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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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二章 各奔東西 第八節 子承父誌

(2012-01-02 17:47:52) 下一個

像霜後秋原,保和堂內一片肅穆。安葬後的頭一頓飯,看著滿桌的飯菜,孩子們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終思安急得團團轉,勸這個、勸那個,絲毫沒有效果,他惱火了,對終南信說:“你得有兄長的樣子!肖鷳可陪不起你們,她是有身孕的人。”終南信大吃一驚,兩眼盯妻子,見肖鷳臉兒一紅,他一聲沒吭,端起飯碗隻管悶頭扒飯,妻子和弟妹也紛紛拿起筷子。嬸子是個細心的人,見他們幾頓沒吃飯,害怕噎著,連忙在每人麵前擺隻碗,讓他們盛湯喝。

飯後,終南信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開始思考如何處理父母雙亡後家庭的諸多事務,一時卻又覺得紛亂如麻毫無頭緒,不知如何下手。他暗中思忖:持家理財原來也是不易,過去是大樹底下好乘涼,不知日子的艱辛,現在擔子一下壓在身上,覺得有千斤重。他想到,母親是個謹慎小心的人,生前必有安排。他就和南亮開始整理父母的臥室,對每件衣服和用品都仔細的檢查和歸類,果然在母親常穿的一件棉襖口袋裏找到了遺囑,上麵寫道:

 

南信、鷳兒、南亮、小蘊:

媽就這樣走了,丟下你們,於心不忍,特別是對鷳兒和她尚未出世的孩子,簡直是罪過,你們寬恕媽吧,媽也是出於無奈,你們的父親在陰間一定很孤苦,媽去陪伴他了。

幾十年來,媽和你們的父親悉心經營保和堂,也掙下一份殷實的家業,把它留給你們也算是對你們過早失去父母的補償。

按照祖製,保和堂理應由長子來接管,南信大學畢業,毋需回肖家灣,因此,保和堂就交給南亮繼承,南亮就不能再讀書了,保和堂的資產大一些,對你也算是補償。謝家的婚事是父母所定,不得悔婚。

       平日的積蓄在鍋灶後麵的第三塊土坯內,把它分為四分,南信得三,小蘊得一。

不是媽偏心,因你是女孩,但作為嫁妝,亦足夠豐富。

       鷳兒是否可回家暫住時日?容南信在外取得立足之地。

       記得幼時,你們姥爺經常教誨於我:為人處事最講究一個“義”字,媽今天把這句話傳給你們,你們父親生前要求你們做有用的人,這兩句話就算是對你們的希望吧。

       蒼天有靈,必定保佑終氏!

                                                                                                 

                                                                                           一九四七年五月

 

看完後,終南信含著淚把信遞給弟弟看,終南亮看完後又遞給妹妹,弟妹又都傷心地哭起來。他說:“不要再哭了,爸和媽又都在一起,這是他們的心願,再說我們也大了,應當能獨立自主地生活。”他讓弟妹都坐下,然後說:“小蘊,媽的遺囑裏沒有說讓你如何,你再認真思考一下,是在保和堂住,還是將來和我們一起去南京住,都隨你的便。”他話剛落音,小蘊就說:“我媽去世後我一直在想我的去處,我誰也不跟,我去參加新四軍,和施方平在一起。我大在天有靈,也會同意我這樣做。”兩個哥哥睜大眼睛,看著這位剛滿十八歲且滿臉稚氣的妹妹,終南信問:“你知道方平在哪嗎?”妹妹搖搖頭:“不知道。”他說:“不知道怎麽找呢?”妹妹似乎早有思想準備,果斷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他們一起來到灶間,撬開鍋灶後麵的第三塊土坯,終南信用菜刀把土坯撬去,裏麵有個夾層,夾層裏麵是一個洋鐵皮盒子,打開盒子隻見裏麵擺著黃燦燦地金條,他數了數,取出一半遞給妹妹,小蘊說:“哥,我的沒有那麽多。再說,我暫時也不要,就放在你這兒,等我需要了再來取。”他又取出幾根遞給弟弟,南亮擺手後退,“還是按照我媽的遺囑做吧,保和堂歸我,我已不安,哪能再拿這個。”他見弟妹說得誠實,就把盒子遞給肖鷳,肖鷳把盒子拿回屋去。 

 

