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郭鵬程負傷,沒參加大會,受司令員囑托,張處長特意去醫院看望。司令員知道,郭鵬程在新四軍隻佩服李強和張瑜亮兩個人,因此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並催促他快去把郭鵬程的頭腦清醒清醒。張瑜亮知道司令員肯定要重用郭鵬程,這樣的戰將那個不喜愛?問題是郭鵬程不是黨員,怎麽用?此行的任務就像小禿頭上的虱子一樣明顯。去醫院的時候,張瑜亮把終南信也帶上了,想讓他曆練曆練。
來到野戰醫院,院長笑嘻嘻地迎上來,張處長斜著眼瞅瞅他,沒好氣地說:“嬉皮笑臉的都沒有好東西!”院長還是滿臉堆笑地說:“還沒消氣呐,哪那麽大的氣性。”張處長依然沒好氣地說:“敢情挨尅的不是你,出賣同誌是叛徒,你知道嗎?”院長的嘴咧得更大了,像廟門的彌勒,“我哪敢出賣你呀!冒死去搞藥品,磕頭感謝都來不及。你猜司令員怎麽熊我來著?”他學著司令員的廣西腔調,“哼,你說你自做主張炒雞蛋犒勞他們,你有那個膽子嗎?不是我貶派你,他張瑜亮不要,你就沒那個膽子做。”張處長眯起眼睛瞅瞅院長,臉色鬆弛下來,假裝大度地說:“好吧,這次原諒了。不過……”他拉長了腔,院長睜大了眼睛,生怕再聽到什麽難為情的話來,哪知道張處長卻說:“下次要碰上這情況,我還得去搞藥。你猜猜我手下有個戰士怎麽說,那個雞蛋炒辣椒真好吃,下次還要我帶他去搞藥。他媽的,貪吃雞蛋炒辣椒,連命都不要了。”幾個人同時咯咯笑起來。
張處長問:“郭副團長的傷勢如何?我代表司令員來看看他。”院長說:“不算太嚴重,沒傷到骨頭,也沒破壞血管,估計養個個把月就可以了。你肯定有重要任務,不然司令員不會點你這個將。”張處長點點頭,走進了病房。
“老夥計,站著打槍,你不是想死沒死成吧?”張瑜亮開門見山。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把郭鵬程問得傷心流淚,戰場上九死一生,都知道細節疏忽會送命。過了一會,郭虹用手絹把父親臉上的淚水擦去。隻聽到郭鵬程說:“死了那麽多人,我這個副團長還有什麽臉麵活在世上。”張處長聞言,臉色愀然,四個人一起沉默起來。片刻,張處長問:“你帶來的人都犧牲了吧?”郭虹在旁邊點點頭。張處長不無感慨地說:“死得其所。將來勝利了,也算得上是功臣烈士,比背那個名字死,要強得多。”郭鵬程聽到這裏,眼睛溢出了光彩,連想到了根據地烈士家屬受到的無微不至的照顧,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我真沒有想過,對呀,烈士,勝利了,烈士的家屬是要受到撫恤的。”
張處長突然話鋒一轉:“看來你想回家了,要不要我給司令員說說,一旦傷好了就送你回肖家灣?”父女倆一起瞪大了眼睛看著張處長,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停了半天,郭鵬程說:“我的人沒了,你們不要我們了?”接著又露出不屑的神色,“兔死狗烹,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原來你們共產黨也是這樣。”最後又釋然地說:“我的心差不多也死了,你們烹就烹吧。就怕我這條老狗的肉煮不爛,吃了硌牙。”張處長臉色一點也沒緩和,嚴肅地說:“至於兔子死了,烹不烹狗,那得看你自己。”郭鵬程的心被他說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此話怎講?難道烹狗也要理由。用不著了,殺吃了就是了。”張處長還是一臉的嚴肅:“我問你,新四軍,不,現在叫解放軍,是一支什麽樣的隊伍?”郭鵬程想了一會說:“那還用說,能打仗的隊伍。一條心的隊伍。照老百姓的話講,我們新四軍都像是一個媽養的。”張處長搖搖頭說:“一條心的隊伍,都像是一個媽養的,有點像了。但還沒講到關鍵。靠什麽把幾百萬人擰成一條心?好好想想,到底靠什麽,究竟是一支什麽樣的隊伍?”想了老半天,郭鵬程也沒有回答。
