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戰略需要,乙縱隊經過長途跋涉,從膠東半島轉戰蘇北。這兒原來是他們的根據地,鵲巢鳩占,被國軍搶去,迫不得已北上山東,在打了幾個勝仗之後,又殺個回馬槍,奪回原來就屬於自己的地盤。戰爭格局的變化,反映了雙方勢力的消長。
北上南下之間,部隊的番號變了,共產黨的部隊統一稱之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部隊的力量也壯大了,人員幾近翻番;部隊的骨幹也大都升遷,傅前程升為新成立的華東野戰軍丁兵團司令員,一下子管轄了三個縱隊。丁兵團是以乙縱隊為骨幹,再加上原來的地方武裝的戌縱隊和亥縱隊組成。
乙縱隊於農曆戊子年正月初八(公曆1948年2月17日)離開魯南根據地,正值嚴寒時節。他們在刮麵的寒風中翻山越河,時而在鵝毛般的大雪中行駛。由於國共戰爭的焦點在中原戰場,國軍的精銳幾乎全部集聚在那兒,丁兵團在運動中沒有遇到大的阻擾,隻有幾場零星的小戰鬥,騷擾的敵人都是些地方武裝,不堪一擊。
終南信愴然於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他看到沿途的村莊大都是殘垣斷壁、蕭索凋敗,兵燹和饑餓吞噬了無數性命,有的村莊不見一個青壯男丁,剩下的都是鰥寡孤獨,更有的村莊閉門絕戶,不見一人。他同時還看到,饑餓不僅困擾著人類,也殃及了植物,人們無食可吃,就扒樹皮充饑,許多榆樹的皮被剝個精光,如同站立的骷髏架,每看到這些,他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像蓋房子需要奠基一樣,乙縱隊於3月中旬到達蘇北後,和戊縱隊、亥縱隊組成丁兵團。立即對盤踞在根據地旁的國軍發動一場猛烈地進攻,攻擊的重點是淮陰的側翼據點羽林鎮。戰鬥打得異常殘酷激烈,最後全殲了守敵,達到了站穩腳跟的目的。但擔任主攻的乙縱隊死傷慘重,主攻的師長都戰死了。這是乙縱隊自南麻戰役以來又一次遭受的重創。
終南信的職務沒變,仍然是聯絡部的秘書。由於根據地重新建立,事情卻多了許多。那些鄉紳名流,見解放軍重回故地,自然是殷勤萬分,在歌功頌德的同時也不厭其煩地訴說自己的功勞。而那些曾經擔任過民國縣鄉官職的人,不是屁顛屁顛地跑了,就是卑恭屈膝做人。終南信每日需要會見許多人,向那些守舊和觀望的人宣講黨的路線,宣講解放軍的政策,宣傳大好形勢。
有一個曾擔任幾個月國民黨縣長的人,在解放軍打回來之後,杜門不出。有人勸他出來活動,以免被共產黨視為抵觸。這好心勸告,卻被斷然拒絕,這人說:“讓我活動什麽呢?讓我表白沒幹過壞事?我過去所做的事就像木板上釘的釘,改變得了嗎?讓我說擁護他們,他們如果這樣容易受蒙蔽,他們就不會有今天。如果他們連我這樣的人也要殺,那就請便,我這顆不值錢的頭就在這。不過我得撂下一句話,誰取了我的頭,他的頭肯定會被別人取走。連我這樣的人都容忍不下,談何奪取江山?”
