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榮亭時常按照大廚師的要求送魚去鬆堂,但見到鬆堂的女主人那梅閣卻隻有屈指可數的幾次。
他第一次見到那梅閣卻不是在鬆堂,那是十年前,一九三七年的夏日。當身著潔白服裝的那梅閣從雙桅船姍姍而下的那一刻,他就被迷住了。那簡直就是一朵盛開的白蓮,光彩習習,飄逸著迷人的風韻。由於岸上圍觀的人多,楚榮亭無法看清那梅閣的麵容,但那美妙的身影已足以勾魂攝魄,盡管那梅閣此時已近四十,而他卻隻有二十八歲。從此,他有了心儀,常常徹夜難眠想入非非。
每次走進鬆堂,他都激動不已;每次走進鬆堂,他都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那朝思暮想的倩影。由於廚房在頭進,再往後去有門丁把守不得入內,因此,每次都是悵然而歸。有兩次雖然沒有見到人影,但從後麵傳來的清亮悅耳的京腔,幾乎使他靈魂出竅。
偶然的相見機會是在施方覺訂婚的那天晌午,他應大廚師的要求,送魚去鬆堂。正巧那梅閣在廚房關照事宜,夢寐以求的時刻來得如此突然,他驚呆了,像木樁一樣杵在門口,貪婪的目光像一團燃燒的欲火。那梅閣此時也注意到這位神態異常的壯年漢子,疑慮的目光轉向大廚師,大廚師說這是來送魚的。大廚師招招手讓楚榮亭把
一九四七年,農曆丁亥年的春節,楚榮亭過得忐忑不安,剛剛捎過信息的二哥,轉眼間又沒了消息。兵敗漣水的新四軍北撤山東,傳來的都是不如人意的消息。上級領導讓他在肖家灣發展組織的任務完成得不理想,兩年之間隻發展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堂兄楚誠亭,另一個是住在長街北頭的趙大頭。雖說少了點,但都靠得住。他們共同傳播著耕者有其田的福音,也點燃了窮人憎恨富人的怒火。
側堂屋的說書會仍然如期舉行,《封神榜》、《三國演義》已經說完,為此花去了四五個冬春的時光。如今在講《水滸傳》,講官逼民反的故事,殺財主、殺貪官、而且殺得雞犬不留永遠是窮人愛聽的經典。匯水縣城關的李家大宅子是不是現在的祝家莊,施東山會不會成為盧俊義,前者是楚榮亭的引導,後者是鄉親們的猜測。有一點是說書人和聽書人所共識的,那就是世道要變也應改變了,否則窮人真的沒法活下去。共產黨如果真的能讓窮人無償得到土地,那就快點打過來。
然而,隨著新四軍北撤,心中的願望似乎又變得遙遠了,難道共軍又被國軍打敗了,果真如此,他楚榮亭的複家大計如何實現?再往慘一點想,會不會腦袋搬家?老蔣殺共產黨曆來是心狠手辣,每想到此,他就頭皮發麻手腳冰涼。
轉眼間出了正月、二月又過了十來天,二月是好季節,大地被春天喚醒,嘟嘟地冒著陽氣,草兒吐青,楊柳抽芽,人字形的陣雁向北飄去,湖灘時而出現美麗吉祥的大鳥。
然而,詩意般的二月卻是窮人們最難熬季節,早大麥還要過一個月才能泛黃,野菜早已挖光,惟一可食的隻有湖中的雜草,雜草吃多了不單是肚子發脹,還會得烏嘴病,烏嘴病容易治,一碗紅糖水加兩個雞蛋吃下去就能治好,可是卻有很多人,因為沒有這一碗僅有兩個雞蛋的糖水而送了命。