       這天夜晚,弟妹睡下後已是深夜。他走進父母的臥室,點亮罩子燈,巡視一遍屋內,然後出來站在庭院中間,看著從窗戶裏透出的光。窗戶不大,是老式的木格窗,在月夜下,顯得非常明亮,亮光被窗前的石榴花弄碎,疏散在院牆上,像夕照下的水塘。梅雨乍晴的夜空,墨如碧玉,月兒時隱時現,含羞弄嬌,牆外蛙聲如歌,薄霧如煙,五月的鄉村之夜,原是這般的醉人。時刻在變幻著,可從那縱橫清晰的木格窗透出的桔黃色的光,使他倍感親切溫馨。

       這是他最鍾情的亮光,勝過光芒耀眼的太陽,也勝過明媚柔和的月亮。是什麽時候發現這小小的木格窗具有誘人的魔力的?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六年前的冬夜,放寒假從匯水縣城歸來那天。由於逆風,船兒行駛得慢,原本預計傍晚到達,卻推遲到深夜。饑寒交迫的他,走進鋪滿白雪的庭院,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這溫暖明亮的橘黃色的木格窗。他知道父母沒有睡,在等他這個遲歸的遊子。此時,他的眼睛裏,木格窗透出的不再是光,而是關懷,是愛,是兩顆慈祥的心。在以後的幾天裏,他發現木格窗天天都亮到深更半夜,它驗證了父母的勤勞和辛苦,也深深地自責過去為什麽沒注意到木格窗天天亮到深夜。從此,無言的木格窗成了他敬仰的聖物,感應他,昭示他,是他力量的源泉。每當他遇到困頓遇到憂傷,就會靜靜地站在窗前,看著那橘黃色的木格窗,享受從木格窗內汩汩流出的親情和撫慰,以此蓄養精力,繼續邁出堅定的人生步履。

       如今,父母雙雙離他而去,在更需要鼓勵和鞭策的時候,木格窗還具有支撐他前進的力量嗎?他依然站在過去經常站立的地方觀望,亮光還是那麽溫暖、殷切,他仍能感受到從木格窗內汩汩流出的親情和撫慰,他覺得父母依然在那窗前。這時,記憶的亮點,如同時夏日夜晚的螢火蟲,一閃一忽地在他的腦際出現,都是父母生活的瑣碎片段,但都體現著大愛。這些記憶的亮點最終都浸沒在木格窗透出的桔黃色的亮光中,亮光穿過雲層,溶解在茫茫的夜空。他覺得父母就在那兒深情地注視著他,他感到了責任,感到了神秘而強大的約束力。

       在準備回屋歇息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弟弟站在自己臥室的門口。他向弟弟走去,弟弟也迎上來,弟兄倆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之後,弟弟說:“我大哥,我準備將父母的臥室原樣保持下去,讓我們隨時都能感受到燈光的溫暖。”他知道弟弟也很在意木格窗的燈光,於是就用力握住弟弟的手,一邊望著那溫暖的燈光,望著望著眼睛濕潤起來。

 

       第二天下午,終南信和妻子打個招呼,獨自一人沿長街向南走去,出了村莊,來到小塘堰高地雙親的墳塋。數日的紛繁使他不能靜下心來做認真地思考,他想在這兒獨處,希望靈魂上和父母溝通。他跪下來,閉上眼睛,頭皮被烈日曬得熱哄哄的,可是他覺得非常愜意,仿佛烤炙的不是頭皮,而是靈魂。陽光使他的腦海一片火紅,父母的形影在鮮血般的海洋裏時隱時現。他默默地禱念:父親,母親,你們知道嗎?妹妹要去尋找方平,去尋找自己的幸福,盡管很危險,但沒有辦法阻攔,因她這樣做是對的,不走出肖家灣,她將來隻能是村婦。因此,我要幫助她,幫助她找到方平,把她托付給方平。父親,母親,我始終沒對你們講,我可以去美國,中大也希望我留校執教,現在我決定都放棄。父親,我想繼承你的遺誌,為窮人的翻身解放,為獲得人的自由和尊嚴,為創建民主、誠信的新中國而奮鬥。這也是“義”的最確切的含義,也是“有用的人”應當追求的事業。你們同意嗎?你們如果同意,我明天就去南京,去到那個小飯館找老張,找到他就會知道新四軍在哪。

