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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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四章 軍旅見聞(二)驚豔

(2012-01-10 18:50:50) 下一個

在等吃飯的當兒,終南信和幾個戰士走到戶外。這時,銀河已經越過天空正頂,偏到西邊去了,牛郎的兩個孩子已經模糊不清,織女星仍然十分耀眼,仿佛是思念和期盼的眼睛。對著群星閃爍的夜空,終南信問一個戰士:“你認識北極星嗎?”戰士反問:“你是說勺子星嗎?”終南信說:“不,勺子星叫北鬥,我說的是北極……”

突然間,醫院出現一陣騷亂,慌亂的人群簇擁著一個背負傷員的人進來,那人邊走邊喊:“院長,院長在哪?”院長聽著聲音熟悉,小跑著過來,看到傷員,吩咐放到床上,馬上彎腰檢查的傷勢。張處長也聞聲走出來。

終南信急忙走過來,見背人者是郭鵬程,受傷的是一個頭發和胡子已經花白的老人,傷者呼吸急促,可見一顆門牙孤零零地戳在口腔裏,子彈擊中了腹部,衣服都被血液染濕。院長檢查了一會就站起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郭鵬程用力搖晃院長的肩膀,急切地說:“救救他!救救他!”院長說:“郭副團長,大伯被擊中肝髒,沒救的,有話趕快說說,不然就來不及了。”

隻見郭鵬程雙腿跪下,一個年輕的女子也跪在老人的另一邊,郭鵬程兩手抓住老人的左手哭訴著:“叔啊,你得挺住,俺還要送你回肖家灣呐。”老人微弱地說:“我見不到孫子了。”郭鵬程說:“能看到的。叔,你有什麽話要交待嗎?”老人說:“如果可能,把我的孫子帶出肖家灣,過繼在你門下。”郭鵬程說:“叔,大軍一打過去,我就把他們帶出來。”老人對右邊的年輕女子說:“虹兒,(注1)勝利了,一定要把你媽找到,她應當在蘇北興化那一片。”叫虹兒的女子哭著說:“爺爺,我記得了。”老人的眼裏流出了淚,嘴巴慢慢地蠕動,吐出細弱地聲音:“我想回家……”餘下的話再也沒有說出。

就在郭鵬程說出要將老人送回肖家灣的時候,終南信頓時明白了郭鵬程的身份。

 

郭鵬程大聲哭起來。二十六年了,盡管經過了數不清的溝坎,遭受了許多難以忍受的苦難,咽下了無數比黃連還要苦的苦水,他一次都沒有哭過,因他心存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和叔叔一道,風光地回到肖家灣,讓肖家灣的人們都知道,他楚鶴亭是好男兒,他楚德安是忠義的化身。

從黑暗走到光明的人,都希望有人了解他的曆程,而在這光明即將來臨的時刻,叔叔卻離他而去,怎不讓人傷心?自從跟隨他以來,叔叔風餐露宿任勞任怨,願望隻有一個,那就是保護他,幫助他複仇,如今……

郭鵬程淚水如注,聲哭激越。人們都驚奇地看著這個久經沙場的副團長,不明白一個老仆人的死,竟引起他如此悲痛欲絕。此時,隻有郭虹能理解父親的心情。這個死去的人是受曾祖父的囑托,拋妻別子來追隨父親,在那九死一生的歲月裏,有幾次是他把父親從魔鬼手中拽回來,也是他,在父親幾乎絕望的時候,提醒父親明白自己身上的責任從而堅持下來。郭虹相信:如果能衣錦還鄉,父親一定會用一張小車,親自推著這個老人,在父老鄉親眾目睽睽下,招搖地、慢慢地走進肖家灣。當美好的願望化為一縷雲煙,父親怎能不悲痛?

激烈地悲慟之後,郭鵬程有些疲軟,伏在老人的身上哽咽。張處長走過來,俯下身說:“郭副團長,到裏麵休息一會兒吧。”郭鵬程一聽到張處長的聲音,立即跳起來,揮起拳頭猛地向他搗去。張處長躲避不及,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哪知道,郭鵬程撲過去扒在張處長的肩上又哭起來。張處長不理會自己的疼痛,像哄小孩一樣,拍著郭鵬程的肩臂說:“我很難過,大伯是為了接應我犧牲的。走,去休息一會,讓他們把遺體收拾一下,回去之後讓你的屬下趕快買口棺材安葬了,多少錢明個到我那兒取。”郭鵬程像個聽話的孩子,不再啼哭,在張處長的引領下,沒精打采地走進院長室。                  

 

經過片刻的遲疑,終南信向護士要了一瓶酒精和一包紗布,蹲下來開始清理老人臉上的血跡。他邊清理邊對身旁的女子說:“郭虹,快回去找一套幹淨的衣服來,包括帽子和鞋襪。”他用手抹平老人沒有閉上的眼皮,虔誠地默念:“老人家,安息吧!我是你的小老鄉,來幫你洗洗身子,讓你幹淨地離開人世。”

