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匯水縣城關的一所小醫院裏,即將臨產的肖鷳躺在潔白的床上。朱秀蘭愁眉苦臉地坐在旁邊,見丈夫進來,她起身走出去,躲在一個旮旯裏哭泣。肖道瓊見小女兒疲憊的樣子,也不由得陣陣焦急。
入院已經三天了,分娩還沒有一點動靜。據醫生說,肖鷳的胎位不正,腳朝下,如果轉不過來很危險。醫生是北平協和醫學院畢業的,據說當過林巧稚的實習生,她不時來病房和肖鷳聊天,甚至說笑打趣,想以此來減輕肖鷳的精神壓力,但收效甚微,說笑解除不了疼痛,除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舊時的中國,人們對分娩深懷恐懼,視為頭等危險事,猶過鬼門關。因此,還沒到真正的分娩時間,肖鷳的精力和體能幾乎已消耗殆盡,醫生希望胎位能夠移正的願望落空了,知道這個分娩十分棘手。
一陣劇烈的疼痛之後,肖鷳被抬上產床,她淒厲地嚎叫,無法按照醫生的吩咐去做。醫生急得團團轉,這種情況若在大醫院不是問題,可以作破腹產,但這是一個條件簡陋的小婦產醫院,不可以做大手術,萬一出現意外,丟失的不僅是性命,醫院也名聲掃地。
朱秀蘭見情勢危急,索性站在床頭啼哭,醫生煩躁地製止,她用褂襟擦去淚水,往旁邊站站,呆癡癡的不知如何是好。站在稍遠一點地方的肖道瓊,也是長籲短歎。醫生走過去,小聲說:“肖先生,情況不太好,我會盡力。”肖道瓊知道醫生的意思,就說:“拜托你了,實在不行就保大人。”醫生點點頭。
羊水破了一段時間後,陰道口露出一隻小腳,醫生輕輕地用手抓住它,慢慢地往外拽,拽了一會又放下,接著用雙手闊宮口,然後又輕輕地往外拽。產婦慘烈地尖叫,朱秀蘭上前緊緊地抓住肖鷳的手,嘴裏不停地念叨:“我的兒,一定要挺住。”
黃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醫生的臉龐落下,她仍然耐心細致地做完每一個動作,肖道瓊也顧不得麵子了,走過來觀看這緊張的場麵。不一會,另一隻腿的膝蓋露出,醫生不由得驚叫:“太好了!”她一麵說著一麵用手指鉤住小腿彎,另一隻手抓住已經露出半截的小腿,輕輕地往外拽,當覺得差不多了,就用力一拽,整個嬰兒順勢而下。“哇”的一聲啼哭,驅散了室內的惶恐與不安。心病落地,肖道瓊連忙回到自己原來站立的地方。朱秀蘭喜悅地呼喊:“道瓊,是個男孩!”他點頭,其實他早都見到了,在嬰兒出世的刹那,他就瞥見了孩子大腿根鼓鼓的東西。
醫生迅速地把嬰兒放在台子上,包紮好後遞給朱秀蘭,然後處理產婦。肖鷳渾身被汗水浸透,軟綿地躺在產床上。醫生做完應做的一切,吩咐朱秀蘭說:“趕快把產婦抱回床上,換上幹衣服,如果有熱水袋就用上,注意不要燙了。”
朱秀蘭向丈夫招招手,肖道瓊又走過來,他解開棉襖門襟,接過嬰兒摟在懷裏,讓體溫溫暖嬰兒。朱秀蘭把一切事做好後,又把嬰兒抱過去,放在肖鷳身邊的被窩裏,肖鷳盡管很虛弱,做母親的喜悅還是洋溢在臉上。朱秀蘭關照肖道瓊注意肖鷳不要碰到孩子,就去煮雞蛋。雞蛋煮好後,肖鷳合著糖水吃了八個,這才安靜下來。