令人更為悲切的是,每逢這個季節,便是老人們頻頻歸天的季節,它和每年冬季的十一月一樣,是老人們的命門坎,很多老人便在這個季節死去。表麵上他們是死於病故,實質是慢性饑餓所至,有哪位老人會和自己的兒孫爭食?殘喘的燭光經不起一點風,弱如遊絲的生命經不起任何疾病的折磨,這個時候,哪怕是輕微的傷風感冒也是奪命的病。因此,那些五十出頭的老人們,每當這個季節都惶恐不安,都害怕那突然而至的死神。對楚榮亭來說,每當這個季節也是他最忙乎的季節,送一刀紙、包一包紅糖,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足以使喪親的人感恩戴德。丁亥年春季的肖家灣,死去的老人不算多,長街南頭六個、北頭八個,其中包括佃戶劉夢福的父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
楚榮亭的老婆張氏是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接連出生的五個孩子使她的青春容顏洗褪無遺,剛滿四十三歲,卻是滿臉皺紋,脖子上的皮都墜了下來。
張氏對丈夫每天幹什麽從不過問,他體諒男人,一家老少十幾口人吃喝夠他操心的了,隨他在外麵做什麽,但她對家裏所發生的事卻很留神。她發現小叔子前一陣好幾天不在家,回來後手頭變得大方起來,她起了疑心,生怕小叔子做了危害家庭的事。她知道婆婆寵著小叔子,和婆婆什麽都不能說,但丈夫很忙,幾次想講都沒有找到時間。她和丈夫不在一個屋裏住,自從小五子出世,丈夫就搬到對麵的堂屋去住了。
這天夜裏,她把孩子的尿把好後,躡手躡腳地來到丈夫的床上。
這天晚上,楚榮亭在頭進的側堂屋說完了武行者血濺鴛鴦樓這一精彩片斷,自己也被武二郎痛快酣暢地殺戮而振奮,以至於就寢後好長時間無法入睡。看到她來了,楚榮亭身子往裏麵挪挪。張氏躺倒後輕聲說:“華亭前一陣子出去好幾天沒回來,回來後手腳大方得很,給他媳婦扯了好幾段布,莫不是他在外麵背著我們搞什麽名堂?”
對遊手好閑的弟弟,楚榮亭本不放心,但他不喜歡女人摻合進來,因此沒好氣地說:“給他女人買幾尺布你眼饞了,懷疑這懷疑那,我明天也給你買!”張氏說:“你嘟囔我幹嗎?我也沒要什麽,講給你聽,是讓你知道,心裏有個數,真是的!”她邊說邊起身下地走了。
看著張氏氣鼓鼓地去了,楚榮亭也沒拉,又老又倔,像塊木頭,自從有了心儀的白蓮,他對老婆沒一點兒興致。黃臉婆走了,可留下的女人味卻使他心猿意馬,那梅閣的身影浮現在腦海,他的心如同貓抓的一樣難熬,手兒不停地在褲襠裏翻弄,越翻弄越難熬,索性玩起手淫,嘴裏還一再念叨:梅閣,梅閣,你讓我想死了。
第二天清晨,楚榮亭早早地來到母親的屋裏,問弟弟的去向。郭楚氏說:“他不在家的那幾天,我問過他媳婦,說是小舅子過生,去她丈人家了。”他問:“過了幾天?”郭楚氏說:“五六天吧?”他歎了一口氣:“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郭楚氏說:“你那幾天,天天去淮城賣鮮魚,起五更睡半夜,哪能知道呢?”沒有問到任何名堂,楚榮亭滿心疑慮地走出母親的房屋。
他對弟弟的心情是矛盾的。
他愛弟弟,他們相忘形骸形同一人。在遭遇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曆後,他幾乎把弟弟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吃一個螞蚱會分給弟弟一個大腿。少時一道出去廝耍,他不能容忍其他小夥伴對弟弟有一點非禮,如果有人喊一聲“瘸子”,他會豁出性命和那人打鬥一番。
