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香澗湖 第五章 善與惡 第八節 韜晦

(2012-01-19 19:47:38) 下一個

自那日被劉若英痛罵和詛咒之後,楚榮亭氣若遊絲,臥床期間常顯譫妄神態。老婆張氏需照料五個孩子,沒有一點空閑,服侍他的事情自然落在楚誠亭母子身上。楚誠亭捉了許多黑魚來,讓母親煮湯喂他。楚榮亭聽說是黑魚湯,拒絕進食,因為在香澗湖地區黑魚被認為是孝魚,吃黑魚被認為是不孝行為。楚誠亭說:“都什麽時候了,還顧及那些老套套。孝與不孝,在乎你的心,與吃不吃黑魚有什麽關係?”此話無可辯駁,楚榮亭隻有聽從的份。金黃色的黑魚湯味道鮮美又大補,十幾天光景,他就靠黑魚湯的滋潤,漸漸恢複了元氣。

    楚誠亭見他身體漸漸複原,又和幾個弟弟操起舊營生,每日起五更睡半夜,耕作兼捕魚,賣魚得來的錢仍如數交給他。他推脫幾次,見楚誠亭態度誠懇,也就不再堅持了。

    又過了十來天,他覺得身體硬朗些,開始下地走動,起初在庭院裏轉轉,接著又走出後門口,坐在湖畔高台上的大椿樹下觀景,經常一坐就是個把時辰,養息身體也養息精神創傷。

    楚氏大宅此次所遭受的創傷是深重的。最好的見證是在他重病期間幾乎沒人來探視,包括楚姓本家。那些本家因為德順和德彰的不幸,一致怪罪大宅,當保和堂出資接濟德順和德彰兩家時,而作為禍首的楚家大宅卻成了縮頭烏龜,實在令人齒寒。他們都說楚光宗身上拿得起放得下的優點被他的子孫丟光了,楚家大宅是黃鼠狼過老鼠,一窩不如一窩,楚德林不如他老子楚光宗,楚榮亭又不如他老子楚德林。楚姓本家的看法如此,其它姓氏的人自然更不用說,楚榮亭幾年來通過側堂屋的說書會積累起來的好名聲頓時化為烏有,而平日那些送一斤紅糖一包炸果子用來暖人心的小恩小惠手段,也在劉若英大義之舉的撞擊下,成了虛偽奸詐的代名詞。

他深切地體會了孤立的滋味,臥床的幾十天,除去楚誠亭兄弟,他未見過其他人,聽不到其他人一句親切的問候和祝福的話語。而那些不光彩的事情,卻如影隨形,終日縈繞在他的腦海。他覺得憤懣覺得羞愧,但就沒有深究產生憤懣和羞愧的原因。

    又過了十來天,他覺得身體健壯了,活動的範圍也就大了些。一日黃昏,他想到閣子走走,經過保和堂時,他向裏麵瞥了一眼,發現保和堂的人的目光倒很平靜,射來鄙夷眼光的是那些看病的。他沒有理會這些,繼續向南走去,到了閣子,在閣子納涼的人見他來了,立即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盡顯冷漠,個把人不自然的對他咧咧嘴,算是打過招呼,片刻,這些人也走光了。

他感覺到徹骨的寒涼。正要離去,卻見一群小孩蹦蹦跳跳而來,他們咿咿呀呀地唱著歌,他仔細聽,原來是這樣唱的:

 

            貓兒會捕鼠,狗兒能看家。莫學楚家兒,害爹又害媽。

            老驢會拉磨,老牛能耕田。莫學楚家子,害人又害己。

 

    他勃然大怒,順手從地上拾起一塊半截磚,在空中揚了揚,大聲罵道:“唱你媽的B呀,砸死你們!”純樸的孩子哪見過這舉止,頓作鳥獸散,他拿著半截磚怔怔地站在那裏。

不一會,從南邊來了一幫人,吵吵嚷嚷的,隻聽到有人說:“喲,手裏還真拿著磚頭呢,怎麽不砸呀?楚光宗怎麽養了這麽個敗類!”嚷著叫著,那幫人就團團把他圍在中央,嘲弄謾罵之聲不絕於耳。他幾乎要瘋了,眼睛睜得溜圓,卻不知哪個是對手,那一張張冷嘲熱諷的臉,分不清誰是主謀,急得他團團轉。僵持中,隻見終南亮撥開眾人走進圈子內,向圍困的人群說:“鄉親們,好賴沒出什麽事,放他走吧。”說著他又撥開人群,留出一個缺口,楚榮亭見狀,丟下半截磚心虛地走了。走的時候,他瞥了終南亮一眼,心思我寧可你對我亮出刀子,也不願你這樣假惺惺的樣子。所謂小人度君子莫過如此。