禱念完畢,他依然閉目跪在墳前,突然,他仿佛覺得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從田野的上空傳來:南信,我可愛的孩子,如果你認為正確,就義無反顧地去做。為父能告訴你的是:凡事,天不佑,人亦不佑。那聲音如銀鈴般的悅耳,如廟堂的晨鍾悠揚莊嚴。他驚詫地站起來,仰望天空,尋找發出聲音的所在,隻見萬裏長空一碧如洗。

是日夜晚,終南信陪著肖鷳回娘家,由此準備和父母一道去匯水縣城。肖鷳把洋鐵皮盒子也帶來了,要把它交給父母保管。一到家,她就拉著母親到裏屋去了。終南信向肖道瓊講述了把肖鷳托付給他們的意願,肖道瓊聽後沉吟半晌,說道:“回來倒是可以,況且你母在世也有此意,她去世前親口和你嶽母說過,隻是你嶽母當時沒有留意,以為她因你父親去世而傷心,以至於事情弄成這樣。如果你嶽母當時留點心,也許能避免災禍發生。”終南信說:“我媽一旦決定了的事,沒人能改變,你們萬萬不要自責。”肖道瓊說:“自責也沒用了。我現在關心的是你何去何從?”終南信把自己的決定如實地告訴嶽父。肖道瓊一言不語,過了一會兒問:“征求了你妻子的意見嗎?”終南信說:“她不同意,但尊重我的決定。”肖道瓊非常憂傷,他了解女婿的性格,更知道他“我的決定”的用意,即使終思平在世,也不可能阻止兒子的行動,但他想試試,於是就說:“我們出去走走,好長時間沒有去湖邊,正好現在還有月色。”他知道嶽父不同意自己的決定,但又不想直截了當地說,而采取迂回的方法。

他們沿著湖岸默默地向西走去,尚未滿盈的明月照耀著香澗湖,湖中的草灘朦朦朧朧,遠處的九灣河銀波熠熠。黑色的蒼穹籠罩四野,附近的小村莊靜臥在黑夜中,像是隆起的土崗。

肖道瓊打破沉默,“知道我二十年前到什麽地方去了嗎?”終南信驚詫於嶽父提起他最為忌諱的話題,記得父親曾和他說過,肖先生離開故鄉的那幾年,肯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曆。他於是回答說:“不知道。因為你從不提及此事。”嶽父說:“現在我告訴你,也隻能有你一個人知道。我去參加了共產黨,是大別山裏的紅軍。”終南信一驚,卻故作鎮靜地問,“這和我要參加新四軍有關係嗎?”嶽父肯定地說:“有,我離開他們,是因為他們殘暴,因為他們亂殺無辜,特別是對自己的同誌也是這樣。”終南信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反問道:“如果是這樣,他們能熬到今天嗎?如果是這樣,我父親能為之獻身嗎?你和我父親是摯友,你了解他,他有判斷力。”幾句話把肖道瓊問得啞口無言,內心生氣,但又找不出繼續說服的道理,散步也失去意義,在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後,肖道瓊說:“我們回去吧,時候不早,她們會等急的。”

他們又默默地往回走,快到家的時候,終南信說:“你老放心,我娶了肖鷳,對她就有責任;老天讓我姓終,我對終氏也就有責任;我能感覺到蒼穹之中父母對我的壓力,也體會你老和嶽母對我的關愛,而這正是我要出走的原因。目前社會已開始動蕩,饑餓是動蕩的根源,但造成饑餓的根源就是南京國民政府,你老不是在課堂上曾講過,‘一個由漠視生命的人領導的政府是不會長久的’嗎?所以,推翻它是熱血青年義不容辭的責任,美國可以以後去,書也可以以後教,時不我待,眼下正是急流勇進的時候。我豈能書生意氣、顧首畏尾地徘徊於大潮之外作壁上觀!”

肖道瓊被他鏗鏘有力的話語感染了,情不自禁地摸著他的肩膀說:“去吧,放心的去吧,我尊重你的選擇,也衷心地祝願你大展鵬翅。”接著,他從女婿的話語中體會出另外的信息,於是問:“這麽說你原本有兩條路,一是去美國,另一個是留中大教書?”終南信作了肯定的回答。肖道瓊的內心激烈地翻騰起來,感慨、惋惜、惆悵應有盡有,同時他也覺得,在這個大誌青年的麵前,自己已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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