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老漂五人談 (1)漂在水上的人

(2012-01-17 21:22:22) 下一個

這是一個中檔次的小區,在上海的城鄉接合處。五位60——70的老人由於不同的原因在這兒聚集在這裏,他們每天晚上都不約而同、風雨無助地來到小區的中間地帶閑聊。之所以選擇在晚上相聚,是因為他們白天都有各自的“任務”,隻有晚上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說起“任務”,且被打上引號,是因為這些被稱之為任務的事兒,諸如帶孩子洗衣燒飯,大都是他們自找的,沒人強迫,沒人安排,純屬自覺行為,不是純粹意義上的任務,但它實實在在是一些繁瑣繁重且是必須要做的活兒,非任務二字不能擔當。

       這是一群老漂。老漂是個新名詞,源於北漂,北漂是說漂在北京一無戶口二無房產無法在北京安身立命的人。老漂,言其老,言其無根,意謂漂泊的老年人,不是他們不想紮根,而是為形勢所迫無法紮根。

J君來自杭州,是五人談的長者,自謙是大學教師,實則是理學教授,自外孫女出世就和老伴來到獨生女兒家,承擔了照看孩子洗衣燒飯等一切家務;W君來自安徽,原是鄉鎮企業銷售員,自言幾乎丈量過全國的山山水水,先後將四個兒女輸送到上海北京,有承父業做生意的,也有上海交大的副教授,可謂農村中的成功人士,現與老伴一起在女兒家生活;Z君來自南京,是一座大型鋼廠的車間主任,胸懷寬闊與人友善,是五人談的中心人物,他洞察世事,五十五歲主動退休,也是夫妻倆和女兒住在一起;M君來自重慶,是某縣政府機關的局長,熱情善談,深諳官場生存之道;K君來自江西,因企業破產,五十歲就被一刀切,也是夫妻二人和兒子兒媳以及一孫女生活在一起,K君參加聊天較晚,據說,由於長期不和外界接觸,他發現自己說話功能衰退,有些基本的交流語言都忘卻了,需和他人交流,借以提高說話功能。

       聚會的時間是晚上7點半——9點半。聊天沒有固定的話題,海闊天空古今中外隨興所至。人員基本是五人,早來遲到也就誤差十幾分鍾,有時會有個把人臨時客串進來即興演說一番,言者盡興,聽者隨意,一個哈哈兩個笑完事走人。有二個基本點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遵守,一不反駁他人的觀點,四五年下來,從未發生因抬杠而臉紅之情況;二是不串門,避免影響他人生活,五人都是極自尊的人,生怕身上有老人味而遭人嫌棄;三是每家無論發生什麽事,每個人都不做任何物質表示,即便紅白之事也不例外。這是五人談得以長期堅持的根本原因,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比水還淡,能不長久?一幫看透人情世故的老家夥就這樣不近情理地維持著他們特殊的友誼。

       閑聊的地方是一個空闊的休閑地帶,有一個大型噴水池和一個長拱形噴泉,還有幾個方桌供人們打麻將用。白日,這個地方很熱鬧,許多人都在這兒聊天,也有人打麻將,輸贏小有刺激,特別在幼兒園放學時更為熱鬧,人影浮動,笑語喧喧。晚上,這兒寂靜了,大多數的人都在家看電視,現在電視劇多如牛毛,有時候上百個頻道同時都在播放,點點吞噬著小區內成千上萬人的幸福時光。隻有這麽幾個老人八年來一直堅守一日一次的聚會。有時他們圍在方桌邊,有時候搬幾把椅子圍坐在噴泉旁,傳遞新聞,回憶往事,可謂忙中偷閑、自娛自樂。

       一日,J君來晚了。W君連忙讓座,幾番推辭,J君隻好坐下來,W君又從方桌旁搬來一把椅子坐下,W君熱情好客,大概是長期做銷售養成的謙讓習慣。J君說:“看報紙了嗎?今天有一篇文章就是講我們老漂的。”大家都說不知道這回事,M君說:“還有人關心我們這些老家夥?”J君說:“我問問你們,你們得說實話,你們到子女身邊是不是被逼的?”M馬上說:“誰逼我?要是逼的,我還不來呢?我性子燥,誰逼我我跟誰急。”J君笑了道:“你看你,沒聽明白就急了。等我把話說完,你評評有沒有道理。”M君說:“你說吧。”J君說:“那文章裏有個人說我們這樣的老年人之所以遠離故土漂泊他鄉,一是社會逼的,現在整個社會經濟條件,經濟形勢、競爭壓力使兒女們沒有辦法回到家照顧孩子,所以隻好請老人或者保姆幫忙,在老人和保姆之間選擇,老人當然是首選。電話打來了,去與不去之間幾乎就沒有取舍的餘地;二是被自己的疼愛之心逼的。當子有了孩子以後,父母想著他們工作壓力重,經濟負擔大,又沒有養兒育女的經驗,還是去吧,幫他們照料家務,他們可安心拚事業,孫子也不受罪,保姆帶孩子哪有爺爺奶奶上心?你們說說這有沒有道理?”