老人的臉布滿皺紋,血液凝固在皺紋裏,特別難清洗,得完全依靠酒精溶解。但終南信洗得非常認真仔細,甚至流進耳朵的血跡都被他洗淨。他為他剛才片刻的猶豫而羞愧,在那片刻的猶豫中,他認為這個人是自己仇家的同宗,不想過問,但是,故人的親切,客死它鄉的憐憫,革命同誌的情感,都使他不能不伸出同情的手。

就在終南信俯下身子的時候,郭鵬程正走出院長室,看到那個小同鄉正在為叔叔擦洗,想到這本是自己應做的事,於是就走過去。張處長一把抓了他:“讓他做吧!你還是休息休息。”

大概是痛哭後過於疲勞,郭鵬程沒有堅持,就站在原地注視著小同鄉的舉動。他見小同鄉清洗得細心專注,臉清洗好了,就解開了上衣和褲子,自上而下地清洗身子,先後向護士要了兩次酒精。他時不時用手背擦去額頭的汗水,直到大約半個小時後方才清洗完畢,這才直起腰扭了幾下,接著向護士要了塊白布把屍體罩上,然後低頭默哀。

看了青年人清洗屍體的全過程,郭鵬程陣陣心熱,有感於這個青年人做事的專注精神,他聽說這個在南麻戰役總結會上坦誠發言的人是個大學生,心想這個人一定出生在德高望重的家庭,要不然不會有這樣的慈悲之情,畢竟是清洗屍體,有的人見了屍體唯恐躲避不及,哪有為之悉心清洗的心境與舉止?一念及此,他突然明白了這個人是誰,於是就快步走過去,兩手抓住終南信的雙肩凝視,之後肯定地說:“你是終思平的兒子!”

一陣暖流掠過終南信全身,他感覺到了父親的永垂不朽。他坦然地注視著這個在故鄉消失二十幾年的傳奇人物:“你猜得對,我是終思平的兒子。讓我也猜一猜好嗎?”他假裝出靜心思考的樣子,“你應當是我父親的好友,那個為報父仇而離鄉數十年不歸的楚鶴亭。”

張處長感到奇怪:“原來你們認識?”終南信平靜地說:“他是楚華亭的二哥。”張處長像被針紮了一下,臉色一怔,瞬間又恢複了平靜。他知道終思平就是被瘸子楚華亭出賣致死的,因此為終南信清洗屍體的高尚行為而高興,畢竟那是仇家的人,哪想到這個年輕人會有這樣寬闊的胸懷。但他也不想讓郭鵬程知道自己了解楚家大宅的事情,因為郭鵬程平日裏把過去當土匪的經曆隱藏得很緊,現在再突然冒出楚家大宅的醜聞,真不知道如何麵對。

終南信繼續對張處長說:“他離開肖家灣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但家鄉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郭鵬程說:“你父親還好吧?”終南信低下頭沒有回答,張處長接過來說:“終思平同誌為革命壯烈犧牲了。”郭鵬程猛然一驚,之後感慨地說:“沒想到我和思平竟然殊途同歸,走到一條道上了。”他悵然良久,接著又問:“我的家人可好?”終南信稍微遲疑了一下說:“他們都還好。”

郭虹把老人的衣服拿來了,郭鵬程在終南信的幫助下,為老人穿好衣服,做完這一切後,郭鵬程把郭虹拉過來,對終南信說:“來,認識一下,這是我的女兒郭虹。”又指著他對郭虹說:“虹兒,這就是那個在南麻戰役總結會上聞名全縱隊小夥子,快叫聲哥哥。”

郭虹一聲“哥哥”未了,這邊卻驚呆了終南信。

原來,由於忙事情,終南信沒看郭虹一眼,甚至呼喚她去取衣服的時候連頭也沒抬,當鶯啼般的叫聲在他耳邊響起,這才認真掃視眼前人。在他的眼裏,郭虹宛如旁逸橫出的一枝含帶春雨的梨花,白生生,水靈靈,那臉龐,犀利夾著火熱,俊秀含著親切,端莊隱藏著嫵媚,活活的傾國傾城相貌,而且身上飄逸百雀羚香脂的香味。原來她就是前些日子在麥場邊看到的絕色佳麗,他思緒一下子癲狂起來,貪婪的欲望捎帶著沉重的理念像夏日的熏風掠過腦海裏欲望的原野。

在他神不守舍的當兒,張處長提醒道:“人家都喊哥哥了,你怎麽還在發呆呢?”他的神情才從白雲朵裏陡然落回現實,大大方方地說了聲:“郭虹妹妹好!很高興認識你。”

 

       【注解】 1)虹兒:虹在這裏讀jiang,淮海地區稱彩虹為jiang。(音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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