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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五章 善與惡 第五節 賢哉肖鸞

(2012-01-17 17:25:45) 下一個

在戰火頻繁民不聊生的肅殺氣氛中,紀元一九四八年來臨。兩條身上淋血的蒼龍糾纏在一起,尚未分出勝負。現實的看,在山姆大叔的支撐下,政府軍氣壯如牛咄咄逼人。曆史地看,人民解放軍則走過“潛龍勿用,”“見龍在田,”“終日乾乾”的路程,即將飛龍在天。

    那些關心時政的人,大都是富足人家,他們時而歡呼時而哀歎,自覺地把個人和家族的命運與國民政府聯係在一起。

    盡管施東山經常把從收音機裏聽來的有關EW軍在膠東半島捷報頻傳的消息告訴父親,施太爺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不是不相信兒子帶來的好消息,他是憑分析來判斷時局的發展:國共之間的戰爭過去是在偏遠的湘贛、鄂豫皖邊界打,現在是在心腹地帶打,善弈的人都知道對方的車馬炮老在自己的老將旁邊轉悠意味著什麽。

看到父親不相信自己的話,施東山找來了好幾份《中央日報》,那幾份報紙上都有戰地記者山鷹的戰地報道,文章以翔實的材料展現國軍勝利的事實。老太爺用放大鏡仔細地看了,最後說:“這是黨國的報紙吧?”施東山說:“父親,這山鷹的文章可沒有一筆是虛的,有時間、地點、雙方投入的軍隊以及其他不可否認的事實,你老難道還不相信?”老太爺說:“從文章上看,應當是真的,文筆也可堪稱上乘,可是委員長上來擺鴻門宴,接著戰滎陽,現在正麽又跑到九裏山啦?都說觀局者清,你這個觀局者怎麽也混呢?山鷹的文章隻能表示EW軍的戰績,無關大局。”

    自打大孫子施芳覺離開肖家灣,施太爺的心一直都懸著,沒有片刻的安寧,盡管二孫子施芳平在共產黨那邊,但他還是盼望國民黨勝利,芳平離家隻不過是兒子的三窟之策,隻有國民黨勝利了,他家才是安全的。萬山、芳覺都在政府軍裏不說,光鬆堂和鶴灘的資產已足夠它人垂涎的了,無產者所期望的共產,不就是要把現有的一切都充公,然後再平均分攤嗎?

    施太爺對兒子施東山不以為然的態度很反感,話說三遍比屎臭,他告誡兒子趕快離開肖家灣已不止三遍了,兒子口頭答應,就不見諸行動,自己老了,隻有說說的份兒,兒子不聽,那有什麽辦法,聽天由命吧。然而,風燭殘年之軀怎能遭受長期焦慮的煎熬,老人漸染沉屙,起先是不願下地走動,免得觸景傷情,後來是想下地走動卻不能了,經常在幻海中看見血淋淋的二兒子和大孫子站在自己的麵前,每當此時,他在被嚇得大汗淋漓之後又淚流滿麵,身體也就越發虛弱了。

虧得孫媳婦肖鸞心細又賢惠,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爺爺的屋裏,為爺爺擦汗洗身,陪爺爺說話解悶,喂湯喂飯無所不做。第一次她為爺爺洗身子的時候,她有些猶豫,感到羞醜,可轉而一想,這是應盡的義務,既然奶奶能為孫子洗澡,孫媳婦為什麽不能為爺爺洗身,想到這,做什麽事都安然了。一個女下輩服侍男上人如此盡心盡意實屬少見,老人自然十分感激,常常自言自語地說:“我有兩個兒子五個孫子,沒承想卻得了孫媳婦的計。”

 這天中午過後,施太爺覺得自己神誌突然清朗,細想想:施家自興旺以來,已有兩百餘年,可能要有磨難了,然而,一個積善人家的香火是不會滅絕的,如果有磨難的話,也隻是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開始而已,磨難也並非全是壞事,它可使人清醒,助人砥礪意誌。該說的話都說了,該做的事都做了,他可以坦然去見列祖列宗了。想到此,他麵露微笑,數日來一直糾纏他的焦慮,也像西風下的陰霾一樣消失。他飄飄欲仙,突然看到老妻在門前轉悠,呼喊她,她微笑不語。他知道大限已到。

    一個熟悉的身影姍姍而來。看到這個身影,施太爺猛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記了一件必須做的事情。當肖鸞和藹地向他問安時,他說:“鸞兒,今天是什麽日子?”肖鸞說:“穀曆十一月二十一,陽曆一九四八年元旦。”他說:“噢,還有兩天我就八十整歲了。去把你公公婆婆喊來。”            

    施東山和那梅格急忙來到五進的上房。他看到父親躺在床上,容光煥發,不似今日清晨時萎靡不振的樣子,心裏頓生疑惑。於是輕聲問:“父親,有事吩咐麽?”施太爺說:“自肖鸞嫁入鬆堂以來,為父我少了多少寂寞,芳覺和芳平應當給我的天倫之樂,都由肖鸞給補上了。從我臥床之日起,肖鸞日日盡心伺候,一點也不厭煩,施家有此等孝順賢惠的媳婦,既是芳覺的福分,更是施家的福分。為此我要謝謝肖道瓊夫婦,隻有謙謙君子和忠厚人家,才能養出此等女兒。東山,你把我上麵的那個匣子取下來。”

    施東山遵照吩咐,從大立櫃上取下一個長木匣,又按照吩咐打開匣子取出一幅卷軸畫遞給父親。施太爺撫摸一下畫軸,“東山,這幅唐伯虎真跡的來曆你是知道的,本想用它隨葬,現在覺得應當有更好的用途,把它交給肖道瓊,就說為父在此謝過了,謝謝他夫婦養了這麽一個好女兒。”