張處長說:“你隻會打仗,沒有一點政治頭腦。告訴你,解放軍打仗全靠政治,國民黨部隊在幾百裏路以外,我們就知道他的動靜,而我們在他們的鼻子底下睡覺,他們發現不了,你以為這是單純的打仗?這是政治,是政治支撐著這場解放戰爭。”他指指自己的頭腦,“而共產黨就是搞政治的高手,知道怎麽用政治手段戰勝敵人。我們解放軍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這裏的一切都得服從黨的領導,這是要害,你得明白。”郭鵬程眼睛睜得更大了,一臉的迷茫,在他看來,打仗與政治沒有任何關係。
張瑜亮無可奈何地搖頭,急得在病房裏亂竄。郭鵬程見狀,試探地問:“那我應當怎麽辦?”張處長攤出了底牌:“我問你,你現在還想不想繼續在部隊裏幹?還想不想為你帶來的弟兄的家屬做些事?為他們的將來張羅張羅,你回答吧!”郭鵬程沒有猶豫,立刻就說:“當然想!”張處長舒展了一口氣,說:“那我就明說了,你要想在部隊繼續幹下去,必須得入黨,否則,你隻能永遠當副職,副連長、副營長、副團長,和李強一塊兒幹,你還能湊合下去,換了別人,你一天都呆不下去,你會自動卷鋪蓋回老家,即便你自己不卷,也有人替你卷。明白嗎?在有些人的心中,你還是一個冥頑不靈的土匪。”
郭鵬程徹底明白了,為什麽一有重大的事,他的同事們總是躲開他在一邊開什麽鳥會,常常弄得他滿頭惱火,經常自怨自艾地恨土匪出身,要不然他也是可以加入進去。現在,照張處長這麽說,自己也是可以加入的,於是就說:“那我也加入吧!”張處長說:“說得容易,拜佛呢?想拜就拜。”郭鵬程急切地說:“你們不還是嫌我吧,那你說怎麽辦?”張處長從口袋裏掏出兩本書遞給他,說:“這是黨綱和黨章,你先好好看看,弄明白了,願意加入了,再寫一份申請交給你們政委,組織上然後再對你進行考察。”他說著,又看看郭虹,說:“你也是一樣。”郭虹聽了張處長的話,和張處長相視而笑,弄不明白怎麽突然說到她頭上,政治在她的腦子裏,也是一盆漿糊。
回來的路上,張處長問終南信對司令員的意見有沒有考慮。終南信說:“到司令部我能做什麽呢?不懂打仗,我的思想和黨的政策還有很大差距,也無法去做政治工作。眼下幫助支前民工學習文化是最好的也是最適合我做的工作了,因此,不打算去司令部。”
“你不能這樣,不是我誇你,你現在是大材小用,你應當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比如說,像武裝運輸隊這樣的建議,像幫助民工掃盲的辦法,像製止不量體裁衣而去打蠻仗的錯誤,這些事如果在司令部做效果就不一樣,就像秤砣,砣雖輕卻可以撥千斤。”
“你既然加入了部隊,就要符合潮流,弄潮兒都是順著水性弄潮的,想站在幹地上連鞋都不弄濕,那會一事無成,與其保持清高,還不如回中央大學教書。革命,會有一些過激,會很殘忍,古人都說矯枉過正,說明自古以來就有人愛做過頭事,譬如兩個人打架,你能說那一拳是對的那一拳是不對的,大的方向對了就行了,不必苛求小節。還有,你也應當考慮入黨的事,它和你做有用的人的原則是並行不悖的,進入黨內比旁觀好,家窩子的話顯得親切,外來人的話,即便是良言往往也會遭受冷眼。”
“你的話是不是和司令員講的是一個意思,司令員說治世良臣,亂世英雄,英雄好當,良臣難為,鋼再好也要火蘸得好。我在琢磨,始終沒明白司令員說的是什麽意思。好像司令員也有難言之隱。今天聽了你的話,仿佛入了一點門檻,但還未得要旨。”
“有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清楚的,慢慢去體會吧。司令員很擔心你,怕你這塊好鋼斷折了,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現在是戰時,隻要能打勝仗,怎麽說怎麽做都可以,這就是英雄好當;將來呢,會不會兔死狗烹、忠言逆耳,會不會諂媚者得意朝廷,誰也說不準,這是良臣難為。我們現在是一言堂,一切都得聽從黨的需要,有利有弊呀,利在心齊力量大,但一旦錯了,禍害無窮。”
“我現在走了,掃盲班怎麽辦,豈不前功盡棄,那可是他們的希望,再說我也舍不得離開你。”他說。張處長接著說:“放心去吧!掃盲班有我,我不在,會安排其他人,誤不了事,這積功德的事,我為什麽樂而不為呢?”
