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香澗湖 第五章 善與惡 第四節 惡人之述

(2012-01-17 17:21:04) 下一個

沒想到吧,在這個令人遺憾的時間和地點采訪你。”

    那人覷迷著眼看了眼前人:“如果我沒猜錯,你是一個有些來曆的記者。你想知道什麽?為什麽對我感興趣?”

    “因為你做了讓人齒寒的事。我是誰,這不重要。”

    “這對我重要,如果要我說出你希望得到的,我必須知道你是誰,否則,我一句也不會說,寧可被他們弄死。實際上,我已經知道你是什麽人,隻不過需要得到證實。”

    “有個條件,關於我的身分你不得外泄。”

    “我答應。”

    “我是施副軍長的侄兒。現在我可以問你了,我首先想知道你的來曆,包括出身,當兵前的生活經曆。”

    “果然如此。我還不能回答你,你還得滿足我一個條件。”

    “還會繼續嗎?那樣,我寧可現在就走人。”

    “不,隻一個條件。我的處境很危險,如果我不能活著走下這條船,希望你能將我平日積攢下來的錢轉交給我的七十歲的老母親。”

    “你必須能證明這筆錢是幹淨的,否則我做不到。”

    “放心,那全部是我的俸祿,一個從軍八年的國民黨老兵的俸祿,可以查得出。”

    “好吧,我答應你。”

    “憑什麽能讓我相信你?”

    “看著我的眼睛,看看這裏麵有沒有誠信?況且是兒子給母親的孝心錢。”他有些氣惱,用手指著自己的額頭。

 

    “我出生在贛南的鄉下,父親是一個本分的私塾先生,在家鄉那一片小有名氣,盡管如此,我家的生活還是比較貧寒。我們家鄉很窮,農民大都是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在共產黨看來,這是天然的革命根據地。在打土豪分田地、窮人翻身靠革命的口號聲中,父親也動了心,覺得他們描繪的共產主義,就是老夫子的大同思想,因此參加了赤衛隊並且是其中的積極分子。後來共產黨打敗仗逃跑了,國民黨來了,父親被砍了頭。我那時很小,隻有十二三歲,帶著兩個弟弟躲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山洞,逃過了劫難。”

“在那個小山洞,我們兄弟三人過了二個多月,靠母親在夜間送一點吃的活命。後來,母親認為風頭過去了,就把我們領下山。那成想當天夜裏,地主老財就領著人來到我家,就在他們撬門的當兒,我翻牆頭跑了。後來聽說,在母親的苦苦哀求下,那些人饒了我那兩個弟弟的命,因為母親是他們未出五服的本家,麵子不過去,但條件是必須把兩個弟弟的腿打斷。至今,我那苦命的母親還帶著兩個斷了腿的弟弟在老家度日。”說到這,吳副營長的嘴巴蠕動幾次,他想哭,但最終也沒流出眼淚,“我想抽煙,能幫個忙嗎?”

    施芳覺讓人買了包香煙遞給他,他劃起火柴,點燃了煙,拚命地吸了幾口,歇息一回又猛抽了幾口,一支煙就完了。他丟下煙蒂,又點燃了一支,這才平穩地吸起來。

    “離開老家,我成了個流浪兒,到處要飯。轉眼到了冬天,日子就沒法過了,沒有棉衣會被凍死,我就扒了一個暫厝的死人壽衣穿在身上。”他說到這沉默片刻。

    “一天,我在一個街頭曬太陽,一個人靠近我。光蛋不需要警惕什麽,也就不理會他。那人用腳踢了我一下,朝我說‘有一個好差事幹不幹?’我斜著眼看了他一下,說你拿我這個小叫花子開什麽心?那人又踢了我一腳,說這是真的。”

“我跟著那人來到一個掛著招募字樣的牌子前,他把我領到一個長官模樣的人麵前,長官看見我,就斥責帶我來的那個人,說你虧得沒把吃奶的孩子帶來。那人說你好好看看,這孩子幾頓飽飯一吃,再過一年就是一個壯漢。你收下吧,咱二一添作五,見財一半。就這樣,我被人以六塊大洋的價錢賣給了軍隊。”

“因此,你也抓人來賣,是想報複這個社會?”