他也恨弟弟,那是恨鐵不成鋼,恨他不爭氣,恨他早早地染上街痞子惡習。他知道,指望弟弟幫助自己去做複興大業已不可能,但疼愛之心又不願意看到弟弟受委屈。那天晚上,楚誠亭對弟弟的過分之舉,他本想要教訓一下楚誠亭,“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韜晦使他忍下來。他希望弟弟能吃一塹長一智,不能成事但也不能添亂。
他在物質上很遷就弟弟,自己不穿也得先給弟弟穿,有好吃的得先給弟弟吃,甚至連弟媳的吃穿也比自己老婆的好。但弟弟對他這份苦心卻不理解,認為他過分遷就楚德安一家,堂兄弟勝過了親兄弟,臭長工勝過了東家。他苦口婆心地和弟弟談了一次,從鬆堂說到鶴灘,從鬆亭講到鶴亭,從肖家灣講到匯水縣城,無奈弟弟就像一根幹巴的老牛筋,蒸不熟、煮不爛,兩眼就盯著五十畝良田和三進的大宅。
當他做出轟動肖家灣的“贈地分宅”之舉後,弟弟和他反目為仇了,他連和弟弟說話的機會也失去,弟弟看他,眼睛裏射出的都是怒火。他很傷心,心裏總鬧不明白,為什麽能籠絡住楚誠亭堂兄弟三人的心,卻調教不好一母同胞的弟弟。
在無法弄清弟弟那幾天的去向之後,他也就不再追問。不是他不願過問,而是他害怕挑溏雞屎。雞屎不挑不臭,過分的追問會引起人們的警覺,因他知道弟弟做不出任何好事,一縷不安的思緒久久地籠罩在他的心上。
又過了幾天,楚榮亭見家裏沒發生什麽事,緊繃的心漸漸鬆弛下來。這天晚上,他又早早地睡下,以至半夜醒來再也無法入睡。寂靜的夜給人帶來的感覺是複雜的,閑適的人此時物我兩忘,享受的就是這份靜謐;不安分的人卻難熬如此漫漫春宵,掙紮在欲望的淵藪。每天夜晚,那朵白蓮都會在他心中開放數次。
這時,他聽到後門口傳來沉重的拋錨聲,水岸上響起沙沙的腳步,急促的敲門聲使他躍然而起。他警覺地走到門口問:“什麽人?”外麵的人一點也不掩飾,“新四軍。”他陡然生疑,新四軍來找我做什麽?是土匪?他遲疑著,敲門聲更急促了,大有撞開的意思,他知道此時隻有開門,否則後果嚴重。他打開門,呼啦竄進來了五六個黑影,個個都端著槍,其中兩個人跑到前麵,把守住了二進的門口。
一個顯然是頭人的人對他說:“把燈點起來!”他照著做了,郭楚氏聽到動靜也下床趕過來看究竟。頭人說:“你是楚榮亭了,把你家瘸子叫來,我們有事問他。”他賠笑問道:“敢情有什麽事嗎?”頭人說:“不必了,問你,你也講不清楚,還是快把瘸子叫來!”他知道事情不妙,但到了什麽份上卻一點底都沒有,就試圖刨根問底:“同誌,可以和我說嗎?我是他哥。”頭人說:“你也配喊我們同誌?看來你是不想去了,如果這樣,我們就自己去解決。”他尋思:看來是躲不過了,從話語看這些人對楚家大宅很了解,甚至連華亭的住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遮掩是不可能的,是禍,躲不了。於是他對母親說:“我媽,你去把華亭叫來吧,他理都不理我,不會跟我來的。”
郭楚氏隻好去了,她走得很慢,不知道兒子又闖了什麽禍,頭嗡嗡地響。她推開門,叫醒了楚華亭。楚華亭見母親身後有兩個扛槍的黑影。嚇得直打哆嗦。跟來的兩個士兵中的一個一把把楚華亭拽起來,像抓小雞一樣提拎到後堂。