    老人又讓施東山從櫃裏取出一個小木匣,當著兒子兒媳的麵,把它交給了肖鸞,說道:“這裏麵有一對玉龜,是我家祖傳寶物,我請人考證過,是隋唐物品,不必問其價值,你隻要知道這是我施家的傳家之寶就可以了,此物傳男不傳女,知道嗎?”肖鸞雙手接過木匣,跪在爺爺的塌下說:“孫兒記得,將來若有男兒,就自己留下,無男兒,就將此物交給芳平的兒子。”施太爺微笑著閉上眼睛。施東山說:“父親,後天是你八十一大壽,你老可有……”施太爺未睜眼,說我要休息了。聲音異常微弱,最後兩個字幾乎聽不清楚。

    施東山夫婦和肖鸞輕緩地退出,就在邁出門檻的霎那,施東山心兒陡然一沉,意識到不妙,轉身折回屋內,走到父親的床前,伏下身來用耳朵貼近父親的鼻息,沒覺一絲氣息,鼻子頓時一酸,淚流滿麵。

 

    施太爺的喪事辦得簡單而肅穆。每天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大都以淚洗麵,少數人失聲慟哭如喪考妣。年紀稍長的都記得民國二十年那場肆虐的水災後,施太爺即時賑災的恩情,一直把他比作再生父母。施東山長久的跪在靈柩前,感謝鄉鄰的惠臨,看著悲痛的人群,他感慨萬千,仿佛看到父親的人格在閃耀。

    知道弟弟和兩個兒子無法通知,他指派安福星夜趕赴匯水城關,往南京拍了電報。此事居然驚動了高層,在有關人員的安排下,軍界派了兩輛吉普,一輛坐著弟媳以及兩個侄兒和一個侄女,另一輛是保安的人。天公也很作美,吉普車趁著冰天凍地居然徑直開到沒有公路的肖家灣,這可使肖家灣的人們開了眼界,誰能想到一個鐵疙瘩竟然能快跑如飛,他們在吉普車旁觀看撫摸,久久不肯離去。

    在匯水縣城關教書的肖道瓊,得知施太爺去世的消息,立即告假隨安福返回肖家灣並主持了有關喪葬事宜,他的心情和大多數的百姓一樣,沉痛的同時也察覺到世道要變了。他看到送葬的人群除去鄉長謝家駿以外,沒有官家的蹤影,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他清楚地記得,幾年前施太爺的兄長施懷遠在天津病逝的消息傳來,縣長親自登門吊喪。肖道瓊還注意到,肖家灣和附近的來參加葬禮的有頭有臉的鄉紳,個個垂頭喪氣憂心忡忡,仿佛死的不是施太爺,而是死了象征、死了依靠。肖道瓊知道,這些富有的鄉紳各自心裏都有一本賬,都是在借施太爺的喪禮刺探眾人心裏的虛實。

    施太爺的喪事一結束,肖道瓊立即告辭,說有急事要回城關。施東山感謝之餘,將那隻長木匣拿出,鄭重交給肖道瓊。肖道瓊連聲推辭,“我不配承受如此重禮。養兒育女,誰不巴她好,施家如此看重鸞兒,我肖道瓊已是心滿意足,豈複它求!”

施東山說:“家父辭世之前,讓我將此畫轉贈給你,你知道此畫的來曆嗎?”肖道瓊搖頭說:“好像聽你說你家有一副唐伯虎真跡,難道是此畫?”施東山說:“正是,此畫是本世紀初家父去北京為我提親時所得。當時,我們在東四遇一無力葬父之人,那人一身孝服,長跪於大街之上,麵前鋪著一張紙,上書‘無力葬父,乞請賢人相助。’家父隨即掏出三十塊大洋遞給那人。那人將家父端詳良久,起身將家父拉進屋內,取出這幅畫相贈。家父一見此畫,大驚失色,說此畫價值連城,你隨意脫手莫說是葬父之資,四世同堂之家終生生活之資也夠了,為何出此下策?那人說晚輩何嚐不知此畫價值,老伯有所不知,家父乃鹹豐故吏,平生素愛書畫。一旦失勢,人麵皆冰,不久即陷入清苦之境。臨終之際,囑咐我,寧可用蘆席卷了,也不能鬻書賣畫葬身,免得玷汙了這些書畫。晚輩就不相信若大的北京,沒有一個熱心之人。真沒想到,我跪了兩天,還真沒人理睬我。眼看著父親的遺體就要發臭了,我心急如焚。今日晚輩見了老伯,知道此畫應當有新主人了。務請笑納,免得晚輩以後真的一把火給燒了。”

“家父平日極為珍惜此畫,不是它值錢,而是此畫所蘊藏的哀感頑豔的故事和令人回腸蕩氣的氣節。我是這張畫的見證人,何嚐不想據為己有。但是,你肖道瓊應當是這幅畫的新主人,想起父親臥床不起的時候,我這個做兒子的沒有給父親端一泡屎、倒一次尿。這些都是肖鸞做的,我內心有愧呀!”施東山說完傷心不已,一旁的那梅格也麵呈赧色。

肖道瓊為自己能有如此坦蕩的朋友而高興,在說了一些安慰的言語之後,拿著長木匣,租了一艘快船趕赴匯水縣城關,他要盡快地趕回去,因為有一件急事裝在他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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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13824 回複 悄悄話 在羅帕贈別一節

施東山說:“這都怪我,違背了不直接救助單個窮人的祖訓。祖宗的訓示自然有它的道理,隻不過是我們不解其中味,全憑感情用事,結果是事與願違。”

能細一點說說“不直接救助單個窮人”的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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