“沒那麽遠大,什麽社會不社會,我不關心那些,我隻是想搞到錢,越多越好。”

“想過被抓人的心情嗎?比如說,被你抓來的小孩,人家正在吃飯,你帶人把他抓來了,對於家人來說,一個尚未入世的孩子突然像水汽一樣被蒸發了,對於孩子來說,一下子被撂倒沒人疼沒人管的地方,心情能承受得了嗎?”

“打土豪分田地的時候,殺了那麽些地主老財,還鄉團來的時候,殺了那麽多造反的人,他們考慮過別的心情嗎?一個說要實現共產主義,一個說要實現三民主義,他們都說自己是正義的。再說,我到軍隊裏來,證明軍隊比農村好混,還可能有個出頭的日子,說不定將來他們還會謝謝我呢?我現在就挺感謝當時那個賣我的人販子。”              

“為什麽要向魔鬼學,不去學好的呢?無論如何,抓壯丁賣錢總不是善事,區分善惡是做人的基本準則,你不是讀了很多書嗎?”

“唉!…….看來你很順利,沒遭過苦難,書上寫的和現實看到的是兩回事。我到了軍隊,先給一個團長當勤務兵,端屎倒尿,就差沒給他擦腚了。這個團長克扣軍餉,吃死人份子,嫖女人,娶小妾,抽大煙,賭錢,揮著手槍逼士兵衝鋒,別說五毒六毒,什麽毒他都沾上。我既恨他又羨慕他,恨隻有忍,而羨慕可以學呀,從他的身上我悟出一個道理:別管什麽良心道德,做孫子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當爺爺。富者為王,強者為霸,世界上什麽都不能變,以強淩弱的世道不會變;上尊下卑的規矩不會變;富人鄙視窮人的狀況不會變,唯一能變的就是自己,變掉那不值一文的良心,變掉那酸腐的道德仁義,以自己的萬變,應對世界上的不變,都說國家要富強,人也是一樣,又富又強的人,活的就是滋潤些。”

“因此你就把自己出賣給魔鬼。”

“不要說得那麽難聽,與魔鬼同行的人多著呢,在雜牌軍裏,像王軍長和施副軍長這樣的人屬少數,連魔鬼都會敬重這樣的人,我服伺的那個團長就害怕和敬重這兩個人。不過,出賣良心靈魂也不是那麽容易,恨一個人容易,忍在心裏也容易,設法把他推倒並取而代之就沒那麽容易了,這首先要把良心煎熬幹淨。”他猛吸了一口煙,甩掉煙蒂,又換上一支。

“做賊的關鍵是第一次上賊船。這個團長有個隨軍的姨太太,耐不住寂寞而勾搭我,起先我不敢,後來趁著酒興上去了。由此,知道了團長的許多彎彎繞,我乘王軍長整頓軍籍的當兒告了密,又當麵揭發,博得了上峰的好感,後來放下去當了個連長,從此開始了好日子。那個團長求爹告奶保了一條命,被打發回家。姨太太卷起錢財逃跑,被我捉住,分了一半錢財。看著那個姨太太懷著怨恨離去的身影,我大哭一場,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連禽獸也不如,對不住人家,畢竟恩愛過一場,這大概是良心的最後一次發現,從此以後,我就收不住心了,徹底變成團長那樣的人。”

“你搞那些錢財做什麽?”

“難道你看不出?國民黨的氣數已盡,現在不趁機弄點錢,以後就沒機會了。人,死得窮不得,人一旦窮了,什麽人都看不起你。我隻想將來離開了軍隊,起碼能有一口飯吃。”

“你為什麽不把錢帶給你在揚州的妻子和孩子,而要帶給贛南的母親和弟弟?”