由於這人是國民黨在當地的最高長官,事關重大,終南信向司令員作了匯報。司令員沉吟半晌後問:“這個縣長究竟做沒做過壞事,搞清楚了嗎?”他說:“據我了解,這個人正直廉潔,我們駐紮的這個縣,很少有還鄉團反攻倒算,與此人大有關係。此人曾說:與其仇仇相報,你殺我、我殺你,孰若就此了斷。從我這任期開始,不幹這罪惡勾當,相信共產黨也會同意我的觀點,一些鄉紳竟被此人說服。另外,此人不搜刮,他之所以沒有跑,除去思想中立外,沒錢也是一個原因,跑出去就會挨餓。”司令員聽完匯報後說:“你再認真了解一下,真如你所說的,應當把他爭取過來,這樣對我黨的工作有利。另外把此事向政委匯報,最好你和聯絡部主任親自登門造訪,以此表明我們共產黨人的誠意。”
後來,他和聯絡部主任一道去拜訪了那人,當他們說明來意,表示希望他出來為新政權工作,那人說:“我知道你們會來寒舍,因為,你們有能力打回來,也肯定有屈尊的胸懷。我之所以不去歡迎你們,是由我的處境決定的,試想,一個國民黨的縣長打著小旗子去歡迎共產黨,是不是在演滑稽劇?你們也不希望看到這種事發生。我過去當國民黨的縣長,是憑良心行事,今後如若能為新政權盡微薄之力,也還是憑良心行事。”聯絡部長說:“那我們就有了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這個縣長走東串西,為穩定形勢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令終南信驚訝不已的是他居然在兵團政治部遇見了郭虹。剛一見麵,終南信的心怦怦直跳,生怕郭虹給他難堪,貿然樓了人家、親了人家,卻又撒手跑了,擱到誰身上誰都會生氣。見郭虹恬靜安詳,他的忐忑不安的心才安靜下來。他本以為郭虹是來政治部辦事的,詢問之後,方知郭虹已經調到政治部工作,他覺得奇怪,連忙問:“為什麽離開你父親?在一塊也有個照應。”郭虹說:“難道就在這露天底下說話?我可以請你去我的宿舍坐坐嗎?”
他愉快地接受了郭虹的邀請,他們一塊兒來到一間農舍。臨海的農家怕大風,房子蓋得矮小,屋內雖然陰暗潮濕,但卻幹淨整潔。屋內有兩張對麵放的小床,顯然是兩個人同住,床上放著折疊整齊的被子,牆上掛著朱毛的木刻畫像。進了屋,郭虹拿不出吃的招待客人,難為了半天,就從房東那兒要了一個山芋,削了皮後遞給他一半,難為情地說:“也沒有什麽招待你,就吃個生山芋湊合吧,等將來勝利了,你再來做客,我請你吃山珍海味。”他接過山芋:“一言為定。不請我吃山珍海味就是小狗。”說完,兩人同時笑起來。郭虹咬了口山芋,嚼得嘎嘣響,他也跟著吃起來,吃了幾口,郭虹就把山芋放在一邊,“太涼了,過一會再吃。好,現在回答你的問題。不過我得先問你一個問題:你說我應該在這兒、還是應該和我大在一起?”他幾乎未加思考就說:“當然應當在這。”她又追問了一句:“為什麽?”他哈哈大笑,“是我在問你,怎麽現在變成了你問我,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
“先生又來考學生了。”郭虹嫣然一笑,不無感慨地說:“想必發生在我身上的許多事你都知道了。自從那個指導員和我大在一起,我覺得他和我過去接觸的人不一樣,但就沒有想個究竟。自從認識了你,也就那麽幾次,卻使我大開眼界,知道世上還有另一類人,他們是高水平。我排了個隊,指導員是連級,有水平,張處長是團級,水平高,你水平更高。越往上,人的水平越高。”
“你弄錯了,我什麽級都不是,我是一個當差跑腿的。”
“那是暫時的,為什麽把你調到司令部來,不調別人,這就說明你水平高。知道我要求離開我大的原因了吧,要和優秀的人在一起,自己興許也能變成優秀的人,起碼也會辦成半個優秀的人。”她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那天你和我說人要知恥,像朝我頭上打了一棒槌,把我打明白了。我用知恥這兩個字檢討自己,才知道過去有些做法是可恥的……”