“再給我幾天時間吧!”他把對郭虹的想法敘說了一遍。張處長沉默不語,過了半天才說:“要慎重。郭鵬程上次來就懷有鬼注意,他想把丫頭嫁給你。郭虹對你也有好感,那雙眼睛看你都呆癡癡的。”終南信先是吃了一驚,接著羞澀起來,封建且保守的時代,被女人喜歡似乎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張處長沒有在意終南信的態度變化,“隻要不陷進去,就試試吧,興許是好事。那個指導員可真是塊好料子,副連長也是塊好鋼,可惜嘍!是不能再讓這些事重演了。”
這夜晚,終南信輾轉難眠。入伍快半年了,他覺得自己處處受到保護,仿佛是一個花瓶,給別人欣賞觀看的,而自己卻洋洋得意,覺得比別人高明,難怪司令員要擔心,想到這,他覺得臉火辣辣。
他細細地想,所接觸的人,都是具有個性的人,特別是張處長,沉穩幹練。想想他和郭鵬程的談話,那樣機智老到,就像孫悟空鑽到鐵扇公主的肚子裏一樣,要學到那功夫恐怕沒有十年八年不行。自己在張處長的麵前是地道的晚輩,張處長卻拿自己當老師看待,是什麽原因呢?
他覺得自己從父親那兒受到的影響太多,父親是富裕的鄉村醫生,對民眾的艱辛沒有切膚感受,充滿理想式的同情,骨子裏有一種孤芳自賞的氣質,容易居高臨下地看待和幫助處於社會基層的人。而這一切卻被自己完全繼承下來。想到父親,不由得看看披衣坐在床上看書的張處長,親切之情油然而生。
他起身下床,披上衣服,走到張處長的床前,說話有些動情:“張叔叔,您是在拿我當孩子待,真心地愛護我,可我卻把自己當碟菜,請您原諒我過去的無知。”張瑜亮看著這個誠懇的年輕人,心裏感慨萬千,把身子往裏麵挪挪,示意終南信坐下,然後說:“你這是怎麽啦,像個孩子似的。說真的,每看到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你父親,從你身上我能看到思平同誌的影子,對你,我有雙重職責,一是領導,二是長輩,我要對得起思平。”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你和你父親的處境不一樣,你父親雖參加了革命,但實際還是遊離於火熱的革命鬥爭之外,可以保持那份清高。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現在不但是靠近,而且鑽進來了,那就讓革命把你染成一身紅吧!否則,革命這頭猛獸會把你吞噬。但無論如何,不管將來你怎麽紅、怎麽激進,內心要永遠保持純真和善良,那是做人的主骨,丟了它,人就變得殘忍和俗氣了。”
他說:“張叔叔,那我明天就去司令部報道。”張處長說:“不是說好了嗎?拉郭虹一把。那是一個很好的道德實踐,適合你去做,去試試,興許對她的終生會產生影響。像過去一樣,你要保持青年人的理想和熱情,還要注意不要讓她……”張處長沒說下去,他點點頭說:“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