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芳覺離去後,肖鸞一直不愉快,心裏總是空落落的。公婆不是父母,中間隔了一層雖看不見又使人覺得無處不在的屏障。富貴的生活雖令人羨慕但也多了許多不便,大戶人家更多了許多禮儀,言談舉止都得小心翼翼。
盡管如此,她的生活還是十分閑適,正因為閑適,才引出許多閑愁。她真佩服造字的蒼吉,門中有月謂之閑,在庭院觀望月亮,自然是閑人所為。而那月亮,不愧是閨房愁緒的媒介,穿過木格窗灑落在床前的月光,常常使她思念遠方的親人,這思念經常挾著青春騷動和無名的煩惱,令她輾轉反側。她常常於深更半夜步入庭院,在疏竹和桂影中顧影自憐。
從公公的收音機裏她能得知EW軍的行蹤,中央日報也曾數次出現筆名山鷹的文章。她覺得似乎是施芳覺寫的,寫情書和寫報道雖是兩回事,但文筆的走勢卻能看出丈夫性格的蹤影。如果是在和平的日子裏,她會為丈夫的揚名而驕傲,但偏偏卻是戰時,文章又是從戰場發出,為此她擔心恐懼,甚至經常做噩夢。
在思念和恐懼的交替中,她熬過許多不眠之夜,也萌發許多奇思異想,這使她體會到,傳說中的鵲橋會,凝聚的不僅是美好的願望,更飽含無數的辛酸和痛苦。每當此時,她總是自憐地用一隻手去撫摸另一隻胳膊,感受肌膚的柔滑,內心湧現陣陣衝動,接下來又感歎命運的悲苦。
爺爺在世時,她經常把時光打發在服侍老人身上,思念和憂傷在不覺意間被擱置在一邊。看到老人舒心的樣子,每每倍感快意,這畢竟是一件實在的孝敬行為,勝過千萬句言語。人老了,最大的懼怕是孤獨,她陪老人聊天,訴說幼時一些天真爛漫的故事,常引得老人咯咯地笑。在為老人擦洗時,她一點也不覺得羞赧,這事總不能讓婆婆來做,更不能雇人,要不養兒養女做什麽?人,赤條條帶著血跡來,總不能髒兮兮地離去,身有臭味的老人,是做子女的羞恥。爺爺去世後,她思念和憂傷的時間驟然多起來,她不想就這樣魂不守舍地悶在鬆堂,於是就借探望妹妹分娩的名義在匯水縣城的娘家多呆上幾天。
肖道瓊看到大女兒,表麵上一臉的笑容,內裏卻是滿肚的愁腸。先前是擔心兩個感性氣質的年輕人的生活會雜亂無章,而現在擔心的卻是安危,從北邊傳來的血腥消息讓人毛骨悚然,他心中默默地禱告但願那是謠言。在施太爺的喪禮上,鄉紳們的喪魂落魄神態,無疑是不祥的預兆。即將來臨的革命,注定要把民國消滅掉,使造反者登上金鑾殿。過去,他為肖鷳擔心,害怕身為造反者的小女婿以失敗而收場,從而對小女兒造成永久的傷害。而現在看來,大女婿施芳覺的危險增大了,肖鸞成了他的心病。然而,這一切擔心,他隻能埋藏在心底,一個人暗暗地承受。
吃飯的時候,看到父親苦悶愁腸的樣子,肖鸞不禁問:“大,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了吧?”朱秀蘭斜著眼瞟了一下丈夫,幸災樂禍地說:“打從肖家灣回來就這個樣,就像哪個借他米還他糠似的,整天耷拉著臉,驢上牆他都不笑。”肖道瓊沒有理會妻子的嘮叨,他現在對妻子百依百順,意欲以自己的熱心彌補過去的冷淡。朱秀蘭三十年的媳婦熬成婆,終於能和丈夫平起平坐地說話。
“媽,看你嘮叨起來就沒有個完。”肖鸞笑吟吟地說母親,“我在問大的話呢。”肖道瓊說:“有啥不順心的事呢?隻不過是看著那麽好的老頭說走就走了,挺傷心的,那可是咱肖家灣的頂梁柱子,好幾個姓氏同居一個村莊能數十年和和氣氣,在我們澮南地區隻有肖家灣,關鍵是有施太爺這樣德高望重的鄉紳在平衡。”肖道瓊訴說著肖家灣曆史,也掩飾了自己的內心真實。