    回到家裏,他氣憤難平,立即把大宅內所有的大孩子都喊過來,“外麵唱的關於我們家的兒歌你們都知道嗎?”幾個大一點的孩子點點頭。他又問:“你們也跟著唱嗎?”楚誠亭的大兒子大狗說:“我們不唱,他們也不帶我們玩,看到我們來了,遠遠地就跑了。”他神情黯然,過了片刻說:“知道這歌是從哪兒唱起來的嗎?”大狗說:“好像是從南頭唱起來的。” 村南頭住的大都是施姓和肖姓,和自己沒有根本的利害關係,他們為什麽要狗拿耗子?想了半天沒想出頭緒,覺得隻能用兵來將擋的方法,他說:“我也教你們唱歌,你們出去放開嗓子唱!唱給那些B養的聽。”他思考一會兒,“你們這樣唱:貓兒會捕鼠,狗兒能看家。楚家男子漢,個個是英雄。老……

他正說著,隻聽到楚誠亭在外麵喊道:“大狗,快回來吃飯。” 聽到呼喊,立刻走了幾個孩子,身邊隻剩他自己的幾個孩子。楚誠亭走進屋就說:“大兄弟,哥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他抬頭看看堂哥,見那誠實的臉上比平日多了份嚴肅,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我沒讀過書,也沒什麽見識,說對了你就聽,不對你就當耳邊風。老話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因為老爺爺大義滅親破財折災,鬆亭那次闖的禍沒殃及別人,盡管當時大宅是禍首,可是全匯水縣沒有不佩服老爺爺的,全肖家灣沒有不同情咱們的,大宅的名聲沒受到損害。可是這次瘸子闖的禍就大不一樣了,先是害人,害得終思平夫婦雙雙死去,德順和德彰叔也被打死,兩家都家破人亡;接著是害己,我大娘氣死,瘸子被衝掉,你也為此大病一場,差一點把性命搭上。”

楚榮亭聽著,不住地點頭,並且用手指輕輕點擊桌麵。

“這次,我覺得你和老爺爺不一樣,瘸子闖的禍你是知道的,你連我也瞞著,保和堂被困,你裝聾作啞,德順、德彰那可是咱們沒出五服的叔叔,你是怎樣對待人家的?”

“哥,我手裏隻有你們辛辛苦苦打魚掙的幾個錢,怎麽露麵呢?‘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兒女也相疏’,沒錢隻能裝孬。”

“大兄弟,楚家大宅可是一兩百年的威風,不能敗在你的手裏。我楚誠亭沒進這大宅,什麽事都與我無關,既然住進來了,孬好也算大宅裏的人。你知道肖家灣的父老鄉親怎麽看你的嗎?”楚榮亭迷茫地看著楚誠亭,搖頭說不知。楚誠亭說:“那我就直說了,說你是個沒人性的孬種。背上這種名聲,你還想在肖家灣做人嗎?你還能抬得起頭嗎?”他接著又用怨恨和失望的口吻說:“沒錢隻是借口,真沒想到,你竟是一掛豬大腸,白讓光宗爺爺疼你一場,白讓我兄弟三個圍著你轉了數年。虧你剛才還說得出口,教孩子們唱楚家男子漢,個個是英雄。不要把鄉鄰的大牙笑掉了。”說到此,他見楚榮亭牙齒咬得咯咯響,眼睛露出凶殘的寒光,片刻又黯淡下來,他覺得話已說到這份上,不如索性把它說透徹,“現在你隻有二條路可走,一是像劉若英所說關門閉戶遠走它鄉,二是改邪歸正重新做人,重新把丟在地上的臉麵拈起來,活得腰杆挺直,像個男子漢!”

這時,德安媳婦和張氏也來到堂屋。楚榮亭沒好氣地對他們說:“走,這兒沒有你們女人的事。”張氏也狠狠地回了一句:“女人也知道要臉皮!”德安媳婦走到他的跟前說:“誠亭說得在理,你過去不是這樣,是不是病糊塗了,好好尋思尋思,做人可就靠一張臉哪。大嬸知道你是好孩子,知道你能爬出這個坎子。”德安媳婦說完,揮揮手,示意人們退下,屋子裏就剩下他一人。

楚榮亭不知如何理順亂麻般的心緒,他揪住自己的頭發,頭肯得低低的,怎麽也想不出頭緒。這時,德安媳婦端來一碗紅燒鯽魚和幾塊鍋貼發麵饃,放在她的麵前:“吃吧,不要餓壞了身子,你還沒有好透。”他感激地看著德安媳婦,“大嬸,你現在就是我媽。”德安媳婦沒回答,微笑著退下。

紅燒鯽魚的鍋上貼發麵饃是香澗湖地區的俚俗名菜,又鮮又辣又香,讓人吃了舍不得放筷子。鍋貼發麵饃,一麵軟、一麵酥,軟的一麵,泡泡瓤瓤,綿軟可口,酥的一麵,一色金黃,酥脆無比,越嚼越香。楚榮亭吃了兩條鯽魚和二塊發麵饃,還沒過癮,又拿起第三塊發麵饃,蘸起魚湯,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得滿頭大汗。       

