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終南信拎著一兜剛從樹上摘下的萊陽梨來到醫院。郭鵬程父女對於他的到來非常高興，特別是郭虹，笑得自然流暢，如盈盈春水溢出坡堤。他拿出梨子，放在郭鵬程尚能活動自如的左手上，又拿出一個遞給郭虹，郭虹笑著說：“沒違反紀律吧？”他眯起眼睛瞟了她一眼，“難道我去偷不成？不過，要偷也隻有我去偷，我會爬樹呀！”郭虹笑得出了聲：“敢情別人不會似的，要不咱們出去找一棵樹試試？”
郭鵬程邊吃邊說：“見麵就打嘴仗。這萊陽梨倒也好吃，可就比不過我們家鄉的大亨梨好吃，大亨梨隻要擺一個在屋裏，滿屋都香，別說吃了。小時候，我媽知道我愛吃，就經常買給我吃。二十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吃上我媽買的梨？”說完他陷入思念。
見他說起娘，二個沒有娘的年輕人同時悲傷起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郭鵬程見狀，就說：“看我這糟老頭子，真該掌嘴。郭虹，快和你南信哥哥出去走走，幹坐著悶人。”他心不死，還想把機會留給女兒。
他們一起走出了醫院。因為沒有目的，走起來就漫無邊際。
八月底的秋原就是一幅水墨畫，一個詩意的世界。黃了穀子，紅了高粱，山坡點點蒼翠。蘋果樹粗糙的枝幹上掛滿了果實，如同一個個不惑之年的婦女，失去了青春的風采，迎來了成熟的季節。
“南信哥，自打張處長和你幾天前來看俺大，這兩天俺大像換一個人似的，整天抱著張處長帶來的黨章看，前天，團長李強和政委來看他，他說出了口頭入黨的申請，說是手不能寫，等右手傷好了再補上。我看俺大是看到帶來的人死光了、沒本錢了、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才這樣做。”
“郭團長有他的苦衷。你不是還生他的氣吧？那天他陣地上那樣做是正確的。不那樣做，你們就會身敗名裂。中國人最忌諱叛徒和逃兵，這兩種名聲一旦背在身上，脊梁骨都會被人戳斷。你看英雄和逃兵之間就那麽一點差別，聽了你的就是逃兵，堅持下來就是英雄。”
“不背叛，不當逃兵，這是不是俺大說的軍人的本分？”
“僅僅是一部分，做人的本分多得很，坦誠善良，英勇果斷等等不一而足，生活的每一個部分都有它的基準，但核心隻有一句話，那就是知恥。我說重一點，你剛才評論你父親的那句話，就有些不知恥。”終南信想到自己的目的，說話也就直言不諱。
郭虹急得語無倫次：“我不是有意貶派俺大，過去他幾次都想脫離共產黨，漣水戰役後他就想走，被爺爺勸下了，南麻戰役後他也動過念頭，還是爺爺幫他打消的。再說，這話我隻和你講，你是俺最敬佩的人。”他說話有些冷峻，“我問你，我們認識才幾天？你就那麽相信我。連你父親都去亂評論，這樣的話是可以隨便說的嗎？”
郭虹沒了言語，臉頰緋紅。兩個人默默地走著，不覺意間，他們來到一個無人的山坳，兩邊是被掰去棒子的玉米地。郭虹越走越向他靠近，他已經強烈地感受到她身上女人氣息，像八月原野的熱浪，夾著成熟的芬芳向他襲來，他的身心開始旋轉，宛如被卷進一個巨大的漩渦邊緣，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身體還是漸漸地向中心傾斜。
這時，他又聽到了令男子漢最感自豪最覺舒心的話，“南信哥，你批評得對，我是不應該亂說亂講。可是我不能見到你，見到你就想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她有些忸怩，手兒不停地擺弄粗碩的獨辮子，“還有，見到你我心裏就打顫，就不由自主地想向你懷裏撲。我知道你是已經結過婚的人，你說我這是不是不知恥呀！”她有些激動。