“我自己家裏放的錢夠他們生活一段時間,如果我不在人世,老婆孩子都是人家的,‘水無三日寡,人無三年情。’這是我們家的老話,孩子還小,但願將來長大了能知道我這個父親,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這些事聞聲震知道嗎?”

“不知道,不能給他知道,知道了就做不成。我擔心他和徐團長放不過我,他們都是要麵子的人。”他一下子跪在施芳覺的麵前,連聲說道:“求求你,讓他們放我一條生路,我保證從此改邪歸正重新做人。”鐵板被他磕頭磕得咚咚響。施芳覺被他弄得不知所措,連忙拉起他,說道:“不必這樣,沒那麽嚴重,我盡力而為吧。 “

 

回到頂層的豪華房間,他把情況向叔叔匯報,並把吳副營長的擔心也說了。施萬山說:“答應過人家的事就要兌現,不管他是什麽人。至於聞營長和徐團長放不放過他,那是他們的事,你一定要講到。”這時,副師長進來告訴施萬山,確實沒有發現還有別的人幹這種勾當。

 

就在施芳覺走後不久,徐團長和聞聲震也來到關押吳副營長的地方,吳副營長見他們到來,渾身觳觫發抖,目光不敢正視,像老鼠見了貓一樣。聞聲震說:“我平日裏把你看成是親兄弟,你怎能背著我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吳副營長哆嗦成一團,戰戰兢兢地說:“兄弟該死,求你們饒了這一回,兄弟一定痛改前非。”聞聲震繼續問:“你和哪些弟兄做這些事?”吳副營長的眼珠轉了一下:“三個連長都幹過,他們都得到過好處。”徐團長陰沉沉地問:“你說話可當真?”吳副營長說:“當真。他們都得到過好處。”

徐團長和聞聲震走出關押房,徐團長說:“這小子真刁,臨死還想撈個墊背的。”聞聲震說:“團長,他想拖延時間,拖到上海,一旦上了岸,事情就難辦了。我不相信三個連長都被拖進去,最多是二連長被拖進去。不過這事得查清,得讓其他人安心。他們手裏都有家夥。”

徐團長沉思片刻,小聲和聞聲震合計一番。         

這當口,施芳覺來到他們的麵前,看到他們神秘的樣子,笑著說:“兩位長官不是計劃著上岸後到那家妓院吧!”徐團長大為不快,“大記者看走了眼,你看我們二人是逛窯子的人嗎?”施芳覺繼續調侃說:“畫虎畫皮難畫骨,文質彬彬的吳副營長可是在你們眼皮底下做的事,你們看出來了嗎?”徐、聞二人一時語塞,都低下頭。施芳覺哈哈大笑:“兄弟隻不過開個玩笑,言語重了,我賠個禮,請二位喝一杯如何?”

三人一同來到酒吧,施芳覺說:“我問客殺雞,兩位長官喝什麽酒?”聞聲震直爽地問道:“酒吧有沒有菜?聽說這兒是幹喝。”施芳覺說:“不全是,有點心。”聞聲震看著徐團長說:“咱們就開一次洋葷怎麽樣?”徐團長說:“那就破費施記者了。”施芳覺向侍者招招手,要了三杯禮炮二十一年和一個大盤什錦點心,看著侍者端上來的琥珀色的威士忌,徐團長開了笑臉:“這等好酒,鄙人喝的倒是不多,多謝了。”說著他舉起杯,向施芳覺揚了一下,慢慢地呷了一口,露出滿臉的陶醉之色。聞聲震學著徐團長的樣,也舉起酒杯揚了一下,抿了一口卻皺起眉頭。施芳覺自然不能失禮,舉起酒杯說了句表示敬意的話,酒杯隻是在唇邊蘸了一下,並沒有喝,這天下午,他已是第三次喝酒了,胃裏空的很,急需先吃一點食物壓壓胃酸,他連續吃了幾塊點心,才把胃中的不適壓下去。