“鸞兒,你為咱肖家爭了臉,我和你媽得意著呢。老太爺送我的畫,你猜值多少錢?”肖鸞搖頭,肖道瓊說:“少說也值壹萬大洋,我這沒後的人要這畫又有何用,替你留著,等你將來有了孩子,還是歸還施家。老太爺深明大義,他給你那對玉龜,寓意明顯,希望你能為施家傳宗接代,不要辜負了老人的一片心意。”
肖鸞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的時候,剛才還神采飛逸的朱秀蘭卻蔫下來,低著頭隻顧吃東西,肖道瓊看破了妻子的心思,笑著說:“你看你,又疑心了不是,沒後就沒後,鸞兒和鷳兒生的孩子誰能說不是咱的孫子,趕明個就讓毛毛叫咱們爺爺奶奶。哪個又能說三道四?”朱秀蘭轉愁為笑,說道:“你那嘴呀,跟著你都累得慌,虧得你當了教書先生,要不然閑得沒處擱,還去啃草呢。”肖道瓊大笑起來,對肖鸞說:“看,你媽挖苦人挖苦得有眉毛有眼睛的。”肖鸞吱吱地笑,父母越來越和諧,她自然是很高興。
肖道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即陷入沉思,筷子擱在手裏半晌不動彈。肖鸞不解地看著父親說:“想什麽呐?”肖道瓊問:“你把那對玉龜放在哪裏了?”肖鸞說:“放在櫥子裏。”肖道瓊說:“回去把它交給你婆婆,老太爺是不是老糊塗了?此物應當把此物交給東山或者你婆婆。否則他們兩個臉麵上過不去。”肖鸞恍然大悟,說回去就按大說的辦。
不愧是優良品種,魯爾身材高大行動敏捷,望之儼然猛獸,令人心生畏懼,一般人見了它,會不由得兩腿發顫,毛發都會豎起來。此時,它正依偎在那梅閣身旁,兩眼眯覷,尾巴不時地擺動一下。
施東山和那梅閣坐在中堂,閑談生活的瑣事。老太爺去世,他悲傷了好幾天,悲傷心情好了一點,接著又陷入沉鬱,每天悶悶不樂,做什麽事都安不下心來,索性就此擱筆,養息一段時間。
“東山,北邊傳來的消息很不好,凡有錢人家都被掃地出門,田地都被分了,還斃了不少人。”那梅閣憂愁地說。施東山寬慰她:“操那份心做什麽,咱們現在是軍屬,我和饒漱石、陳毅又有些交情,抗日時咱們捐了他們那麽多錢,就憑這些,什麽事也輪不到咱們,放寬心吧!”看到丈夫胸有成竹,那梅格的心稍微安靜下來。
“你說人老了是不是糊塗了,老爺爺為什麽把那對玉烏龜直接傳給肖鸞,怎麽說那也應傳給我們,然後再往下傳。”那梅格挑起了新話題。施東山說:“我為此很愧疚,父親的用意是明顯的,他想在在天之年抱到孫子,這個願望沒有實現。既然兒子和兒媳沒有幫助他實現這個願望,那麽,隻有直接寄望於孫輩了。唉,為什麽沒想到讓芳覺早一點結婚,這樣他老人家也就瞑目了。”
“你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但不是全部。人隻有相處才有感情,肖鸞服侍他,因此他覺得肖鸞好,但終家的女兒也不會差,父親這樣做是否偏心了?”那梅閣仍然不能釋懷。施東山感慨地說:“有些事肖鸞是替我做的,為公公擦洗身子,兒媳自然不便,但這更應該兒子做呀,為什麽我就沒想到這一點呢,看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慣了,忘記了做兒子的本分。再說那玉龜也沒說就給長房了,父親也沒說終蘊不好,我看你還是因為沒經過你手有些生氣吧?”那梅閣點點頭,眼睛有些濕潤。施東山說道:“別老想這不愉快的事,總的來說還是我們不好。唉,人還是得行好哪,父親說走就走,沒遭一點罪受,都是平日積德修的。”