       K君說:“這第二條幾乎就是講我的。我是主動要到兒子家來的。孫女出世他們就將她放在我們身邊,我心思幹脆走吧,省得他們為看孩子來回折騰,和他們一起居住,他們吃飯也調到些,三世同堂其樂融融,何樂不為。還有一點,那就是我早年為帶孩子受盡折磨,曾發誓將來兒子們有了孩子,決不讓他們受同樣的罪。現在我做到了,盡管忙得不亦樂乎,但一點兒也不後悔。因為這是我自找的、心甘情願地。我不同意被逼的說法,親情愛心不應當和被逼聯係在一起,聽起來別扭。”

       “但我還是承認這個‘漂’是社會逼的、強加的,為什麽?我認為造成老年人在新的居住地無法生根的根本原因是戶籍製度和地區歧視政策。從1954年開始的戶籍製度,把人死死地捆在一個地方不得動彈,因為一切社會福利都跟隨戶籍而來,包括口糧、工作(工資)、住房、退休等等。比如我們從老家來到上海,不管你在此居住多長時間,上海政府都不把你看成是上海人,上海的一切福利與我們統統無關。那天我在公交車上看到有人拿著老年證便可享受免票待遇,心裏真不是滋味。不都是老年人嗎?為什麽要區分成外地老年人和本市老年人?天天講和諧,天天講尊老,連老人都分本市和外地,還奢談和諧、尊老,真是大言不慚,厚皮到家了。”

       Z君說:“說得有道理。我們這個小區,像我們這樣的老漂很多很多,幾乎占整個戶數的五分之一。最糾纏我們的是醫療製度的缺陷,許多人在老家有醫療保險,在上海就沒有,這是造成漂在上麵的根本原因之一。老年人像一架破舊的機器,全身都有毛病,治病不能報銷,誰都難承擔,所以在上海居住心不安,就像漂在水上一樣,有的人不得不回去了。沒法子,現在醫療費用高得離譜,看個感冒動輒上千,既然不能承受,隻有選擇離開。我就納悶,共產黨的一統天下,為什麽這樣的問題不能解決,退休、醫療不能全國統籌嗎?人為地拉開地區之間差距究竟為哪般?是不是我們微賤了,他們就顯得高貴?滿城的人都在水裏漂浮著,他們岸邊的別墅才顯得輝煌?”

       J君擺手,“不談這些,牢騷與健康不利,你氣得不得了,他們卻聽不見,我們就這樣漂著吧,像天上的一片雲,隨風飄蕩。反正現在漂是一個時髦的詞兒,大學生在漂,農民工在漂,農二代在漂,不漂的隻有那些權貴。”他小聲唱著:“飄呀飄,一直飄到被風吹散了。”

       K君說:“如果真是一片雲就好了,可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有人就應當有家,可哪兒是家呢?沒家了。故鄉是回不去了,孩子不願回去了,我們回去做什麽?回去隻能是找孤獨、找寂寞。我想著,將來有一天自個兒料理自個兒有困難,不如上敬老院。隻有那兒是我們的漂泊生活的歸宿。”

       Z君說:“老K也悲觀了?你家孩子那樣好,怎舍得送你去敬老院。”

       K君說“不是我悲觀,你看看孩子哪有時間照料老人。職場競爭這樣激烈,生活費用這麽高,孩子的教育費堪比天價,他們就像一架瘋狂運轉的機器,停得下來嗎?不掙錢吃啥?我和孩子說過這個問題,說老了你送我和你媽去敬老院。孩子一愣,以為我說得是氣話。我把原因講了,他聽了不著聲了。”

       一直不著聲的W`君說話了:“那死了咋辦?”

       K君說:“我看最好的方法是把骨灰撒了,撒到海裏去。”

       Z君說:“你不能這樣悲觀,現在日子過得不是很好嗎?”

       K君嗬嗬笑了,“我悲觀了嗎?我說現在日子不好了嗎?可問題恰恰是擺在我們麵前,容不得我們樂觀。你想想,我們死了,是埋在故土還是埋在上海?假定埋在故土,孩子們送個紙錢都不容易,假定埋在上海,子女每逢清明去祭奠一下,子女如果遷徙新地居住怎麽辦?總不能扒開墳取走骨灰盒一道帶走。經濟全球化和世界接軌這個時代潮流,把大部分的人的根衝到太平洋去了,人才就像候鳥一樣遷徙不停,說不定孩子明天就離開上海去國外發展,就算子女堅守上海,我們的屍骨也埋在上海附近,他們老了誰去祭奠?現在都是獨生子女,二代以後何人知曉有什麽曾祖父埋在什麽地方?與其讓一座無人祭奠的空墳留在那兒遭人唾罵,哪有撒進大海的好?”

       K君一言既了,全座愀然無聲。

       末了,Z君說:“雖有道理,但想遠了,雖是老漂,但心不能漂,快樂就在眼下。還是紮紮實實享受眼前的好日子吧!” J君說:“老K多憂,把我們的心說得涼涼的,趕快回去焐焐被窩。”

幾個人同時笑了,幾聲拜拜,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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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e 回複 悄悄話 Good article, well writ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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