施芳覺說:“實不相瞞,兄弟請兩位長官,是有求於二位。” 徐團長眯起眼睛問:“你這大記者又有何事求之我等?”施芳覺說:“兄弟剛才采訪了吳副營長,你們知道嗎?”徐團長說:“不知道。”

施芳覺心兒一涼,回想剛才叔叔的話,這才品出了味道。采訪被押的吳副營長,是在他的轄區,他哪有不知之理,而現在他卻推說不知,可見他不想讓人過問此事,也可見吳副營長對此人知之甚深,心中不由地生出一縷敬意。但受人之托且已經答應下來,那有邁進門檻又退回來的道理。

“直說了吧,吳副營長自知罪惡深重,也知道二位剛正不阿,害怕難過二位長官這道坎,因此,托我為其求情,希望放他一碼,他保證從此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二人麵麵相覷,都沒吱聲。場麵冷清了好一會。

“他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和兩個斷了腿的弟弟,你們知道嗎?”

聞聲震點點頭。施芳覺見緊閉的大門漏出了一點縫,心中暗暗欣喜,接著說:“他托我將他的錢財轉給他的母親,可見他的良心尚未泯滅。再說,他的罪也不是死罪。處決他也需要軍事法庭審判。二位長官還是開開恩吧!他很害怕你們,也很崇敬你們。”

徐團長看看聞聲震,兩人不約而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處置他既然需要軍事法庭,大記者還是找軍事法庭吧,這事與徐某無關。”徐團長說完,戴上軍帽,拉著聞聲震一道頭也不回地走出酒吧。剛剛散開的一點門縫又被關緊了。

 

大概是酒喝多了的原因,這夜,施芳覺睡得很沉,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又是幾聲震撼心肺的汽笛聲,笛聲告訴人們,離目的地不遠了,他穿起衣服,走到船舷,看到海水渾濁,他推算,這兒應是長江口。

江水從遙遠的昆侖奔瀉而下,穿過荒漠,穿過崇山峻嶺,穿過人群密集的地區,走完了她時而咆哮時而和緩的行程,孕育出輝煌的中華文明。在她即將溶入大海之前,仍然強烈地顯示著自我,用混濁的血液,染黃了大片的海水,給大海注入豐富的養料。

看著這浩蕩的江水,他想起了馬克·吐溫筆下的密西西比河,耳邊響起了深沉而齊壯的《伏爾加船夫曲》,想起了曾經洶湧澎湃而今卻聲勢銳減的黃河,從而又想起了多病而又遭受災難的祖國,胸膛頓時急促地起伏不停,熱血幾乎湧到了喉管。

在他沉醉於史詩般的江水給他帶來的激動時,他覺得肩臂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聞聲震。他跟著聞聲震來到一個單獨的臥艙,見徐團長麵無表情地坐在那兒。隻聽到聞聲震說:“吳副營長昨天晚上自殺了,用褲帶上吊的。”他說著拿出一包東西遞給施芳覺,“這是他的遺物,不少錢財,還都是黃白貨。咳,還真是個孝子。”他說著又拿出一個布包,“這是兩百塊大洋,我和徐團長每人一百,也請你一並轉交給他母親。”

這是他預料中的事,以徐團長和聞營長的正直,絕不會容忍部下如此為非作歹,施芳覺因此不覺得突然,但總有一些氣憤,不管怎麽說,那是一條人命。他拿起了吳副營長的遺物,根本沒有理會他們給的二百塊大洋,就要轉身離開時,徐團長堵住了門,陰沉沉地說:“不拿那個,這個也得丟下。”他瞪了徐團長一眼說:“豈有此理!我要是把它丟到江裏呢?”

徐團長說:“,你願怎麽丟就怎麽丟,那是你的事。”他突然吼叫起來:“毛牛犢子!你當我們願意這樣做嗎?我也是從老百姓中來,我的父親和弟弟現在仍然是一個農民,我真的害怕此時他們連農民也做不成,也會被人當壯丁抓了來!”說完,他猛地一拳擊在鐵門上。施芳覺心頭一驚,隨意望去,隻見鮮血從徐團長的指縫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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