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處長愈發喜歡這個青年了:坦誠,不隱諱自己的欲望,大方地承認那瞬間的衝動;尊重別人的隱私,不把別人的隱諱當笑料去傳播;仁慈,看他為萍水相逢的老鄉清洗屍體的專注,而這個人卻是他仇家的宗親。這一切就像活生生的道德之風撲麵襲來,
張處長看著終南信,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被還鄉團殺害的三個孩子,如果他們活著,也應當像他這樣大的年齡,也應這樣惹人喜愛,他不由得淒然起來。他對自己家庭遭受的慘禍很愧疚,始終覺得自己是個禍端,如果他當時聽從父母的勸告,不參加新四軍,肯定不會有這悲劇出現。
他生活在一個生活寬裕的小康家庭,教書是他的職業,沒有也不需要“非分的欲望”,也沒有人撥撩自己功名之心,一切都是自覺,在“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的鏗鏘誓言的感召下,隻是覺得駐紮在岩寺附近的新四軍是抗日的隊伍,而抗日是民族的最高最迫切召喚。結果呢?非但沒當上民族英雄,卻成了家族的罪人。可是他弄不清究竟錯在哪裏,他認為自己沒錯,可上天卻降下懲罰。這件事如鯁在喉,咽不下、吐不出,成為時刻折磨他的一塊心病,沉悶在心好幾年。孰對孰錯,亟須有人幫他梳理出是非來。
如今,張處長覺得有了談吐的對象,於是,他就向終南信和盤倒處在內心憋悶已久的話。
終南信聽了張瑜亮的述說,考慮了一會兒說道:“你的事,那就看你當時參加新四軍的動機是什麽?是為了功名還是為了民族大義,如果是為了功名,那你是有罪的,如果是為了抗日,你就是無罪的,為民族的生存付出親人的生命,那是一種令人崇敬的壯烈。”講完了,他兩眼直視對方。
張處長舒臉色坦然了許多,“不過,並不是所有參加抗日的人都像我這樣的遭遇,他們有的人和我一樣,參加新四軍和我是一樣的心情,為什麽偏偏攤上我?”
“這就不是你的事了,這關係到政治。政治是一種混和物,高尚與低下,單純和複雜,純潔與肮髒,仁慈與凶殘,光明磊落與陰險狡詐,都是政治的表現,而且集中反映了領袖的修養與品質。抗日是全民族的事,應由全民族的人共同承擔,利用抗日的名義積聚力量,為自己的小集團謀利益,屠殺或坑害另一個抗日集團的同胞,是對民族的犯罪,必將成為千古罪人。”
“在政治這個大前提下,個人的力量是單薄的。草民草民,像草一樣的人民,遇到風它得彎曲,遇到鐮刀它就被腰折,遇到火它就化為灰燼,遇到居心叵測的人的撩撥,他們就會互相仇殺。死了一個人、十個人、一百個人、甚至成千上萬的人,在政治家眼裏就像是割去一片草,哪個開國皇帝的龍椅不是從血海裏飄來的?你為什麽要自責,該自責的不是你,是那些別有企圖的人,是那些亂殺無辜的人,是那些始作俑者。”
張處長由衷地高興起來,臉兒笑得山花爛漫。感慨地說:“把你接到部隊來,是我們的緣分,也是我的福分。我從此解脫了,知道了應該怨誰恨誰。你可知道,我經常做噩夢,夢到血淋淋的父親和弟弟向我索命,如果不是母親尚在,盼我回家,我自己早就給自己了斷了。”他跺了跺腳,憤然說道,“不把這些還鄉團殺光斬絕,我張瑜亮誓不為人!”
見張瑜亮憤然的樣子,他油然想起魯承蔭那天說的“殺光了地主老財和他們的壞頭頭蔣該死,分了他們的土地和財產,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話,他說:“張處長,我真的擔心。”
“你擔心什麽?”
他沉默半天,然後陰沉地說:“就是你讓我去觀察體會的一種偉大。”張處長想起來,那時終南信剛到新四軍不久,從總部三岔店到乙縱隊的途中說過的話,但他卻不了解此時終南新舊話重提的意思,就問:“究竟擔心什麽?”
“土地,古老而又陳舊的話題。但願這是真誠仁慈的關懷,是千古偉大理想的實踐過程,而不是撩撥人心的權謀和騙術。”
張處長聽了此話,赫然不語。他知道眼前的年輕人不是平平之輩,他說出的話肯定出於深思熟慮,可是據他所知道的情況,耕者有其田是黨的基本目標,沒有任何欺騙和權謀的成分,這個年輕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擔憂呢,他思而不得其解,隻好保持沉默。
他們剛到駐地,前線已經響起激烈地槍聲,新的一天來到,新的戰鬥又重新開始。
對華東野戰軍來說,這是一場困境中的戰役,在此之前,政府軍25師已經攻占煙台,乘著勝利的勢頭想一舉肅清華東野戰軍,摧毀他們的後方根據地以策應中原戰場。華東野戰軍還沒有養好南麻的創傷,拖著疲憊之軀對應著這血腥的挑戰,靠與民眾水乳交融的關係,隱蔽在政府軍的鼻子底下,希冀在運動中撲捉戰機,借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變被動為主動。
兩條龍交戰於齊魯大地,一條龍歡騰奔躍,東突西進,另一條龍潛伏待進,呈“或躍在淵”之勢。這不過是國共之爭的大棋盤上的一個局部,博弈的雙方都想在此處做成一個“眼”,為腰斬對方做準備。
這場戰鬥在傍晚的時候結束,政府軍阻止不了華東野戰軍的攻擊,向東北方向潰敗,他們在戰場上丟下了幾百具屍體。乙縱隊順著政府軍逃逸的方向窮追不舍,後勤保障的軍需處自然不能怠慢,尾隨著大軍步步緊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