大了就有僚?”他笑笑,有感於魯長河的細心,“大叔,這是革命方言,假如將來有一天我到你們家鄉去居住,老是一口南方口音,你們能認同我是你們家鄉人嗎?”魯長河認真地點點頭,“我說呢,凡是當官的都是一個調,原來是這樣。你說,俺家的承蔭是不是也要學這革命方言?”他看著這個粗壯而細心的山東漢子,不由得想起了紅帆船上父親的身影,心裏頓時熱乎乎,“為什麽不學呢,大叔,你老也應當學。打完了仗,難道你還真要回去守你那二畝地?”魯長河喃喃地說:“真是大好人,隻有你知道俺的心思。”他說:“不,知道的人還有,比如說張處長。”他沒有說出剛才和張處長有關魯長河的談論,他從不做討好賣乖的事。魯長河說:“當然了,他也是大好人。平生遇見你們這麽好的人,值了。”

 

回到兵團司令部,他立即找司令員傅前程,提出用俘虜補充戰鬥減員的建議,司令員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突然說了一句:“怎能想出這個歪主意!”他說:“這是張處長讓我說的,我思想保守,哪能想出這麽好的主意。”司令員點點頭:“張瑜亮到S師當師長去了,接替李強的位置,我原來準備讓你接替張瑜亮,但害怕你嫩。說說看,前些日子跟張瑜亮都學到了什麽?”他略微思考一下說:“對敵人要狠,對同誌要親。”見司令員搖頭,他又想了想說:“放在哪都頂事。”司令員滿意地點點頭說:“這就對了!領導最喜歡的下屬是能獨當一麵的,讓你去打仗,你能打勝仗;讓你去搞後勤,你能保障供給;讓你去開辟一個新地方,你能在那兒紮下根。戰爭年代講的都是實際,來不得一點花架子,那是要死人的。”

司令員緩步走到軍用地圖前站立良久,默默無言。他正準備悄然離去,司令員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他輕步走到軍用地圖前。司令員指著部隊所在的位置對他說:“我們現在駐紮的這個地方,雖然是老根據地,但連綿不斷的戰爭,百姓困苦不堪也有怨言,甚至連部隊的給養都成問題。要想在這兒立住腳,得想想辦法,否則,根據地不穩,失去了民眾的支持,我們根本支撐不下去。現在,敵人又從南北兩個方向我壓來,形勢危急呀!我們必須首先鞏固基礎,把丟失的民心重新找回來,擺脫目前內外交困的局麵。你動動腦筋,看有無良策,使我們度過眼前的難關。”

 “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好幾天了,現把我的想法向首長匯報,供首長參考。”他正要說下去,隻見司令員打了個製止的手勢並喊道:“通訊員,去把何政委請來!”不一會,政委匆匆而來,司令員向政委說:“請你來聽聽我們的秀才關於鞏固根據地的看法。”政委朝他笑了笑,說:“不要慌,慢慢說。”

“這兒雖然是我們的老根據地,但這兒是極為貧困的地區,再加上連年征戰,群眾苦不堪言,根本沒有餘物支持我們。同時,他們也被折騰怕了,再用老方法發動群眾,不會有好的效果,比如,再搞土改,把土地分給農民,弄不好群眾都不敢要,因為他們害怕我們再走了,地主富農又來倒算,會搭上性命。所以,我們眼下不但不能指望當地的老百姓提供糧食給我們,反而要盡一切力量去救濟那些困苦的群眾,幫助他們度過青黃不接的難關,幫助他們進行春耕大生產,使他們真正從內心感受到共產黨就是窮人的隊伍。試試這樣做能不能解決兵源問題,這隻能是一種希望,群眾還會觀望,因為我們的力量還沒有強大到令他們深信不疑的程度。既然有希望,我們就應當努力,任何有益的工作都不會白做,產生效果隻是時間問題。”

司令員和政委都認真地聽,不時地點頭。

“關於新政權建設,我的意見隻在村一級建立,村一級的黨組織還是秘密的為好,村長應是德高望重的族人,通過他們做群眾的工作。縣和鄉還利用原來國民黨的,把那個縣長的作用充分調動起來,讓他去聯絡和說服鄉紳,這樣我們既抓住了根本又顧及了表麵。我們不能也沒有必要再去傷害中小地主的利益,一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麽油水,二是他們和基層的群眾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傷害他們既解決不了軍糧問題,還會把一部分群眾趕到敵人那邊去。我們在這方麵能做的工作最多是動員他們減租減息,這樣做群眾滿意,小地主們也能接受,不至於和我們對立。另一方麵,要堅定不移地肅清堅持反動立場的頑固分子,處理這些人應用兩種方法,頑固的小頭目,秘密就地處決;有影響的大頭目,在我們的監督下交縣政府解決,借以取得殺一儆百的效果。在殺人這個問題上,要盡量少殺和不殺,要知道,殺一個人,就會給自己樹立幾十個敵人。”

“關於軍需供給,除去海上和秘密通道外,還應當把眼光放在大財主身上,因為他們有,也隻有他們有,對他們征一點,請他們捐一點,再向他們買一點。這是敬酒;如果有人不吃這杯敬酒,那就讓他吃罰酒,這也叫先禮後兵,總不能我們這邊餓肚子,他們那邊囤積糧食,老天爺也不會答應。”

“實在沒有辦法,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向敵人奪糧,摸清敵人的存糧地點和補給線。但這是下策,因為戰爭是為了消滅敵人而不是糊口。”

終南信的述說,司令員和政委都認真地聽,不時地點頭。

他說完了,看著兩位首長。政委沉思了片刻說:“看來你是從思想上入伍了,滿口革命的詞語,看不一點書生氣。我這幾天也在考慮這些,就是下不了決心。”終南信憨厚地笑笑。司令員說道:“這要是在中央蘇區,你講這些話就夠殺頭的了。”他又掉過頭又對政委說:“哎,政委,張瑜亮讓小終帶口信來,建議把俘虜編入戰鬥序列中去,還有剛才小終這些好的想法,有新意,我們開個會研究研究?”政委點點頭,“既然你決心已下,事不宜遲,這可是火燒眉毛的事,現在就通知吧,開到團長一級,今天晚上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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