 

吃完飯,他又走出後門,坐在大椿樹下,注視著彎月映照下的香澗湖。湖麵上有一道粗粗的銀色光線,光線上鱗波閃閃。三兩點漁火影影綽綽,那是漁人在捕蝦。

在他把目光聚集在捕蝦船的燈火時,離他不遠的水岸傳來了淒厲地啼哭,瘮人的哭聲,滑過水麵飄蕩在朦朧的夜空,整個湖灣充滿恐怖,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是德順嬸子在哭。”,楚誠亭不知什麽時候立在他身後:“自打德順叔死後,她就渾渾沌沌,兩個媳婦又不孝順,拿她當老牛使喚,每天晚上她都到水邊哭。”

遠處的哭聲突然停止了,接著聽到有人呼喊:“來人呐,有人跳水了!”楚誠亭猛然跳躍著奔向發出呼喊的地方。楚榮亭的心糾纏成一團,不安地注視著哭聲發出的地方。他覺得身後又有走動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德安嬸子和她的幾個兒子。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那邊依然沒有什麽動靜。楚榮亭覺得身子有些疲軟,就和大嬸打了個招呼轉身回屋。

幾個孩子見他來了,都圍了過來,張氏在一旁說:“不要纏著你大,讓他歇一會。”他還是把老四樓在懷裏,其它的三個大一點的孩子依偎在他的身邊,在旁邊地上玩耍的還不會走路的老五,看到他抱老四,急得唧唧呀呀地往他這裏爬來。看到老五渴望親撫的舉動,他心頭一熱,霎時間突然又聯想到德順、德彰家的兒孫,他們死了,他們的兒孫想依偎親人已不可能。想到這,他像受到雷擊一樣,望著屋頂發愣,耳邊依然回蕩著德順嬸子淒厲地哭嚎,眼前晃動著孩子們親切依偎他的身影,特別是那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老五那天真憨態地期盼。這稚樸可愛的親情,漸漸溫暖了他冷漠自私的心。他彎下腰,又把老五抱在懷裏,臉兒緊緊地貼在孩子的臉上,感受那份細嫩,接受那份天真,心兒也為之暫時清純起來。

他不明白這些日子為什麽這樣自私,是疾病摧殘的還是魔鬼纏身?他隻知道那天劉若英在門口叫罵的時候,他很氣憤,讓楚誠亭打開大門,本想果斷地了斷此事,承擔應當承擔的責任。可是就在打開大門的一霎那,他心裏已經認輸了,像一隻鬥敗的蛐蛐,連抬眼正視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他看到,當門而坐的劉若英一臉威武,儼然楊門的佘老太君,而旁觀的鄉親明顯是站在她那一邊的,其中很多是楚姓本家。當時,他覺得一切都完了,一世的臉麵都丟盡了,幾年的努力都泡湯了,後來的一切他都不記得了,至於劉若英罵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他全然不知。

當然,在劉若英上門辱罵之前,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那就是弟弟出賣終思平,盡管知道那是喪天良的事,但他卻心生快意。在肖家灣,超過他楚家大宅的,隻有鬆堂和保和堂。終思平死了,保和堂必定是日趨式微,說不定哪天鬆堂也會遭遇災禍,那楚家大宅豈不就成了肖家灣第一。在他看來,眼下離稱王肖家灣也隻有一步之遙,隻盼著鬆堂也出現意想不到的災禍,這樣他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實現收複鬆堂鶴灘的崇高理想。當劉若英拿出黃金補償德順、德彰家時,他更高興了,他認為當家人沒了,錢財再散盡,豈不是家敗的兆頭?他得意洋洋,滿腦子的幻覺和遐想,以至於劉若英找上門來羞辱他,殺得他渾渾噩噩措手不及。在這之後,他更是昏了頭,覺得臉麵丟盡,索性破罐破摔,過去的雄心壯誌也不知道忘到哪裏去了。所謂英雄末路人窮誌短,大抵如此,況且他還不是英雄,充其量也隻能算一個稍有智慧的二類草莽。

他再次回味楚誠亭母子的話,覺得說得都是人間大義。由此知道要想在肖家灣生活下去,必須承擔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哪怕是違心地承擔也得承擔。否則,真不如隱姓埋名遠走他鄉,這樣一來,收複鬆堂鶴灘的複家大業再也無法實現,爺爺將永遠含恨於九泉。由此看來,眼下真得把頭肯下來,肯到能夠仰起來那天為止,大丈夫能伸能曲,眼下且當一陣孫子,日後興許能當爹爹。
(親愛的讀者:春節休假三天,初三正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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