指著癱軟在地的楚華亭,頭人對楚榮亭說:“你讓他自己說,犯了什麽罪!”他蹲下去,看著顫抖的弟弟,關切地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弟弟已無法控製自己,連牙齒也在打顫。看到這種情況,那頭人不願再耽誤時間,便說:“楚榮亭,我給你說吧!他向敵人告密,泄露了我們的運送醫藥的船的行期,致使終思平遇害,還使另外兩個無辜的人也送了性命。為此,他得了一百塊大洋的獎賞。”他聽了這話,像被雷轟擊了一樣,問弟弟:“這是真的嗎?”弟弟全身劇烈地顫抖。
頭人對他說:“怎麽辦?是你處置還是我們帶走?”他知曉此事後果嚴重,驚恐得無所適從,但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弟弟被處死,更不能用自己的手殺他,於是就乞求說:“難道一點都不能商量嗎?隻要你們饒了他,一切都好說。”頭兒說:“你是明白人,我不再多說。看你這個樣子,估計你也下不了手,你缺少令祖的魄力,當年,令祖可是親自槍斃了自家的孽種,還是讓我們帶走吧!我們的損失你們得賠,2000塊大洋一分不能少,你準備吧,過幾天我們來取。”頭兒說完揮揮手,兩個士兵拖起死豬般的楚華亭往外走。
楚榮亭看著弟弟那樣,心如刀絞,隻聽見旁邊撲通一聲,他心兒一沉,驚叫一聲:“不好!”急忙轉過身來,看到母親躺在地上已經不省人事,他千呼萬喚,一口一聲地叫喊:“我媽!我媽!……”
哭聲驚醒了住在前麵的楚誠亭一家人,他們都集聚過來,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楚誠亭看到後門開著,跑出去想看個究竟,隻見一艘船慢慢地駛離水岸,朦朧中,尚能聽到搖櫓和撐篙的聲音。他佇立在大椿樹下,看著帆船遠離,不一會,湖麵上傳來清脆的槍聲,接著就是咕咚一聲,不知是什麽東西被推入水中。
楚誠亭回到屋裏,看到楚華亭媳婦衝天撞地地嘶嚎,環顧左右不見楚華亭其人,心中明白了幾分。看到楚榮亭伏在他媽屍體上悲憤欲絕的樣子,他知道此時自己應當做些什麽,便呼喚幾個弟弟將楚榮亭拉起來扶在椅子上坐下,又將死者的床鋪撤下,鋪在中堂的地上,張氏在衣櫥裏找出壽衣後,楚誠亭媳婦已燒好一大盆溫水端來,妯娌二人將死者的衣服脫去,洗身之後將壽衣穿上,然後將屍體放置在地鋪上麵。另外兩個妯娌和兩個弟弟在楚誠亭的安排下,各做各的事,各忙各的活,到拂曉時分,喪事都已安排妥當。
天亮以後,吊孝的人陸續走進大宅門,大都是楚姓的人,楚榮亭跪在遺體前,不停地向吊孝的人磕頭。下午,外姓的體麵人家開始來吊孝,鬆堂派的是安福,保和堂的女主人劉若英親自來了。鄉公所和保甲都有人來吊唁,那些受過楚榮亭恩惠的人更不用說。
楚榮亭跪在母親的遺體旁邊,民國十年那場慘禍猶如眼前,如今楚家大宅又遭重創,仍然是咎由自取,悲憤和羞愧一起向他襲來,他隻覺得神情恍惚,有些不能自主。
安葬那天,楚誠亭弟兄三人在風
楚榮亭醒來時,已過晌午。他覺得頭像紮了刺一樣的疼,連抬手都很困難。德安大嬸把一隻三年的肥老母雞殺了,燉好湯想讓他喝幾口,他拒絕了。他不想吃,滿腦子都是母親的愁容和弟弟被拽出去時的慘狀,他喃喃自語:“丟人哪!”不久又昏死過去。
肖家灣當時不是解放區呀。
舊時習俗,皇上造陵,平民準備壽衣壽材,都是生人為去世準備。知道這習俗的人已經不多了。謝謝光臨。