這天晚上,肖道瓊夫婦沒回家,夫妻二人守著一盆炭火坐了一夜。他們喃喃細語,感歎流逝的歲月,姊妹倆幼時的辰光曆曆在目,昨天他們不還是娃娃嗎?倏然間就做了母親,光陰似箭,人何以堪。原來頭上的白發是被孩子們的成長催白的,眼角的魚尾紋,是被憂慮的淚水衝刷出來的。享受成熟帶來的喜悅,也品嚐了衰老的苦澀。
“道瓊,你說我們怎麽啦,原指望孩子出嫁就清閑了,誰曾想這些事還是落在我們身上……”她突然不說了,頭肯得低低的,半天也沒出聲。
肖道瓊沒理會妻子,他站起來,說了句我回家去一趟。他出了屋,九心天的寒風迎麵而來,噎得他鼻子劇烈地酸疼,像被灌了辣椒水一樣。酸疼過去之後,他定了定神,把頭上的線帽往下麵拽拽,急促地走回家。
到了書房,他取出一張紙,用鋼筆在上麵寫了:思平兄、若英妹:你們抱孫子了!然後走出門外,合掌向蒼天默念一會,點燃了紙張。說來也怪,庭院內頓時卷起一股小旋風,把那些紙灰揚起來,送到天空。
在做完祭奠去世老人入土三天的“攔火”的儀式後,肖鸞才得以離開肖家灣去縣城看望坐月子的妹妹。不知是飲食調理得好的原因,還是做媽媽的欣喜心情滋潤的,抑或是頭胎生了個兒子高興的,肖鷳豐腴健美,令姐姐好生羨慕。
肖鸞抱起嬰兒,左看右看,對妹妹說:“你看這眉毛像終南信,嘴巴像你。這小東西怎麽老閉著眼?連看都不看我一下,不是不喜歡我這大姨吧!”肖鷳說:“看你說的,這麽大的毛孩懂事了?姐,你怎麽沒懷上呀?不是你和施芳覺太粘糊了吧。”肖鸞嗔道:“死丫頭,有這麽講姐姐的嗎?”肖鷳自知說漏了嘴,連忙賠禮:“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肖鸞向妹妹遞去了一個微笑,接著問:“起名字了嗎?”肖鷳說:“起了,大起的,叫毛毛,大說,大號等終南信回來再起。”
肖鸞聽了這話,不由得一頭惱火,順勢把毛毛遞給妹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你看我們姊妹倆怎麽修行的,都在守活寡,跟當年媽媽一樣。”姐姐發火,肖鷳心裏還真有點發怵,一言不語地看著姐姐。她倆雖然是一般大,可是肖鷳始終把姐姐當成依靠,事事順著姐姐,小時候和夥伴們一起玩,有人欺負她,也是靠姐姐為她出氣。現在姐姐發火,她覺得都怪自己不好,已經嫁出去了卻又返回了娘家,平地裏給父母添了許多麻煩。她小心地試探說:“姐,等滿月了,我還回保和堂,好嗎?”
肖鸞鼻子一酸,含淚說:“想到哪去了,我是在怨恨芳覺和南信,他們是大男人,說走就走,撇下我們擔心受怕。說一句不該說的話,終叔叔他們走了,好了俺大和俺媽,你和南信就能名正言順的在家過,二老也就不孤單了,就憑南信那個溫順勁,怕是兒子也比不過。這下可好!”她話沒說完就停下來,依然憤恨不已。肖鷳聽到姐姐這麽說,心裏安分下來,她性格溫善,愁苦大都隱蔽在心田,對丈夫的離去,她也怨恨,但表達的方式卻和姐姐迥然不同,她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用筆把自己的心緒書寫在紙上,書寫的時候,常常淚眼絲絲,暗淡的燈光忽然變得五光十色,遐想中的原本受到怨恨的人兒也變得可愛起來,淚水有時濺落在紙上,把筆跡湮散開,成為模糊不清的蝌蚪文字,每當此時,她也無意重新書寫,她想把此時的情態以淚箋的形式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