魯爾突然一下子躥了出去,那梅格說道:“定是肖鸞回來了,這東西嗅覺靈敏。聽莊諧說,這狗的母親在倫敦蘇格蘭場,功勳卓著,退役了還派人專門飼養,英國人還真有些紳士風度,連一隻狗也能受到尊重。”
果然,肖鸞笑盈盈地進來,魯爾跟在她後麵歡騰跳躍,時而又在她腿上用力蹭,幸虧畜牲不會說話,否則它真要嘮叨個沒完。肖鸞連忙問安,那梅格也問了一些家常話,著重問了產婦母子的情況,肖鸞都做了一一回答。
肖鸞回屋取來雙玉龜,把它遞給了婆婆,“媽,這物品應當你保管,請你老人家手下。”施東山瞅了一下妻子,那梅格回視丈夫一眼,三個人半天都沒吱聲。一會兒,那梅格說:“鸞兒,能給我說說,你這麽做,是你大耳提麵命,還是你自個兒揣摸出來的?”
肖鸞脫口說道:“我會揣摸個啥?爺爺把這個給我,我還真高興,說明爺爺喜歡我這個孫媳婦。這次回家,是俺大說擺在我這兒有所不妥,讓我把這個交給您,我思忖,應當是這樣,傳家的東西怎能隔代呢。媽,你就收下吧!將來再由你決定給誰。”
那梅格深深地舒口氣,“你這孩子真誠實。這事媽也是想不通,爺爺為什麽撇開了我們,直接把雙玉龜傳給了你。我和你爸正在檢討,覺得在爺爺臥床的時候,我們沒盡到下輩的責任。”那梅格說著,眼睛裏又露出了晶瑩的淚花,“老人地下有知,能原諒我們就好了。這個東西你還是拿回去,爺爺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用意,他老人家也許以此來催你,讓我們早一點抱孫子呢。”婆婆的一席話,把肖鸞說的滿臉緋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施東山接著說:“拿回去吧,孩子,老人的遺願不應違背,你有這片心意就行了。”看到公公婆婆這麽誠懇,肖鸞胸中暖意陣陣,在一片溫馨的氣氛中拿著雙玉龜退下。
看著肖鸞離去的身影,那梅格自言自語地說:“肖道瓊,真君子也。”施東山略微不滿的問:“真有你的,為什麽問得這麽直率?”那梅格說:“婆媳之間最忌諱猜忌,不這樣問,怎知她誠實。如此看來,她和芳覺是玉樹臨風、香荷帶露,天造地設的一對。”施東山說:“你今日才知呀,我和肖道瓊從小在一起玩耍,他的人品我知之甚深。不過,道瓊是夠苦的了,原指望嫁出女兒就可享清福了,沒曾想終思平夫婦雙雙歸天,肖鷳回歸娘家。”那梅格說:“他的苦不在這,跟我們一樣,我們是兩個兒子從軍,他也是兩個女婿都上了戰場。叫人揪心呐!”
看看離吃晚飯的時間還早,肖鸞步出鬆堂,穿過東廟前的廣場,來到鶴灘的圍堰壩埂上。從這兒看到的香澗湖極為闊大,水麵上沒有一點水氣,四周沒有一點聲音,舉目盡是千萬頃寒涼冰冷的湖水,一個幾乎凝固了的世界。肖鸞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剛才和公婆談話時集聚在胸中的溫暖頓時消散,向北望去,暮靄沉沉之處,應是丈夫暫時棲息的地方,憂傷、思念、怨恨之情像五香麻辣味,一下子湧現在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