終南信感慨萬千,知道坐在眼前的年輕女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因為她會分析自己身邊的人和事,善於剖析自己的過去,做到了從善如流。想到這,他非常高興,沒想到令他深感丟臉的失敗卻轉為意想不到的成功。
終南信正在遐想,聽到郭虹悲傷地說:“李強師長在羽林鎮戰役中犧牲了,你知道嗎?”他說:“知道,我參加了他的追悼會並親自為他下葬。他是好樣的,我父親就是受他影響參加革命的。”郭虹說:“我大參加革命也是受他影響,他和張處長是我大最相信的人。張處長也受傷了你知道嗎?”聽到這消息,他急忙問:“張處長傷在哪?”郭虹說:“左胳膊,子彈從胳膊上穿個洞,沒傷到骨頭,沒有大事。”張處長生命無虞,他焦急的心這才落下來。
“知道麽?我大就是在離開膠東的時候才接替李強當團長,李強當師長也才一個多月。這次戰鬥,我大的那個團死傷過半,我大也是拈一條命回來。這個仗打得令人傷心,死了那麽多人,還大都是骨幹,我認識的人幾乎都死了,再想恢複原來的戰鬥力,起碼得半年時間。南麻,羽林鎮,我們這個縱隊,不到一年的時間,竟遭受到兩次大傷亡,做夢我都哭醒過。”
終南信不由得想起羽林鎮戰役後,麵對巨大的傷亡,司令員傅前程的沉痛情態。司令員曾把自己關在屋裏半天,不讓任何人進去,直到政委何壁輝來了,才把門打開。一見麵,兩個老戰友緊緊地抱在一起,足足擁抱了有一分鍾,隻見政委用手拍拍司令員的肩膀然後又默默地走了。從臉色可看出,司令員的鬱悶之色由此消散了一些。幕僚們看到這一幕,有的感動落淚,也有人覺得莫名其妙。
雖然到司令部的時間不長,但終南信卻能深刻地了解司令員的苦悶和悲痛。他知道,羽林鎮戰役,雖然是一場勝仗,達到站穩腳跟的目的,但卻是一場勉為其難的戰役。因為,隻有拔除羽林鎮這個據點,新的根據地和敵人在蘇北的中心城市淮陰之間才能有一個較為廣闊的緩衝地帶。部隊經過長途跋涉,曆時一個多月,將士的疲勞尚未恢複,甚至連戰役的準備都不充分,就倉促投入戰鬥,因此打得艱難殘酷。
然而,這並非是司令員的全部痛苦所在。作為一個幕僚,終南信無法窺測司令員的內心世界,但從戰役的作戰布局,可看出司令員的良苦用心。作為新提升的兵團司令員,自然是缺少統帥三軍的威信。因此,司令員不得不做出一些違反常規的決定,安排了遠道而來的疲憊之師乙縱隊擔任主攻,盡管乙縱隊新兵多、同時還缺少河網地區的作戰經驗,司令員還是把這個風險大、死亡率高的任務交給了它,因為司令員是從這個縱隊提上來的,不能讓別人說他偏袒乙縱隊閑話,死亡的人數自然是高了許多。
對於這些死去的戰友,司令員即傷心又內疚,這個時候他既需要別人的理解又不能直言道明,所以才有他和政委緊緊擁抱又默默無言的場麵。政委是他的老搭檔,二人肝膽相照心心相印,當他做出讓乙縱隊擔任主攻的決定,政委就察覺出老戰友的苦衷。過去,終南信隻是從書上理解“一將成名萬骨枯”這句古詩所包含的悲壯,而今,麵對司令員的徹骨悲痛,他又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並不是所有的將軍都願意在白骨上建立功勳,當戰爭瘟神奪去許多人的性命後,將軍同樣感受到剔骨剜肉的疼痛。
“你在想什麽?那麽專注。”在銀鈴般的聲音追問下,終南信從沉思中醒來,自言自語地說:“大有大難,小有小難,官越大越難當哪!”郭虹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不便追問,於是就說:“想家了?”他笑了笑,“不早了,我得去看看張處長。” 告辭時,郭虹那明亮清純的目光悠悠地掃了他幾秒鍾,說了一句讓他意想不到的話:“終秘書,我把你當成我
謝了。祝春節愉快,闔家歡樂,幸福美滿!
祝春節愉快,闔家歡樂,幸福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