這溫柔地傾訴像一股巨大的力量，進一步將終南信推入漩渦中心，他側目望去，郭虹的胸口一起一伏，那圓潤的乳峰更加誘人，淚水在她眼眶裏打滾，那楚楚可憐的樣子，勝似帶雨的梨花。他熱血膨脹，眼裏一片玫瑰色彩，道德山峰轟然坍塌為罪惡的淵藪，壞念頭湧了出來：啊呀，這可是人世間最好的尤物，得到她即便是死也心甘情願，他一把抱起郭虹狂吻不止，接著又把手插入郭虹衣內亂摸一氣，止於那圓潤的乳峰。
郭虹欣然接受這一切，覺得這甘美的一刻勝過千百次朦朧地遐想。她像蔓延無主的青藤抓住一棵挺拔的樹幹，盡情地纏繞起來。醉迷的時刻她也希望獲得名分，她輕柔地說：“南信哥，快娶了我吧，我做夢都想成為你的人。”
郭虹認為水到渠成的一句話，如同歡快奔淌的溪流突然跌下萬丈深淵發出的沉悶聲響，驚醒了終南信。他猛然清醒過來，腦際迅速閃過愁容的肖鷳挺著懷孕的身體蹣跚而行的身影。他一把推開郭虹，頹喪地坐在地上，臉兒像著火一樣，恨不得找個地裂鑽進去。理性告訴他，此刻是在峭壁邊，再向前邁一步，定是粉身碎骨，回過頭來還有路可走。
“不！我不能娶你，否則我就成了陳世美，我的妻子就會是秦香蓮，她會拉著孩子到部隊來尋找我。”他用力撕扯自己的頭發，聲音決絕而悲涼，“原諒我，原諒我的無恥，我不值得你信賴。我是有婦之夫，剛才的舉止說明已經是一個無恥的人。但我會牢記這次墮落並警戒終生。”
說完，他一個人徑直離去，撇下郭虹孤零零地站在秋風習習的荒原。
回到住地，他進屋就收拾行裝。張處長見他臉色不對，沒問一句話卻一直觀察他。終南信收拾完行裝後，畢恭畢敬地向張處長敬了個軍禮，說了句我去司令部報道，拿起行裝準備離開。
張處長一把拽住他說：“怎麽說走就走？你總得和大家告個別，在一塊都半年了，不明不白地走了，人家還懷疑你做錯了什麽事呢！再說今天晚上的掃盲課我也沒有安排，你得給我一天時間備課。”他見張處長說得有理，就把行裝放下，但目光還是發直發愣。張處長疑惑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下，憑直覺，他感到這個一向沉穩的年輕人突然間變得輕燥，肯定是遇到了不小的刺激，但他沒詢問，而是選擇離開，他想把這突如其來的輕燥丟給時間老人去沉澱。
張處長走了，但剛才那句“人家還懷疑你做錯了事”的話，說得終南信怦怦心跳，仿佛醜事被人發覺。整個下午，他惶恐不安，像做了賊一樣，甚至連坐都要坐在陰暗的地方，之後，他索性走到野外，背靠一棵樹幹，一直坐到天黑，讓理性把痛苦慢慢地溶解，他想恢複常態，不再想以頹喪的形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
晚上，他和張處長以及另一位後勤牛參謀一齊來到一個廢棄的祠堂。
一盞汽油燈把整個祠堂照得明亮如晝，強烈的燈光下，神情嚴肅的支前民工早已在那兒等候，見到他們進來，大家不約而同地起立，等到終南信在小黑板前站穩，魯長河一聲喊道：“
第一次參加掃盲班的張處長暗暗吃驚，沒想到參加的人數這麽多，更沒想到民工們對教書先生是這麽尊敬。
終南信掃視了一下課堂，輕輕地說了句：“同學們請坐下。”之後又說：“現在請趙春華同學把昨天學過的課文背誦一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立即站起來，看著房梁一字一句地背誦起來：
“我的家在渤海邊，那兒有藍藍的海水明朗的天。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塊
美麗富饒的地方，用勤勞的雙手耕耘土地，用勤勞的雙手撒網捕魚，大海和
黃土地就像母親一樣養育我們。因此，我們要熱愛大海，熱愛黃土地，熱愛
養育我們的故鄉，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把故鄉裝點得更秀麗。”
趙春華背誦完畢依然站著，見到終南信的示意方才坐下。終南信又朝著下麵黑壓壓的人頭說：“哪位能說一說，為什麽說大海和黃土地就像母親一樣養育我們？”經過片刻的沉默，一個青年舉起手，在得到同意後站起來說：“我們在海裏能捕到魚，在黃土地裏能收獲糧食，我們靠魚和糧食填飽肚子，就像孩子吃媽媽的奶，所以說大海和黃土地像母親”
“剛才趙春華背誦的課文和李虎回答的問題都很好，說明同學們學習得很認真。要知道，學習班開辦僅僅半年時間，速度快的人已經認得一千多個字，慢一點的也認得七八百個字，這是了不起的成績，按照這個速度下去，再有半年時間，大多數人就可以脫盲，由一個目不識丁的人變成為有文化的人。”
“當你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時。”終南信向前走了一步，操著重重地皖北口音說，“你的先生就一下子多起來，因為能看書了。書是怎麽來的呢、書是寫書的人付出心血寫成的，寫書的人通過書本說出見解，這裏麵有教人如何做人，教人如何做事，因此，每本書後麵都站著一位我們未曾謀麵的先生。但是，”他的語氣突然果斷起來，“書具有兩麵性，有聖人的教誨，也有魔鬼的蹤影，善良的人從書中看到的是美好，奸人看到的是教唆。比如我們看《三國演義》，從白臉曹操身上既能看到豪傑的一麵，也能看到他奸詐的行為，劉備也是一樣，具有忠厚長者和虛偽小人的雙重性格。因此，看書的目的是學習好的，但稍不留神也會染上惡習。同學們一定要小心選擇自己所看的書，就像選什麽樣的人做朋友一樣的慎重，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你們年紀都在二十歲以上，白天還有繁重的體力勞動，學習文化對你們來說是相當困難的，可是你們表現出來的勇氣和取得的成績值得我敬佩。為此我很感謝你們，感謝你們自學習班開辦以來對我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是對我個人，更重要的是反映你們求知的渴望和對師道尊嚴的理解，不愧是孔子故裏的鄉親。我在這裏向你們鞠躬了。”說完他恭敬地彎下腰。
人群中有人喊道：“不能啊！我們擔受不起。哪有先生向學生行禮的。”全場的民工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終南信鞠完躬，看到肅立的場麵，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眼前有些模糊，在佇立片刻後，他用手抹抹眼角。
原本準備聽一會兒就回去的張處長和隨行的參謀，看到這令人激動的場麵，不由地也找了個地方坐下。
終南信接著又聲情並茂底開始講課：“今天我要和你們講一堂特殊的課，它是從上一課派生而來。什麽叫派生，對於你們又是一個新詞”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派生兩個字。“派生就是從一個主要事情發展分化出來，就像樹幹上長了個杈杈，這個杈杈就是樹幹派生出來的。上一課有這麽一段話：用勤勞的雙手耕耘土地，用勤勞的雙手撒網捕魚，大海和黃土地像母親一樣養育我們。現在我就詳細講解這句話派生出來的意義。”
“我們說大海和黃土地像母親一樣養育我們，這是比喻，實際上，母親比大海和黃土地要慷慨得多，母親養育孩子從不索取什麽，而大海和黃土地卻不一樣，她養育我們是要向我們索取的，索取我們的體力和汗水。我們付出體力和汗水，大海和黃土地才能給我們回報，給我們魚蝦和糧食。我們得先有付出然後才有回報，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交換過程，隻要我們離開父母的庇護而進入社會，這個付出與回報的交換過程就會陪伴我們終身……”
隨著終南信的講述，幾十個人聚精會神側耳傾聽，祠堂內鴉雀無聲。
終南信講完了，合上書本，鄭重地對學員說：“最後說一下，明天我就要到新的地方赴職，張處長和牛參謀是你們新先生，他教的肯定比我好。現在歡迎
祠堂立刻沸騰起來。人們齊聲呼喊先生不能走，有的人甚至跪下來乞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